“大人,薛言的画像,妓坊的老鸨看了,没有人见过他。参加赏花宴的女妓,进过班房的有五人,其中只有一个唤做黄莺儿的,是薛言当值后进的,大人是不是要先审讯黄莺儿?”
盛从周翻着手中的卷册,眼睑下方隐现乌青。
“柳月绮呢?”
“柳月绮,确实和薛言是一个庄子,可清水庄是个百户人家的大庄子,两家相隔甚远,家里男丁尚不来往,薛言和她相交的可能性不大,探子也没有探听出两人有过相识的信息。而且,柳月绮也是薛言当值前进的班房。”
青玉扳指轻轻转动,盛从周眸光沉吟,思索之色渐渐笼罩上,那张疲惫脸庞。
“魏姑娘那里,怎么样了?”
“唉”提到魏姑娘,狄青长长叹息了一声,“魏姑娘也不知怎么了,没日没夜宿在殓尸房,谁劝都不听?一个姑娘家家,身体累坏了可怎么办?”
盛从周正待要去看看,就听一道清丽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大人,我做成了。”
棠梨一袭粗布青衣,发髻蓬松,眉眼憔悴,一瘸一拐的走进来,样子十分落魄。
可那双眼睛,实在是亮得耀眼,眼眸中闪烁着惊喜的光芒,流光碎星般璀璨。
她手上捧着一尊泥塑头像,小心翼翼献宝一般,呈在盛从周面前。
盛从周的目光,却不自觉落在了,那双血痕斑斑的手上。
棠梨顺着视线瞧过去,那双原本白皙细腻的手掌,因为需要削木头签测量,被木签扎破后凝了血痕,密密麻麻的血迹,看起来触目惊心。
“大人,只是看着可怕,其实一点也不疼。”
她点了点手中的泥塑头像,将盛从周的目光拉回来。
“大人,你看,民女根据颅骨解剖结构,固定了十四个基本测量标志点,又根据标志点划出九条脸部主要特征线,大致确定了五官的长宽大小。而眼孔和鼻孔的形状,决定眼睛和鼻子形状,主要器官确定了,就能捏个八成相似了。”
“大人,虽然泥塑粗糙简陋,可民女估摸着,此人大约是班房或薛言身边之人,大人只需找县衙内的人来辨识一二,就能确定死者身份了。”
在棠梨生活的现代社会,三维颅面鉴定技术已经普及。通过颅骨三维扫描,就可以测量软组织厚度,并重建外貌。可古代条件有限,棠梨只能用原始的泥塑面貌法,通过扎木签定位和测量软组织厚度,确定基本的五官轮廓。
棠梨双目灼灼望着盛从周,一脸快夸我能干的表情。
盛从周却凝视着棠梨,沉默良久,方才开口道,“我知你立功心切,可来日方长,需以身体为重,何必急于一时?”
棠梨眸光淡了淡,却依然执拗道,“大人既然破格举荐我,我自然需要拿出本事来,才能让旁人信服。”
盛从周的嘴角,噙了一抹苦涩的笑。
“魏棠梨,你以为能力出众,旁人就会夸你能干,夸我慧眼识珠吗?不会的。在大靖朝,女子需守妇德,所谓妇德,贞静自守,柔顺事人,专心内政,不与外事。纵然你才华卓绝,只要你抛头露面,必然招致谩骂。”
“本官提携你,就做好了承受攻愆的准备,你决定入锦衣卫,亦要做好承受非议的准备。”
盛从周不知这些话,是说给棠梨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可眼见少女眼睛里蓄满光芒,他忍不住信手拈开,粘在她鬓角的木屑,以过来人的经验,点拨和开导她。
“宵行者能无为奸,而不能令狗无吠也。你且略耳,万事由心,不由狗!”
棠梨没想到,在读四书五经长大的古代,会有盛从周这样通透的人。
这句话换成现代话,不就是,走自己的路,让狗去叫嘛!
她迅速捋了捋额前碎发,满眼亮晶晶的看着盛从周。
“大人教导的是,民女无需向旁人证明什么。不过,大人也不必担心民女辛苦。民女能做自己擅长的事情,为大人排忧解难,心里十分满足!大人可曾听过一句话,知道自己为何而活,就能承受任何生活。”
“知道自己为何而活,就能承受任何生活。”盛从周喃喃念着,似受启发。
“你小小年纪,就有这番感悟,不错,本官这里,正好需要审问女妓,你是女子,心思细腻,本官就交由你来审理,一并需要,狄青会协助你!”
“谢大人信任。”棠梨笨手笨脚行礼。
抬首却恍然想起什么,指了指泥塑头像道,“大人,民女检查那句骸骨时,发现该男子肾囊处的软骨,有钝重器物划伤的痕迹,民女猜测,尸体在腐化前,阳根已受损,可见,对方恨他入骨。以民女经验来看,凶手可能是女子,且极有可能,被这骸骨的主人侵犯过。”
棠梨说完,发现盛从周的脸,黑得透透的。
狄青也有些尴尬,结结巴巴道,“卑职...卑职,这就去查查,这具骸骨的主人是谁。”
说完,逃荒一般跑出书房。
室内空气凝固一般。
棠梨神色无觉,提笔在宣纸上游龙走墨,半刻钟后,勾勒出泥塑头像的画像,一脸镇定道,“民女想到怎么审了,只要查清楚这些女妓,谁与骸骨的主人结怨颇深,就能顺藤摸瓜,找到薛言的尸体了。”
“大人,民女告退!”
盛从周看着棠梨,一瘸一拐往外走,心里颇觉古怪,招手便有暗影跪在案下等吩咐,可他终究摆了摆手。
要怎么查呢,查她是否曾被侵犯过,还是查她那些经验从何而来?
罢了,这等私密事情,她既不愿意说,就没有必要过问。
盛从周扶了扶额角,心里烦乱,有些看不进去宗卷。
两刻钟后,狄青来报,骸骨的主人查出来了,此人正是狱霸霍铁林。
如果,这是霍铁林的骸骨,那薛言的骸骨,去了哪里?
抛尸场已经又挖了一遍,并没有其他尸身是钉满钉子。
事已至此,李县丞也不必在这等小事上欺瞒。
盛从周只觉烦躁,不知季风在京中调查的如何。
“查一查,霍铁林曾在狱中,侵犯过哪些女子?”
“啊?”狄青有些困惑,“大人,虽说魏姑娘说得有道理,可女监和男监是分开的,寻常女子审讯,也是在班房里进行......”
他话未说完,就意识到这平阴县,不能按照常理去推测。毕竟除了京城中,许多官员犯事殃及家眷,导致女囚爆满,寻常州县内,一般是男囚多女囚少,很多县下的女监,甚至空置很久。
大靖主张女子贤德柔顺,女子所能犯下的恶行,除了通奸和杀人需入狱,其他大多是丈夫和邻里收管。只有平阴县官差,会没事罗织构陷,巧立名目。
狄青握了握拳,打算去女监查问一遍。
门子此时却跑来通报,有个叫沈婆婆的,在门外找自己。
自那次从醉花楼的老鸨那里,将她女儿赎回来后,狄青也许久没有见过沈婆婆了。
待出了北侧门,便见瘦削却精神矍铄的沈婆婆,正在冲自己招手。
“婆婆,可是有事?”
沈婆婆将一提篮鸡子,塞到他手里道,“我是来感谢狄大人和魏娘子的,若不是你们,我女儿也不能回来。”
狄青要把鸡子还回去,沈婆婆却怎么也不肯,反而递给他一个帕子包的金镯子,这个金镯子沉甸甸的,却绞成了两段,包在绣工精致的紫色帕子里。
“这几日娘子不在,老身刚好得空,就将薛大人的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这是老身昨日收拾里间房时,在屉子里看见的,料想应是魏娘子拉下的镯子,今天正好送过来,你代我还给魏娘子,过几日,娘子能下地了,我再过来看娘子。”
狄青心说,这魏姑娘可神气着呢,不但能下地了,还帮着大人审案子呢。
不过,因着手头还有活,匆匆和婆婆话别后,狄青将鸡子送去火房,就去班房找棠梨。
棠梨和黄莺儿聊过,她虽然在薛言当值期间,因被诬陷偷东西进过班房,但薛言是看守男监,女监由官媒婆看守,两人日常并无交集。
其他人也是如此,既不认识狱霸霍铁林,也不认识薛言。
至于柳月绮,被父亲送给富商做妾,丈夫因有求于县令,就将她送给了李明堂,她不愿意,闹了一出,被李明堂送进了班房,后来又送去了醉花楼。
在这个女子命不由己的时代,贫苦人家的女儿,命运是如出一辙的艰难。
棠梨看着卷册上的记录,需要派人去核实一下。
她正待去找狄青,就见他从县衙后堂过来,递给自己一个帕子包的镯子。
“沈婆婆说,这是你拉在屉子里的,让我交给你。”
“这不是我的镯子呀!”棠梨一脸困惑,“你忘了,我是盛大人从死牢里救出去的,身上怎么可能有首饰。
狄青一拍脑袋,真想骂自己蠢,沈婆婆不知棠梨的来处,他居然也忘了,正想着要送回去,棠梨却盯着那个镯子看。
“你赎香兰回来的时候,醉花楼允许她带走私人物品吗?”
“怎么可能?醉花楼又不是做慈善的,她卖进去后就给花魁做丫鬟,也没接过客,日常收入为零,花魁对她不错,也不过衣食无忧罢了,走的时候,老妈妈可是里里外外,检查干净才放人的。”
“那我知道,这个金镯子,是谁的了。”
棠梨眼睛发光,“我终于要找到薛言的心上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