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药效起作用了。”
狄青走进水阁,一眼看见倒在地上的柳月绮,眉头一皱,能想象这样身娇体软的姑娘,一头栽下去,必定十分吃痛。
盛从周神色无觉,理了理衣袖道,“都晕了吗?”
“都晕了,袁都司似乎有所察觉,不过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我们的人押住了。”
“嗯,那就全部绑了,关进狱神祠的死牢。”
酒水是掺了迷药的,如袁都司这种军中,常年历练的武将,对各种药物尤其是迷药,自是十分警觉,所以,迷药是少量、分批次,慢慢兑入酒中的。
歌姬来回倒酒,盛从周也喝了许多。
只是,他提前服了解药,又用暗器划伤掌心,此刻除了袖口几点血迹,几乎看不出异常。
“大人,袁都司还带了三千精卫,此刻还围着县衙呢,我们真要......”狄青有些迟疑。
“开弓没有回头箭,犹豫不决是兵家大忌!”盛从周冷冷道,“如果这袁都司带着精卫,一开始就闯入府中杀人灭口,那么,这三千精卫自然是威武之师!可他没有,那这三千精卫,现在不过一盘散沙而已。”
狄青看着他们家大人,此刻虽已清醒不少,那双原本略带清冷的眼眸,却也因为醉酒泛起薄红,多了几分沁血般的偏执和狠戾。
过去,狄青也听京中有人说,大人像疯掉的国公爷。他觉得不像,国公爷狠辣无情,据说是杀人如麻,嗜血成性。
而他们家大人,虽然看着冷酷无情,其实清醒克制,待他们这些下属,也是极好的。
可狄青不得不承认,血脉是会遗传的。
他们家大人身上,有时也会一种,不顾自己死活,也不顾下属死活的疯魔。
“大人,估计袁都司,死也想不到,大人是真敢拿他们开刀!”狄青嘟囔着。
“大人,虽然是一盘散沙,人家也是几千人,真动起手来,活埋我们区区几十锦衣卫,也绰绰有余了!您这招兵行诡道,剑走偏锋,稍有不慎,我们就埋在这里了。”
盛从周一脸平静,似乎任何风浪,都掀不起他一点眼波。
“先不要管这些近卫,封锁消息,就说袁大人喝醉了,宿在此处,晚间拿着袁大人的令牌,给他们送些吃食,接下来如何,你知道该怎么办!”
狄青应下,正待告退,看见瘫软在地的柳月绮,多问了一嘴。
“大人,你喜欢柳月绮这种长相呀?”狄青心想当日姑娘那么多,大人就算是为了避酒,扛个姑娘当借口,那选中柳月绮,也肯定是因为长相,符合自己审美。
盛从周眼锋扫过,狄青立刻噤声。
“派几个人去查查,今日来得这些姑娘,哪些进过班房,或和薛言有过交集。私妓坊一家家查,太费事了,若是此女是涉事之人,今日必定会来。”
“尤其是这个柳月绮,要重点查清楚。”
“大人,虽然我也很希望,大人能为薛言报仇,可是,现在案子越查,涉案的官员就越多,卑职害怕大人,将来仕途会受到影响......”
狄青面有忧色,是真的为自家大人担忧。
盛从周却不以为然道,“你不是一直希望本官,尽快擢升为锦衣卫指挥使吗,这次回去,你就会看到本官,加官晋爵,位极人臣!”
“大人,上次圣上要升你为指挥使,你不是拒绝了吗?”狄青纳闷。
“一个总被猜忌的指挥使,当着有什么趣?只有圣上无条件信任我,也坚信我绝不会背叛他的时候,这个指挥使,才有胜任的价值!”
“况且,我如今,入不入局,都已经身陷局中,若是犹豫不决,只会像袁都司一样,错失先机!”
盛从周面色骤冷,深渊般的黑眸,一点点吞噬,昏黄的日光。
夕阳西下,迢迢暮色,一寸寸挪入直棂窗,也一层层剥去光芒,直到沉没于西南狱神祠的黑暗中。
狱神祠,死牢内,枯草铺地,蛛网遍地,光线昏暗,散发着血腥和霉腐味。
李延青坐在幽暗的光线中,此刻已经冷静许多。
“盛千户,你来渝州府时,首辅曾交待过下官,务必不要冲撞大人,大人若是有需要,请本官尽量配合,本官自认,并未开罪大人,大人如今是何意?”
“无意,只是,不喜受制于人!尤其是,不喜被挟制!”
盛从周站在铁栅栏外,神色淡淡,似乎只是寻常聊天,可挟制二字,从他口中而出,还是让李延青觉得诡异。
“盛千户,这世上之人,皆有所求,盛千户既是在朝为官,自然也求权势,如此,我们自然有可谈的余地!可千户今日此番作为,倒叫本官看不懂了。”
“这两日,若不是本官多番拦阻袁都司,千户此刻已经命丧黄泉了。我赌千户不会自寻死路,因为千户是聪明人,应该知道,你如今手中的证据,根本扳不倒本官,更无法撼动袁都司。”
“我没想扳倒你们!”盛从周声音低沉,透射着信服力。
“那你?”李延青不解。
“投石问路罢了!”
“投石?问路?”李延青满眼困惑。
“康王造反那日,我母亲,是怎么死的?当时,京城一群贵妇被挟持,为何独独我母亲,会走上绝路?”
李延青面色大变。
“你母亲,自尽而死,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我说了,投石问路罢了,大人是那块石头,如今投了出去,本官相信,自会有人告知本官,该走哪条路?”
“你疯了?”李延青双目圆睁,脸上透出无法掩饰的不解。
“我不是我父亲,我没有疯也不会疯,我会一直很清醒,一点点逼疯,弑母真凶!”
“你到底想要查什么,不是薛言,也不是魏棠梨,是...”
“是薛言,是魏棠梨,也是所有真相。”
“你们太碍事了,本官只能将你们关起来,才不会妨碍本官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本官本来不能轻易关押你们,但你们自己制造理由,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本官出于自保,出此下策,圣上他,会理解的。”
“你关押这么多官员,圣上他,不会信你一面之词。”
“大人,看看这个是什么?”
狄青呈上长卷,盛从周打开一卷,从上到下,密密麻麻都是掌印,每个掌印下面,都是普通百姓的血泪状告。
而盛从周打开的,还只是其中一卷。
“这只能证明,本官治下不严。”李延青愤愤道。
“那这一份呢,五百名东关卫所将士的签名,目睹纪镇抚动手的百姓签名,以及三千名袁都司近卫的签名,袁都司当然可以辩解只是参加宴请,但他要如何向圣上解释,宴请而已,为何带这么多亲卫?”
“这...这做不得证据?本官也可以说你胁迫...”
“大人,不要只想着怎么脱罪,要想想,即便你能脱罪,圣上看到这些,会作何感想?”
“东西,我已经着暗影送去盛京城了,不出意外,两日后,圣上就能看到。”
“大人,尘埃落定,或许两日后,我们才能静下心来,去聊些别的什么,比如,魏棠梨一家,是怎么葬身火海的?”
盛从周双眸阴沉,如不见底的深渊,渊下静水流深,光而不耀,他所谋划之事,亦深不见底。
......
乌色沉沉,盛从周忙从死牢里出来时,天空暗得没有一颗星。
狱神祠内一片寂静,夜色笼罩下,远处的殓尸房内,一盏灯火摇曳,远远看去,宛若鬼火。
“谁在殓尸房?”盛从周望着灯火,似在沉思。
“大概是魏姑娘,她不是忙着颅相复原吗?”狄青摸着脑袋,也有些诧异。
“本官不是说了不着急,要在此处住些时日嘛?”
盛从周面带薄怒,亲自向殓尸房走去。
掀开帘子,斥责声还未出口,他一时愣住了。
殓尸房内,到了晚上,越发阴暗闷热,暗淡的灯光下,骸骨泛着冷幽幽的光芒,面前的少女却一脸专注,没有注意盛从周进来,也没有听到墙上挂着的泛黄竹简,在夜晚发出阴森的撞击声。
她没有坐步辇,显然是疯姑背来的,疯姑此刻在椅子上睡熟,少女却跪伏在地上,手里捏着泥,一点一点涂抹在骸骨上,试图重塑面容。
盛从周满腔怒火,化为一种难言的酸涩。
“这么晚了,为何还不睡?”他终是按下脾性,温声问道。
棠梨先是一惊,待回头看见是盛从周,神色就冷了下来。
“大人不是也没睡?”
“荒唐,你一个女子,又受了重伤,如何能与我们比?”
“大人此言差矣,正是因为我是女子,又身负重伤,才更应该勤勉努力,方不会显得蠢笨无用!”
棠梨并不是负气之言,而是她本就是极为要强之人。
白日听到那些对话,心里虽感不公和愤恨,可更多的是无力感。
她过去无论学业还是事业,一贯出类拔萃,她习惯掌控自己的人生,眼下逐渐失控且依赖他人的倾向,让她感到害怕。
盛从周呼吸一顿,直觉棠梨言辞之间,与往日颇有不同。
“是锦衣卫有人对你不敬,还是,你白日听到了那些话,让你这样妄自菲薄?”
“大人,锦衣卫无人对我不敬,民女也很感激大人的救命之恩,至于大人的决定,民女无立场干涉,也不敢有微词。大人身居朝堂,所需考量顾虑,非民女所能较!且人皆有一己之私,大人纵然也有,亦是理所应当.....”
“魏姑娘,你可别挖苦了,我们大人把那些人全下狱了。”
棠梨话未说完,听闻狄青所言,一时怔住了,愣愣望向盛从周。
“魏棠梨,为何觉得自己无用?”
盛从周望着她,方才她脸色的那种苦涩,他很熟悉,很多年前,母亲不在,父亲疯了,他也觉得自己无用。
“民女...民女”棠梨只觉得眼眶胀痛,上下唇黏结在一起,半响方道,“民女若是男子,无论著书立说,科举出仕,自有一番天地和作为,可民女是女子...”
话未说完,眼睛已经红了。
“本朝无女子入官的前例,若你有志向,本官可以推举你入锦衣卫,之后如何,看你能力与造化,你可愿意?”
棠梨觉得自己心跳骤停了,可迫切的渴望,让她本能的点头如捣蒜。
盛从周也不多言,说完便转身离开。
少女哭后,糯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大人...大人为何愿意?”
盛从周未曾回头,忘了一眼暗沉沉的天。
“你就当是本座的私心吧!”
若你完成了不能完成之事,是不是,我亦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