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戚扬自从把钱存到银行以后,觉就开始睡得香了。一天,为了显示听从了妻妹的劝告,他穿上了谭太太骗着他买下的西服。结果,他那天的动作非常的僵硬,更让他感觉到穿外国衣服实在是不舒服。裤子似乎太紧,上衣的翻领使他感觉到自己像是裸露着身体,而且还有点冷飕飕的,好似衣服的前面部分在一次交通事故中被撕开了一样。当他抬起胳臂的时候,两条袖子似乎要把胳臂拽下来;另外,厚重的垫肩也让他感到别扭,感觉就好像有人把他的胳臂放在自己的肩膀上似的。那天过后,他把西服压到了箱子底下,再也不打算穿它。
因为现在他感到比较安全了,所以他也时常离开格兰大道,到偏僻街道和小巷弄里闲逛一番。他惊奇地发现了许多他既陌生又熟悉的景象和声音。紧闭的门窗里边所发出的麻将洗牌声,从标有“音乐俱乐部”的楼房里传出的戏曲锣鼓声,面条作坊、裁缝店以及店中围在干活的妈妈身边玩耍的孩子们,柜台高高的当铺,提供所有传统服务的理发店——包括掏耳朵和捶背,在没什么东西可卖的小店中阅读中文报纸的退休老人……所有这些对他来说都非常的熟悉,使他回想起中国。但是,闪烁着霓虹灯的酒吧以及酒吧里面喧嚣的外国音乐,装有眨眼睛机器的香烟店;张着大嘴巴讲外国话、放声大笑、对着瓶子喝棕色液体的年轻人……所有这些对他而言又有点陌生。一天晚上,当他正走出一个小巷弄时,听见一个女人的咳嗽声。他转过身去看了一眼,一个银发胖女人正站在一个门口旁边对着他笑。她扔掉手中的香烟,说着一些他听不懂的话。然后指指他,又指指自己,然后扭动着身体的中间部分,并对着他的耳朵说:“妈妈让你快活,快活快活,懂吗?”王戚扬立即转身而去,快步走向灯火通明的格兰大道。这个女人让他想起刘妈谈过的王大房间中的照片。这两个女人都是银白色头发。王大是不是和妓女一起出去过?他一定得弄个水落石出。
经过了到偏僻街道和格兰大道北段的街道,王戚扬决定不顾格兰大道北段的腥臭味道,一定要使自己熟悉那里,因为他在那里发现了很多自从他离开中国以后非常想吃的东西。他把它们记在心中,然后让厨师把它们买回家,特别是芋头、莲藕以及干蛇肉和咸鱼,都曾经是他非常爱吃的东西。
当他路过另一家商店时,发现许多他一直想买的从中国进口的其他食物。商店的橱窗里展示的品种就至少有一打,写在红纸上的品名贴在装有货品的坛坛罐罐上面。他进去选了十来种:海龙和海马——和羊肉或猪肉炖在一起是极富营养的中药;狗鞭和虎鞭——人们相信能够壮阳回春的雄性海狗和公虎的生殖器;广西的壮阳蛤蚧;桂林的马蹄——产自广西首府的荸荠;虎骨药酒;整洁的发菜——生长于流水中像头发一样的野菜,营养丰富:陈皮——晒干了的红桔皮;产自南海的头等燕窝;广东的蛇胆。他写下品名,定购了这些东西,全部价钱为九十八美元。他用谭太太为他填好应急的一百美元支票付了款。他请店主把这些货物送到他家中,再付两美元给送货的人做小费,正好花掉了支票上的一百美元。
王戚扬有这么多令人激动的发现之后,到格兰大道北段去探路的次数就更多了。他的咳嗽一直以来未见好转,因此决定寻觅一些在夜间可以稍微减轻的中药。他其实并不打算把咳嗽完全治愈,在他看来,咳嗽有时会带来某种的快乐,似乎在他的家中可以提高一个人的权威。他在一家中药店的门前停下脚步,审视着贴在橱窗上的一则广告。那是从一份华文报纸上剪下,用文言文写的读者来信,大致内容如下:“兄弟(写信者本人)年轻时曾旅居墨西哥。由于劳作辛苦和沉溺于声色犬马,晚年方觉精力疲乏,常年困倦无力,心悸肾虚,功能渐衰……”来信接着叙述这家药店的中医怎样妙手回春,如何用神奇的处方和在这家药店抓的一流中药使他痊愈,救了他一命。
王戚扬想,这位中医可能不错。他向橱窗里看了看,看到了一些从中国进口的几种稀罕补药。景德镇大瓷盘上展示着这些品种:正宗东北鹿茸、正宗泰山灵芝、精选长白山人参、珲春鹿鞭、提神效果显著的肉桂皮,营养极为丰富的无锡滋补药茶。他一直对自己现在喝的人参汤不太满意:或许该看看这里的人参,比比价格,而且这里的鹿茸看上去也挺地道。这些补药中的大部分他都在中国服用过,还都挺有效的。
他走进药店,站在明亮柜台后的店主向他打着招呼。“先生,您想买些正宗的中国补药吗?”店主问道。王戚扬对他审视一番,觉得他还诚实。他鼻梁挺直,尽管戴着一副眼镜,双眼仍然显得炯炯有神,他看上去有六十岁,但精神焕发,身板笔直,满面红光。王戚扬是不会相信一副病秧子相的滋补药商人的。他要来了纸和毛笔,选购了一些人参和一对鹿茸,写在纸上。店主把他选好的补药包在纸盒子里,用红绳捆好,然后拿出黑色的老算盘噼里啪啦拨打了一番。因为已经知道这位买主听不懂广东话,他用毛笔把总计价格写在草纸上:七十六美元。
他付完款后,顺势浏览了一下上百个占满整面墙壁直到屋顶的红漆木小抽屉,读了读悬挂在通向一间内室门上的对联,嗅着室内混杂着中药味的空气。真是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地方,他想着,拿起毛笔写道:“把脉的医生在吗?”
店主看了看他写的内容,点着头笑了笑。他指着柜台旁边的过道,又点了点头。王戚扬通过没安房门的入口走进内室,一位坐在红漆木桌后面的中年男子向他打了个招呼。他留着一绺稀疏的山羊胡子,人虽清瘦,但也是双眼炯炯有神,精神焕发,“请坐。”他指着身旁的一只方凳邀请道,“老先生,贵体有恙否?”
王戚扬又一次要来了纸和毛笔。他用文言文叙述了自己的不适,暗自里有点显摆书法的意思。中医把他的眼镜推到头顶上,拿过纸来在仅有的灯光下大声地阅读一遍,然后拿起笔来用草书评述如下:“久咳十载乃顽症也,西医亦无治愈良策,必取开膛破腹之法。千年以前遍尝百草,以求发现其药用价值之草药之父神农氏,传下专治久咳不愈之良方,二十载之顽症亦能克之。”他把写好的纸递给王戚扬,密切注视着他的反应。王戚扬端详着中医的草书,认为尽管有点欠缺劲道,总还算是不错。他的行文虽然带有一些掮客气息,却也无懈可击。他转而一想,中医又不是诗人,这一位能有这样的写作功底,最起码可以确定他不是一个江湖郎中。他甚感满意,于是请他诊断。中医把一个绣花垫子摆在他的面前,示意他把手腕放在上边。中医把完两个手腕的脉搏之后,又看了看他的喉咙和舌苔。
望切完毕之后,中医打开自己书桌的中间抽屉,拿出一张印有自己的中文抬头的上等宣纸,精心地把它摊开在桌面上,闭上双眼,仰靠在椅背上思忖片刻。突然,他睁开双眼,拿起毛笔在处方上写道:“一切病症皆有前因,世上草木皆有益于人类健康,关键在于搭配准确,巧妙施药。患者久咳不愈已十载,观其脉象与苔色,实乃风寒燥火侵袭心肺。为除病根,宜以驱风寒、败燥火之草药攻之。”然后,他逐项写下药名,在药名下面注明剂量。
王戚扬付了三美元诊断费。离开之前,他和中医交流了几句有关书法的看法,分手时他们礼貌地躬身道别。他完全同意中医的诊断,心中对他的信任程度大为增加。
出了中医的诊室,他走向药店店主。店主接过处方开始配药,用一把小手秤精心称量处方上的每一种药物。他把草药包成许多小包,然后把这许多小包包成一个大包,用红绳捆好。
王戚扬把草药带回家交给刘妈,她已经为王家熬了二十多年的中药,已经成为熬药专家,对其中的每一个步骤操作得准确无误。有时候,她通过检查草药,能看出患者得的是什么病。在她准备用一个老药壶子熬药的时候,一打开药包就知道,老爷要治咳嗽了,因为她在草药中发现了一些薄荷叶和几个蝉蜕,前者用于清除人体中的虚火,后者用于驱除人体中的风寒。
中药一熬好,刘妈就把它送到王戚扬的房间,把黑色的药汤倒进他面前的一个大碗里。王老爷微蹙眉头喝下苦药汤后,吃了一片糖渍冬瓜,驱除舌头上的苦味。
“我买了一些长白山的人参和一对鹿茸。”王老爷在刘妈对他絮叨了一番鸡毛蒜皮的家务事后对她说,“我想让你把它们放在安全的地方,在阴历九月的十一、十五、二十八和阴历十月的初二为我熬人参汤。我想在阴历十月二十一吃鹿茸。我已经看了黄历,黄历上说这些日子适宜进补。”
刘妈记下了这些日子后,拿走了贵重的补药,非常高兴王老爷对她仍然比对王宅中的任何人都信任。好长一段时间以来,她一直担心厨子在王宅日益比她得到赏识。自从厨子放弃餐馆工作回到王宅,他必须加倍努力,用他的厨艺取悦王老爷。从王老爷略有好转的胃口来判断,显然厨子一直干得不错。那可让刘妈相当着急。有时候她真希望厨子犯个大错触怒王老爷,最近甚至老想给老爷爱吃的菜肴中放上一大勺盐,然后老爷就会迁怒于厨子。既然现在她已消除了老爷不信任的疑虑,感觉就稍微好了一些,于是决定暂缓实施那个小小的诡计。
尽管王戚扬的咳嗽似乎好转很多,他还是去看了几次中医。他发现去看中医并和他谈谈书法十分愉快。他们都很喜欢书法,也崇拜相同的诗人。一天下午,王戚扬去看中医,但中医已经被一位女患者叫到家里去看病了。王戚扬也不想等他。他走出药店,向格兰大道北面走去。他此刻的心情很好,决定再往北走远一点,到人们称为北海滩的外国人住宅区去探探路。这是他几次难得走出唐人街边界的罕见经历中的一次。他沿着人行道闲逛,边走边看,眼光瞥视着黑暗的酒吧,但并不会转过头去窥测。在他眼中,整条大街上没有别的,到处都是酒吧。有时,一阵阵微弱的酒精气味扑鼻而来,会令他皱起眉头,加紧往前走几步。
当他在哥伦布大道和太平洋大街交会的路口等待交通信号时,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向他挤眉弄眼,说着一些他听不懂的语言。他没有理睬她,那女人对他嗤之以鼻。然后没有多等,径直扭着屁股过了马路。王戚扬突然感到自己做得不对,她也许是一个问路的好女人,自己表现得很粗鲁,给唐人街和外国人住宅区之间保留的友谊抹了一个黑点。他跟着那个女人,希望自己能追上她向她道歉,那女人进了国际村后就消失了。王戚扬走进国际村后,对大街上的陌生气氛惊愕不已,满大街都是酒吧和夜总会,门外都挂着不少外国裸体女人的图片,就像中国人的店铺在春节期间贴在门口的对联似的。
正当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观赏一些图片的时候,一个安着假红鼻子、戴顶黑帽子的男人把他强拉进一家夜总会。夜总会里,一个打扮得妖里妖气的金发女郎正在小舞台上扭来扭去。三个男人组成的小乐队正在演奏奇怪得像大轮船发动机的噪音一样的音乐。一位苗条女郎迎上前来,把他领到离舞台最近的桌子边坐下。正在舞台上扭动的金发女郎开始往下脱她那妖里妖气的长袍时,妩媚地向他微笑着。“你想要点什么?”苗条女郎笑着问他。
在努力为唐人街和北海滩之间的友谊作点贡献的思想支配下,王戚扬对她回报以微笑,掏出一张五美元的钞票递给她,她接过钞票后又问了一遍:“你想要点什么,先生?”
王戚扬摇了摇头,示意她自己听不懂她的外国话。女郎笑了笑就离开了。不一会儿她端来了一杯高脚杯黄色饮料和一个黑盘子,盘子上面放着三美元旧钞票和一些零钱。他指着钱摆了摆手,女郎迷惑不解。他指了指钱,又指了指女郎,然后又摆了摆手。女郎的脸红了,她拿起钱,热情地向他致谢。开心地笑着,王戚扬满意了。他既对女郎表现得非常友好,同时又放弃了他不愿意要的旧美钞。
这时,金发女郎已经脱下她的长袍,又开始在小舞台上欢跃起来,随着强烈的音乐节奏急切地扭动着她身体的中间部分,她的双手飞舞着触摸自己的乳房和大腿,或者撩拨着自己那熊熊火焰般的波浪式金色长发。她时不时地微笑着鼓圆双唇,好像她正在吹什么东西似的。王戚扬这辈子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动作,实际上,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见过穿着这么一点东西的女人。他注视着蠕动着的白色肉体,突然感到十分不好意思。他想走掉,却又害怕显得粗鲁。他拿起酒杯,啜了一口黄色饮料。简直太凉了,他差点吐出来。他这一辈子也从来没有喝过掺了冰水的酒。他咽下酒后,打了个冷战。它简直比最苦的中药汤还难喝。他弄不清不喝外国饮料是不是不礼貌。
现在,舞台上的女郎更放肆了,摘掉了盖在她乳房上的那块小布,把她那硕大的乳房亮了出来,只剩下乳头用半美元大小的一小块金纸盖着。那倒没让王戚扬感到有多难堪,因为他在中国看见过许多女人的乳房,裸露在外面奶孩子。但当女郎开始脱那蒙在身体中间的一小块缀有流苏的布条时,王戚扬差点跳起来。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把那块布扔到黑幕后面,欢跃着咚、咚、咚、咚跳向前台,然后,又踏着渐强的鼓点扭动她那近乎全裸的身体,她的身体恰好在王戚扬的头上。
王戚扬猛然弹起身来,掀翻了小桌,急忙逃出夜总会。他的脸气得通红,用丝帕疯狂的擦拭额头,快步走出国际村。想想居然会让女人的下半身在自己的头上那样扭动,他真是觉得晦气。他必须赶紧回家,洗去浑身的晦气,用香薰薰自己的脑袋。他快步穿过大街,沿原路返回。在路过一个小巷弄旁边的酒吧时,他透过玻璃窗,看见儿子王大正和一个女人坐在一张桌子旁亲热地聊天。他停下脚步,稍微转了个身看了她一眼。她穿着质地很好的灰色西式服装,她的黑发盘在头上,在头顶上扎了个道士样式的头结。她不仅一副道士相,而且还长着一脸大麻子。一个满脸大麻子的女道士穿着一身西式服装……她不是个女魔鬼又能是什么?王戚扬非常震惊,急忙转身而去。他不清楚这些天在两个儿子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很晚才回家,不但与外国女人交往,还和这样的女魔鬼泡酒吧;另一个满口外国话,吃饭不用筷子,看莫名其妙的连环画书,整天把一个丑陋的皮球扔来扔去。他必须在他们变得过于野蛮和西化之前采取一些措施。他必须把王大的事情讲给妻妹听,让她帮着管教他。至于王山,也许自己能够单独对付他。他,首先要命令王山学习孔孟之道,然后把中国人基本的礼教传授给他……
他匆匆忙忙走着,焦急地想着办法,拿不准到底该往哪儿走。在百老汇和哥伦布大街的交叉路口,他完全迷失了方向。有六条大街在这里交会,他又看不懂路标上的街道名字,他惊慌失措地东张西望。大街上灯火闪烁,车流滚滚。一直到认出一个高高的宗教建筑的塔顶,他才找回到格兰大道。他呼出了一口长气,汇入摩肩接踵的人流中。一回到唐人街,他就发誓,如果不先看看黄历是否适宜出游,他是再也不会到外国人住宅区冒险了。今天真是个晦气的日子,一直被魔鬼缠身,所有事情都没有好兆头。他必须赶紧回家,用香好好熏一熏。
回到家中,他把用人都支派得忙活起来。他让刘妈准备洗澡水,再点上几根香,派刘龙去请谭太太来开紧急会议,告诉厨师晚上吃素斋,因为他必须为拜佛做好准备。
王老爷刚刚洗完澡,彻底熏了香,谭太太就来了。他在客厅会见了她,告诉她今天在唐人街外面的奇遇,唯独省略了裸体女郎跳舞的部分。谭太太噘着嘴唇听他讲,不赞成地摇着头。“你不应该去北海滩。”她待王戚扬讲完之后埋怨他说,“那是个人们寻觅艳歌、女人和美酒的地方。你这把年纪的人在那里落脚简直是个耻辱。你在那里没有遭劫或被坏女人勾引,我很替你高兴。我听说国际村有色情表演。你没有在那个方面着迷算你幸运……”
王戚扬咳嗽几声,赶紧转移了话题,“妻妹,你常见王大吗?”
“不常见,只有他到我家借钱的时候才能见到他。姐夫,你是个大方人,但我觉得你对你的儿子们特别抠门……”
“他是这么说的吗?”王戚扬气愤地打断了她。
“当然不是。”谭太太说,“王大一直很敬重你。但你对待他的方法有问题。你每个月给他多少零花钱?”
“每个月五十美元。他从来没有多要过。”
“每个月只有五十美元?你不知道所有东西的价格都翻了一番吗?怪不得他老是缺钱花。过去几个月来他一直向我借钱花。因为他将要继承我的财产,所以我没告诉你,也没有记账……”
“你正在宠坏他,妻妹。”王戚扬打断她的话,“你知道他一直在干什么事吗?他一直请女人泡外国酒吧!”
谭太太看上去似乎受到一点震动,但很快她就点了点头,为她的外甥辩护起来,“年轻男人应该消遣消遣,姐夫。他们生活在现代世界里。依我看邀请一位女朋友,请她喝上一两杯没什么坏处。”
“今天下午他带着一个麻脸女人去了外国酒吧。”王戚扬说,“而且实际上他们是在大街上喝饮料和谈天,每一个过路人都像看笼子里的野兽一样看他们。你认识那个女人吗,妻妹?她穿西式服装,头发做得和道士的发型一样。我看她就像个女魔鬼。”
谭太太答道:“我认识她。她是服装厂的裁缝,正在研究时装设计。王大告诉过我她的事。他们喜欢像姐姐和弟弟一样交往。”
“他就不能邀请其他女人出去吗?邀请个长得漂亮点的不行吗?”
“实际上,能邀请任何人外出都算是他的运气。”谭太太说,“在美国,华人女孩短缺。就连我这把年纪,还经常被人请去看电影呢。姐夫,王大是个好孩子,我希望你不要干涉他的社交生活,而且你应该相信他的话,他和赵小姐之间没有什么事。”
“我一定要注意不让他们之间出什么事。”王戚扬说,“我可不愿意娶一个麻脸的儿媳妇。她的麻脸相将给家里带来晦气。妻妹,我叫你到这儿来,就是想请你看着王大一点儿。我难得见到他,因为他吃完早饭一出门,大多在外面吃饭。而且好像他挺怕我的样子。这是好事;但他怕我怕到躲着我的份儿上,却不是好事。无论如何,我要尽最大努力,不让他步入歧途。既然他跟你比跟我亲近,我想把他的私生活交给你监督。但是我必须提醒你,妻妹,给他的零花钱过多可不是一种好的监督方式。”
“我可不担心那事。”谭太太说,“他是个独立性很强的孩子,已经许诺要归还从我这儿借走的每一美元。这足以说明他不会胡乱花钱,那是我姐姐遗传给他的美德。”她眯着眼睛看着王戚扬问道:“顺便问一句,你的西服出了什么问题?好长时间没见你穿它了。”
王戚扬咳嗽了几声,“喔,喔,我抽水烟袋的时候不小心烧了个洞。”他说完,试图转移话题,“关于王大,我希望……”
“我们现在不谈王大的事。”谭太太打断他的话,“孩子没有什么错误。请把你的西服拿出来,让我看看那个洞。赵小姐是个裁缝好手,我拿去请她帮你补一补。”
“已经没法补了。等我在黄历上找到一个好日子,再去买一件回来。”
“你不能把那么贵的一套西服就这样扔了,它花掉你一百二十美元。把它拿出来。我是个女人,有资格说它是否还能够修补。”
王戚扬为了避免争吵,回到自己的房间,但他决心已定,绝不再穿那件西服。他打开铁柜子,从底部拿出西服。接着就用点着火的纸捻把它烧了个洞。他先在右边口袋处烧了一个五十美分硬币那么大的洞,然后在另一边又烧了一个更大的洞,以便达到不能修补的程度。他用手掌揉了揉洞口,好让它们看起来显得旧些。洞口烧好之后,他把水烟袋里的水往西服上喷了一些,压掉新火烧过的气味。他心中有点欺骗和犯罪的感觉,拿着衣服走进客厅,心跳加速,脸色极为不自然。谭太太皱着眉头审视着被烧坏的衣服。“哦,怎么搞的?”她盯着他怀疑地问:“难道你抽水烟袋的时候睡着了吗?”
“衣料是羊毛的,很容易起火。”王戚扬说。
“烧了这么长时间,一顿饭都该烧熟了。很庆幸的,房子没有着火。好吧,我把它带给赵小姐,看看她有没有什么办法。她是个出色的裁缝,使针用线十分灵巧。”
谭太太走后,王戚扬回到自己的房间,阴沉着脸。这一天他实在有够倒霉,最倒霉的是烧坏了花掉他一百二十美元买来的新西服。假如那个麻脸女人巧得能够修补好他西服上的洞,也许他还得再穿上那件衣服,那么,把它烧坏就是一种浪费。他弄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让小姨子来干涉自己的生活。也许自己对她的依赖性过强了,假如在中国,他早就让她见鬼去了。
第二天,他的咳嗽似乎更严重了。他决定打乱自己的日程安排,上午去拜访一下中医。他觉得整个唐人街只有那位中医和自己有共同语言。他倒宁愿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去拜访他,而不是以一个病人的身份。
中医对他表示了热烈的欢迎,并且倒给了他一杯药茶。他们相互用各自的方言询问了一番对方的生计情况,尽管相互之间并没有完全听懂,但彼此心知肚明都是些毫无意义的客套话,也就没有细问。接着就一本正经地以书写方式转到其他的话题上去。“您的咳嗽见好否?”中医用草书写道,有意识地把字写得难以辨认,以显示他在书法上有所长进。王戚扬未有任何迟疑,接过毛笔答道:“我这咳嗽在您的药力面前甘拜下风,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昨天由于自己不慎,邪气降临寒舍,病魔趁隙而入,今晨似乎更为肆虐。”
中医拉下老花眼镜,看了看这几句话,点了点头,从抽屉里拿出绣花垫子。他闭上双目,中间三个手指用力搭在病人的手腕上为他把脉。他翘起的小指像一朵盛开的兰花,他交替地按紧和松弛那三个手指,似乎是在试图探查王戚扬脉搏中最微弱的失调脉象。他为王戚扬的两腕把过脉之后,念念有词地咕噜一番,拿出带有抬头的特制处方笺,铺在自己的面前,然后靠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思忖片刻。
“人体阴阳必须调和。”他写道,“身体功能的任何失衡皆为阴阳失调所致。患者脉象时而微弱,乃阴阳失调之脉象,故而平衡患者体内之阴阳为首选上策……”
他将复杂的处方写成一份冗长的详细介绍。王戚扬读着它,认为行文要比上一次更为流畅,书法也比上一次更为流利,不少笔画中蕴含着上等书法不可或缺的品性——真正的劲道。从中医那里获得更多的信心之后,他把诊费增加了一倍,中医争执着推辞一番后,终于收下了。
“我并不希望把咳嗽完全治愈。”王戚扬写道,“只要轻微的咳嗽不影响健康和缩短寿命,有点咳嗽倒是我的一点乐趣。”
“治愈十多年的久咳亦非易事。”中医写道,“但您的咳嗽不会影响长寿,您的面相为长寿相。您下颊凸出,主您晚年之命,而且您不必担心邪气会侵袭您的晚年,因为您的胡子长得很好,可以挡住邪魔的侵入,所以长寿是没有问题的。”
“您会批八字吗?”
“是的,那是我职业中的一部分。但您的八字用不着批,因为您的面相像天书一样明显。”
“犬子已到结婚年龄。”王戚扬写道,“我想把他的八字批一批,看看他将来该娶什么样的妻子。”
中医研究着王大的生日,掐着手指计算年份,嘴中念念有词,“他是水火之命。他现在正和许多女人纠缠不清,风波频起,但这些女人命中注定不会和他结婚。在我看来,他命中注定的姻缘在东方。假如他找的女人不是来自东方,婚姻生活就不会幸福,因为他出生于羊年,所以一定不能和虎年出生的女人结婚。”
“他能和一个破相的女人结婚吗,比如说一个麻脸女人?”
“绝不可能。”中医写道,“但您的儿子由于生于羊年,本性柔顺,如果不尽快中和完婚,一桩命运相克的婚姻就可能完全发展成真。既然他的幸运之星在东方,为何不从香港找一个相亲新娘呢?那就会冲掉所有可能侵入他生活中的邪气。”
王戚扬考虑了一会儿这个建议,点点头,并咕噜了几句,然后写道:“自从两年前我那连襟谭先生过世以后,我在香港举目无亲,此事没有可信之人托办。”
“或许我能效力。”中医写道,“我认识一个媒人,他交往广阔,且又诚实,口碑颇佳。或许他能为您儿子找到合适的配偶。而且为了确保婚姻可靠,待我仔细批完您儿子的八字,再把您儿子的生辰八字给他寄去。”
王戚扬眼睛一亮,马上拿起笔来写道:“非常感谢您的好心帮助。请您着手安排并让媒人放心,如果佳偶选成,必有厚报。尽管犬子并非超常天才,却也是知识分子,相貌也算得上一表人才。他为人诚实,知书达理,孝顺……”他止住笔,不想写下更多儿子的美德,而且他突然变得信心不足起来。他认为,在这种事情中,双方以诚相待才具有最基本的重要意义。
中医点点头,笑了笑。“对您儿子的美德,我毫不怀疑。”他写道,“为了一箭双雕,或许您也可以想一想为自己物色一位填房?假如您那尊贵的夫人仍然健在,只当这个建议是胡说八道,因为在这片土地上,纳妾是不被允许的。”
“贱内已过世数年。”王戚扬写道,“而我也已老得过了娶亲的年龄。”
“没有人老得不能再结婚。”中医写道,“这家药店出售的有我郑重推荐的正宗海狗鞭。那是从正当盛年的雄海狗身上取下的完整性器,保证能使一个六十岁的男人感觉自己像四十岁一样,而且一位经常服用补药的老年人老来得子,再生三四个孩子也是有可能的。”
“多子确实是个福气。”王戚扬写道,“但是在外国出生的孩子总是不孝顺,没有他们倒好。”
“也许你是对的。”中医写道,“但是娶一位年轻夫人,就算只为暖暖冷被窝也没有任何坏处。”
王戚扬写道:“我住的外国房子安装有不少外国设备和锅炉,日日夜夜供给暖气,热度足矣。”
两人哈哈大笑,点着头连说“对,对”。王戚扬付了五美元相面费,中医连续推辞了三次,最后还是收下了。他们高兴地分了手,王戚扬在回家的时候,感觉到温暖的友谊正在他们之间发展着,今天上午的收获可不小。
王老爷走进家门的时候,听到了那种只有在下人们的住处才能听到的吵闹声。他急忙走进客厅,意外地发现,刘妈和厨师正在激烈争吵,而刘龙正在忙着往王山脑袋上的肿包擦抹清凉油,王山坐在一把椅子上,鼻孔里塞着棉花团。“怎么回事?”王戚扬问。
刘妈和厨师两个人都停止了吵闹,而王山却有点忐忑不安,这时,王宅内口舌最为伶俐的刘妈一口气讲述了整件事情的原委,王山在萨克拉门托大街的华人运动场被一个野孩子打了,这对王宅来说当然是一个侮辱,所以她让厨子到那里去揍那个小流氓一顿,但这个忘恩负义胆小如鼠的王八蛋拒绝按她的意思去办,还说什么他的活计就是做饭……
王老爷气愤地打断了她的独白,“王山,到我房间来。”说完他就向炕走去,从炕后拿出一根四英尺长的竹棍子,然后进了自己的卧室,板着紫红色的脸。在房间里,他从内室的柜子中找出《四书》,回坐到自己的椅子上,把《四书》放在竹棍子旁边,等着王山。他最痛恨的事情就是儿子在大街上打架。那简直就像告诉整个唐人街自己家欠缺家庭教养,当父亲的管束不了自己的野孩子,真是大失体面。他必须惩戒王山,开始给他灌输孔夫子的基本道德礼教。“王山!”他等了几分钟不见王山进屋,禁不住大吼一声。
王山正站在门外,试图鼓起勇气迈进门来。他一听见叫自己的名字,跌跌撞撞地跨进门来。“站近一点。”王老爷命令道,竹棍子已握在手中,“大胆!你竟敢自贬身份去和街上的野孩子打架?”
王山两条腿移来移去,用带有英语口音和语法的中文回答:“如果有人打我,我必须还击,我们老师说过。我不愿意有任何人叫我胆小鬼。”
当王戚扬终于领悟王山的意思时,真有点为这种奇怪的教育所震惊。他当即决定,等王山在美国人办的小学毕业后,就把他送进唐人街的华人中学读书,另外,每隔一天的晚上,在家中给他补一小时孔夫子的课程。这或许会使这个孩子的言谈举止更像一个中国人。他看着王山流血的鼻子和前额上越来越肿的大包,突然生出同情心来。这孩子今天挨揍已经够多了,或许这次对他的体罚应该省略掉。“王山,”他的声音此时柔和了些,“我们的圣人讲过,识时务者为俊杰。真正的英雄面对强敌的时候,总是回避冲突。为了让你在这个野蛮社会中得到保护,我决定把你送到华人学校读书,然后再单独教你读的《四书》。”
王山看到父亲的手从竹棍子上移动到中文书籍上,脸色立即晴转多云。他刚刚想要申辩,只见父亲已经打开《四书》中的一本,开始教授第一课。“《中庸》,”王老爷清了清嗓子,虔敬地大声读起来,“第一章,子曰……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