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黎秀

虽然睡得有些不安稳,但终是一夜无梦。

姚慧早早地起床,她的这间小木屋内另有乾坤,她的父亲姚蒴在她养伤期间用地暖和活水造了一方小小的温泉池子给她,方便她配合族内学识渊博的姚静长老开出的治疗方案每日浸一个时辰的药浴。

温泉池子就设在她卧室旁边的小隔间,由一扇云母屏风权且挡着蒸腾水汽。

她每日这个时辰都会先从柜子里取出药材包放进温泉里泡着,再把前一日换下的衣物理出来清洗干净,晾到架子上,自己再浸到药浴里泡足一个时辰。今日也不例外。

这药浴解乏宁神,泡足一个时辰总能令姚慧通体舒泰,在她频频噩梦的那几个月里,多亏这药浴补足了她的精神,让她逐渐恢复生气,才终于不用长年窝在屋子里,得以出去走动。

说起出去走动,姚慧就想起了扶桑帝君的邀约,不由慢慢皱起了眉头,右手无意识地轻轻握成拳头,大拇指开始摩挲着食指,这是她思考问题时偶尔会有的一个小动作。

在姚慧看来,昨日之前与帝君不过是生疏得不能再生疏的长辈晚辈关系,彼此之间的了解几可谓是素昧平生,可昨日帝君的样子,却称得上热情,虽然帝君的温柔让一切都不显得唐突违和,但她直觉帝君这个态度还是有点奇怪,至少不是以她为数不多的了解所预期的帝君私下对她会有的态度。

帝君的样貌又实在是太具有迷惑性,温柔爱笑的性格本就容易讨喜,使得姚慧在他面前无心警惕和防范,但这也掩盖不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一亘古不变的定律,可姚慧思来想去也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可值得一族帝君图谋的,美色吗?即便自己真的艳冠群芳,可妖族的美姬娇娥数不胜数,又大多骁勇善战,足智多谋,姚慧曾在战时见过她们的能力,只听说过近水楼台先得月,没有听说过爱美色方面舍近求远的男子,更何况论起辈分,帝君是她的师叔祖,与父亲平辈论交甚至很得父亲敬重,他至于放着万千佳丽不去宠幸,偏看上她这个小辈么?

想到这里,姚慧舒展开眉头,俯首瞧了瞧自己在温泉水中的倒影,泡了药材之后乌秋秋的水面上泛着的光映出一张被热气熏得红彤彤的小脸蛋,姚慧细细端详过自己的长相,好看是好看,也不知道放在外边又是什么水平。

虽然父亲姚蒴自傲地说过“世间没谁配得上”她,但姚慧并不会傻乎乎信以为真,静长老还经常吹嘘他两百岁的儿子力大无穷能移山填海,可众所周知他力大无穷的儿子才刚刚学会走路呢。

姚慧转念一想,既然今日也能见到帝君,那没准今日便知帝君的目的了,如果他所图的对自己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就让他得逞也无伤大雅,毕竟现在没了巫族这号公敌,妖族的强盛势不可挡,拂了妖族共主的面子总是不好的。

姚慧每次泡药浴都会把长得有些累赘的青丝盘在头顶,泡的时辰一久了就被头发压得头脑发沉,昏昏欲睡,但是还未足一个时辰,姚慧只好习惯性地平躺在池子里,将脑袋枕在池子边上堆砌的鸟卵状玉石上,继续泡着,心思也随之放空,不再多想。

黎秀神君昨夜领了扶桑帝君的命令,要请仙族的公主到皇城游玩,虽然奇怪帝君怎么与仙族的小公主打上交道了,但他向来不是个爱多问的,也就没有探听,今日一大早黎秀神君就领了鸾车,到白山脚下候着。

在黎秀等了一个半时辰之际,姚慧才将将选好今日要穿的衣裳,在纠结梳什么发式,面见帝君,是不是该梳一个正式一点的发髻?可这一趟表面上又只是游玩而已。

思来想去,既然帝君也是个没诚意的,有什么花花肠子不摆到明面上,她也没必要太郑重对待了,于是在诸多的首饰匣子里挑了尊与今天这身浅黄色广袖纱裙相衬的窄边金丝花环冠戴上,这尊花冠是出自她母亲姜和之手,纤细的金丝编出繁复而栩栩如生的重瓣芍药,金丝花朵之间蕴含了姜和施下的破幻镇邪的秘术,姚慧很喜欢这冠,每当不想梳复杂的发式就会拿出来戴一戴,用以约束碎发。

戴好花冠,姚慧再将长发编成独一根的辫子,用浅黄色丝带收住发尾。

再三检查自己浑身上下,见没有不妥帖之处,姚慧在桌上留了封简笔给母亲说明情况,揣上昨天在南山摘的那一捧果子,边吃着边往山下走。

黎秀神君等了将近两个时辰,才等来这位在战时有过几面之缘的仙族公主,对方一身轻快的浅黄色,没有多余的配饰和妩媚的妆容,却十分清贵秀丽,他久居妖界,倒是很少见得打扮如此朴素的女子了。

“劳神君久等了。”姚慧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冲黎秀腼腆一笑,这时恰有金乌脱云而出,明媚的天光洒落下来,映得她头上的金丝芍药花冠和她的笑容一样明晃晃的,落在黎秀神君眼里,倒觉着没那么素了。

“没有的事,在下也是刚到。”黎秀神君略作客套,便请姚慧上了鸾车。既接到了公主,黎秀神君不再逗留,驭着鸾车直奔旸谷。

姚慧在车内,黎秀神君坐在车辕上,彼此无言半个时辰,姚慧见下方的景致已远远可瞧见是旸谷了,问了一句废话:“这是要到了?”

虽然公主是问了句废话,黎秀神君也没有怠慢,如实回答:“是,不过按照陛下事先叮嘱,在下会直接带公主去旸谷以西的麇影台,那里比较僻静,也最安全。”

“安全?”姚慧顿感讶异,扶着窗框,将视线转移到车帘外的青衣神君身上,“旸谷里不是妖族的皇城吗?慧还以为帝君脚下,是不必自危的。”好像帝君也说过让她不要独自过来云云,这是为何?

“公主有所不知……公主小心!”黎秀神君本来打算大概解释一下妖界现在的局势,一道极速旋转而来的黑影顷刻间撞上了拉车的鸾鸟,掉了下去,而鸾鸟受惊直冲云霄,打断了他本要说的话。

黎秀神君当机立断挥刀斩开束缚鸾鸟的暗金色锁链,抓着车辕将车厢稳在半空。

姚慧本来猝不及防在车内一阵颠簸中撞到了额头,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她没有允许自己内心存在丝毫慌乱,一边捂着额头一边掀开帘子探查情况。

黎秀神君见公主捂着额头探出车厢,想必是有所磕碰,当即致歉:“是在下失察,未料到他们已经如此疯狂,让公主受了冲撞,在下这就送公主去麇影台看看伤势。”

姚慧微微一笑,宽慰道:“没有流血,想来并无大碍,还多亏了神君示警,慧才有了戒备,不至于真的受伤。”

黎秀神君看着她眼角的泪花花,觉得这小女娃真是可怜可爱,刚才把他都吓了一跳,更别说这么一位娇滴滴的公主了,她却还能故作沉稳地说些客套话,这让黎秀神君有点想笑,为了公主的颜面还是将笑意憋了回去,转而去看刚才突然窜出的黑影跌落的方向,早就看不到那道黑影的踪迹了,黎秀神君心有余悸,又有点怒火中烧,捏着车辕沉着脸道:“公主放心,此事在下必得给公主个交代。”

姚慧“嗯”了一声,看了看黎秀神君抓着车辕的手和他丝毫没有压力的表情,心中赞叹这才是力大无穷,然后就犹豫着是不是应该缩回车厢里,还是自己御个风什么的。

却见黎秀神君目光一凛,望向左下方,冷哼一声:“居然还敢来!”

姚慧闻言不再犹豫,御风出了车厢。

“公主且避远些!”见姚慧已经从车厢里出来,黎秀神君不再束手束脚,将手里车厢对准那道窜过来的黑影丢过去,黎秀神君好准头,一下子就把那道黑影砸到重新跌下去,但他还不解气,倏忽之间俯冲而下,将那道黑影抓到手上又冲上来,姚慧这才看清,这两度袭来的黑影原来是一只体型比她壮硕多了的雕鸮,给黎秀神君拿住了翅膀根也依旧气势汹汹的,一个劲尖叫着挣扎着。

黎秀神君嫌弃地打量着手里这只胡乱扑腾的东西,确定对方应该是昏迷不醒的苍侯神君麾下的鸮鸟一族,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个能随意变换大小的布袋子把它装进去,然后把袋子挂在腰上,另外掏出个布袋子正打算去捡车厢的残骸,想起还在一侧的公主,便试探性地询问姚慧:“公主是在这里等在下,还是和在下一道下去?”

“慧还是与神君同往吧。”姚慧见识了所谓的“不安全”之后,觉得还是跟着这位力大无穷的黎秀神君比较好。

黎秀神君点点头,放慢速度下降,好让公主足可以跟得上,姚慧自然紧随其后。

羽族的目力妖界的其他各族难及,这使得黎秀神君比姚慧先一步发现跌落的车厢边上有些什么东西,等到姚慧也注意到的时候,黎秀神君已经能看清具体是什么东西,以至于落到地面上,黎秀神君看着他丢下来的车厢边上倒着的好像是一架被误伤的鹿车,黎秀神君的神色几经变幻,有些惨不忍睹。

也不知是谁这么倒霉,刚好上边在打架的时候在这底下路过,被砸了个正着,这鹿车的车厢就没帝君的鸾车质量那么好,全然是木制的,几乎可以说是被砸得稀巴烂,只看得出个大概的轮廓,好教见者知晓这曾经是驾鹿车,毕竟鹿也被砸死在一边了。

姚慧出声提醒道:“妖的生命力应该没有那么脆弱……神君不如将鸾车的车厢挪开,看看这鹿车里是否有活口?”

黎秀神君闻言木然地将鸾车的车厢拎起来塞进布袋子里,再把原先压在鸾车底下的鹿车车厢碎片拨了拨,倒还真的发现一个……看服饰是名女子,散乱的长发掩住了面容,黎秀神君拨开这女子面上的长发正打算探探她的呼吸,却在见到这女子的真容之后他自己差点停止了呼吸,看着这名女子并不算陌生的容貌,他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下意识转头去看他身后的公主。

姚慧见黎秀神君突然回过头来一脸寒气地盯着自己,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刚想上前一探究竟,就见黎秀神君转过头飞快地从废墟里拎出一名女子塞进了一个布袋子里。

“……”

对着姚慧目瞪口呆的表情,黎秀神君尴尬地咳了两声:“这女子还活着,只是被砸晕了,在下是想把她带到舍下休养,这样更方便携带。”

姚慧眨了眨眼睛,收起惊讶,慢慢露出一个微笑:“那神君不妨再看看这女子可有什么随身物品,一起给她带上吧,以免有什么贵重的,她醒来之后发现不在了会不安。”

“还是公主思虑周详。”黎秀神君僵着脸转身,把所有的车厢碎片一把抓塞进了一个布袋子里,噢,还包括那只死了的鹿。

“……”

看着黎秀神君熟练的手法和腰上挂着的一排小布囊,姚慧在心里瞠目结舌着安抚自己习惯就好、不要少见多怪、任何你不能理解的事情都是因为你还不能包容世间万事万物、太狭隘了……

黎秀神君处理妥当了眼前这些琐事之后,扶着腰间长刀的刀柄,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对着姚慧道:“让公主见笑了,此地离麇影台已经不远了,公主不介意的话,请随在下步行前往吧。”

姚慧从善如流地点点头:“有劳神君带路。”

黎秀神君带着姚慧走了小半个时辰就到了麇影台下,这还是因为中途姚慧总是见猎心喜、走走停停去拈花摘果,黎秀神君迁就着慢了速度,才在不远的距离上费了这许多时间。

麇影台斗拱飞檐,雕梁画栋,是典型的妖族风格,富丽堂皇自不必说。

黎秀神君带着姚慧一路长驱直入,来到最顶层泛着不知名花香的台阁,这里是以往扶桑帝君和七君小聚的地方,铺有整块雪白的兽皮地毯,九趋神君每次喝醉了都会在上面打滚,但是在苍侯神君重伤昏迷之后这里就再也没启用过了。

黎秀神君突然好像有点明白帝君结交公主的用意,但却希望最好不是他揣测的那样。

收整思绪的黎秀神君正要请公主自便,然后好去找帝君复命,转头一看,却发现公主已经伏在一张紫檀木长案上睡着了。

片刻后,黎秀神君认命地去找了一条小毯子给公主盖上,谁曾想公主在睡梦中下意识推开他,嘴里还嘟囔着:“放肆!不许拿布袋子装我……我不要进去……”

黎秀神君抓着毯子盖也不是不盖也不是,终是忍不住笑了,最后也还是没盖,只是把垂在四周挡风的帘子统统合紧,就赶去向扶桑帝君复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