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豫章

豫章第一次看到傅钰, 是在宏微殿里。那时候, 傅钰来拜见姑祖母皇太妃。

皇太妃是妙人儿,在新唐是个chuán qi。豫章看到傅钰在皇太妃跟前, 明明是十五六岁的少年, 可还是跟个孩子一样。皇太妃对傅钰嘘寒问暖, 问他一些外面的事, 他就把南边的一些事说给皇太妃听,皇太妃明显很高兴, 把傅钰搂在怀里,那份亲情,几乎要让豫章流泪了。

她后来也流泪了,晚上,她躺在宏微殿的偏殿里,她在床上辗转反侧, 想到自己的这一生,很小的时候,她就没有了父亲, 她父亲是隐太子, 兄弟萧蔷,皇位之争, 他死了。

母亲用一根白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只留下她和哥哥。

他们的母亲是皇太子的侧妃, 并非是嫡出, 保住了性命。很小, 哥哥就告诉她,不要想着报仇,他说,投胎于皇室之中,就是前世的诅咒,皇室中皇权倾轧,没有是非对错。

或许,正是因为此,哥哥才会活下来,她也才能活下来。

二叔对他们很好,封了哥哥为河间郡王,她被封为郡主,该有的优待,并不少。只是,哥哥的身体好像一直都很差,这让她很担心,她的亲人只有哥哥了,要是没有了哥哥,她在这世上,就是一个人了。

她不由得想到姚姝。她想到那个娇滴滴的小姑娘,都说公主是最受宠的,可她却觉得,湖阳哪怕是陛下最宠爱的女儿,比起姚姝来,差得远了。

而她,更是比不上。

是怎样幸福的家庭,才能够养出这样的女儿来呢?

很快,豫章就没办法去和别人做比较了,更差的命运还在后面等着她。她在皇太妃的宫里听到了消息,吐蕃的丞相来了,要为吐蕃的国王求娶新唐的公主。

听说吐蕃的国王有好几个妻子,都是别国的公主。

高原上的野蛮人,竟然也妄想新唐的公主,比起想吃天鹅肉的癞□□,豫章觉得,他们这些想法更是离谱得很。

只可惜,新唐的君臣不是这么想的,他们觉得这是很光荣的事,证明吐蕃的国王有向新唐臣服的诚意,而这份诚意来源于新唐国力的雄厚。

奶嬷嬷说,陛下不会把自己的女儿嫁给那些连穿衣吃饭都不会的野蛮人,而如今,皇族之中待嫁的郡主虽然也有两三位,可别人都有父兄护着,而她没有。

哥哥自身难保。

奶嬷嬷说让她去求皇太妃,她去了皇太妃那里,却根本没办法开口。

皇太妃是个睿智的人,看出了她的心思,却并没有说,她也就知道,她就算是开口说出来,也改变不了什么。

皇太妃能够在宫中如不倒翁一样,屹立不倒,就是因为,她从不干涉朝政。

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才能够活得长久。

她不能没有自知之明。

她忍不住流泪,听到皇太妃叹气,很快,宏微殿的内侍总管跑了过来,说是含章殿里,靖北侯世子大放异彩,以少年巍巍之气压住了吐蕃使者团,皇上大为高兴,说我新唐少年威风凛凛,将来新唐不愁万国来朝,也拒绝了吐蕃的请婚,说我新唐的公主,乃是天之骄女,受新唐供养,岂能去那高原之上受风霜摧残,岂不是把她们送上绝路吗?

“朕舍得,朕的百姓也不会舍得!”

豫章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下来了,她再见到少年的时候,一颗心再也压抑不住地跳动。她分明看到,她偷看他的时候,他也飞快地梭过来一眼,她分明看到,他们的目光相撞的时候,她羞得抬不起头来,而他的耳根也红了。

她觉得,哪怕以后什么都不会发生,只要有这一瞬间的眼神交流,她这一辈子也不算白活。

她是多么多么渴望这种被人守护的感觉,多么贪念这种被人护在羽翼之下的安全感,多么奢望一生都被人这般把困苦险恶挡在身前,不令她受任何颠沛流离。

但她知道,这都是奢望,湖阳对傅钰的觊觎,几乎满长安城都知道,湖阳公主有多么仰慕靖北侯世子,满朝文武都清楚,皇帝不止一次表达想和靖北侯成为儿女亲家,她也都知道。

她小心翼翼地藏了心思,带了一点小意巴结姚姝,她知道,傅钰把姚姝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而姚姝很明显不喜欢湖阳。

春日里,草长莺飞,桃红柳绿。

皇太妃摆驾去了姚姝的乡君府邸,就在蓝田县里,玉山脚下。她住在皇太妃的宏微殿里,皇太妃便带了她一同前往,一起去的,还有湖阳。

傅钰是翊麾校尉,负责行防,带了护卫,保护皇太妃的安全。

她和姚姝坐在马车里,车窗帘子不时被风撩起一些,她透过那一点点缝隙朝外看去,看到傅钰穿着盔甲,骑在马上,春风拂过少年精致的眉眼,那般英武,哪怕马车帘子被吹得贴在了窗户上,她的目光似乎能够穿透车帘子,能够看到他英姿勃发的样子。

她这点心思,被姚姝看在了眼里,她听到吃吃的笑声,一扭头,看到姚姝掩着嘴笑,顿时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豫章姐姐,你别害羞啊,我知道我哥哥是最好看的,和赵峥表哥一样好看,你偷看他,我不告诉别人就是了!”

豫章想死的心都有了,但她看到姚姝并没有嘲笑她的意思,更没有看不起她,而是在陈述一件实事,她也缓过气来了,笑着捏了姚姝的脸蛋,“你这小东西,你哥哥和三哥一样好看,都是最好看的,是不是你也喜欢看三哥?”

姚姝却是大大方方地承认,点头,“是啊,赵峥表哥是最好看的,我当然喜欢看了,豫章姐姐,你是不是看上我哥哥了?”

豫章顿了顿,还是摇了摇头。

姚姝其实很聪明,她想到了什么,也不再问,她掀开窗帘子,喊了外面傅钰一声,“哥哥,去了蓝田县,你要去给我们买胡屠户家的卤猪头吃,好不好?”

傅钰看过来,目光重重地在豫章的脸上落下,别有深意,豫章低下了头,心里不由得升起了一丝窃喜。

他们到了蓝田县,晚上,在姚姝的院子里,沐浴后,正在窗前下棋看书,傅钰进来了,手里提着卤猪头,还是热的,让人热了甜甜的酒酿过来,里面打了鸡蛋花,三个人在月下小酌,吃卤猪头。

后来,是怎么开始的?豫章有些不记得了,实在是,她太过激动,只记得,她和傅钰一起在窗下下棋,姚姝在旁边观棋,后来她困了,就去睡了。

她送傅钰出门,到了门口,傅钰转过身来和她道别,看她低着头,突然之间就上前拥抱了她,又捏了一下她的手,在她耳边说,“回头我请皇上赐婚!”

豫章一直都知道,傅家的人总是很坦然,做事也很霸道,她什么都没有说呢,傅钰怎么就笃定,她一定会答应呢?

她想不明白,乳嬷嬷告诉她,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男人只要看中了女人就行,至于女人看不看得中男人,男人不在意。

可豫章却在心里说,她是在意的,她也是愿意的。

第二天,姚姝带她们去河边钓鱼,傅钰也去了。她害怕蚯蚓,不会给鱼钩上饵,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又不敢喊傅钰。谁知,傅钰一直在关注她,走了过来,从她的手里拿过钓竿,帮她把鱼饵上了。

湖阳也想傅钰帮她,傅钰也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听到湖阳喊她,跟姚姝说了一声,“我先去姑祖母那里瞧瞧,回头来接你们,仔细一些,别掉湖里去了!”

附近,有傅家的家将在,也不用担心。

湖阳把所有的气都撒在了她的身上,热嘲冷讽。

后来,她带来的宫人不知道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顿时脸色大变,等傅钰来接她们的时候,她说豫章赶跑了她的鱼,狠狠地一耳光掴在了豫章的脸上。

豫章被她打懵了,嗫嚅着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受过很多气,她都忍了下来,但这一次,当着傅钰,她这么没脸,她觉得受不了。

一气之下,她就朝湖里冲,傅钰扑了过来,一把拉住她,自己扬手就朝湖阳的脸上扇了过去。

轮到湖阳被打懵了,她捂着自己的脸有些不敢置信,她看到傅钰紧紧地箍住豫章,豫章先是在他的怀里挣扎,回过神来后,就抱住了傅钰的腰身伤心地哭了起来,湖阳就悲愤地指着二人,“你们,你们果然做了不要脸的事,别以为别人不知道,昨天晚上就有人看到了,你们,你们……呜呜呜,傅钰,我恨你,恨你!”

豫章觉得,自己没脸活着了,昨晚,居然被人看到了。

后来,湖阳被傅钰直接送了回去,而豫章,心里虽然担忧回宫之后日子难过,可在蓝田县的这些天,傅钰对她很好,她就觉得,生活里充满了希望。

姚姝私底下打趣她,喊她嫂子,她就跟姚姝说,“皇上不会答应的,我知道,不会的。”

姚姝却根本不当一回事,一摆手,豪气地说,“你别担心了,我从来没有看到,我爹爹和我哥哥还有得不到的,你知道吗,你去跳湖的时候,我哥哥吓得脸都白了,我知道我哥哥对你上心了,你就安心当我的嫂子吧!”

傅钰对她上了心,连带皇太妃都护着她了,为了护着她,把湖阳箍得紧紧的。

宫里,几个皇子们开始你来我往,靖北侯府为了避嫌,准备把傅钰支到江洲去。她一向都知道,靖北侯府很能趋吉避凶,她也能理解靖北侯府这种做法,可皇上还没有赐婚,她怕等不到傅钰回来。

她好几晚上都睡不着,不知道流了多少泪。

傅钰走之前两天,靖北侯进了宫,不知道和皇太妃说了什么,出宫的时候,竟然把她带了出去。

靖北侯竟然要她跟着傅钰去江洲。

聘为妻,奔为妾。

她却觉得,如果做傅钰的妾,她也是愿意的。她虽贵为郡主,可若是宫里不把她当回事,她又是哪门子郡主呢?

临行前,圣旨下了,或许皇上也怕皇室蒙羞。

而靖北侯府是不是也算计到了这一点,才做出这种“逼迫”的事?不管怎么说,她得到了她想要的。

她从未想过傅钰是如此守礼,他们住在一个院子里,傅钰除了偶尔搂抱她,尊敬她,从未对她做过任何非礼之事。她安心也会有些失落,觉得傅钰其实没有那么喜欢她。

她是看到过姚姝和三哥之间的相处的,三哥哪里是在宠他喜欢的女人,分明是在养一个养不大的女儿呢。

可傅钰真的很关心她,他是靖北侯世子,江洲也有不少女孩子会心仪于他,找各种理由往姚宅跑,可傅钰从未给她们任何机会,每每都让她出面招待。

她分明是个女主人。

新婚之夜,她才知道,江洲那段时光是多么美好。

傅钰跟野狼一样,而她只是他按在利爪下的一只白兔,他丝毫不怜惜。chu yè如此,后面的每一个日日夜夜均是如此,他总是找理由说,母亲又不会给她立规矩,晚上辛苦一些,早上起得晚一些就好。

或许就是如此,后来,婆婆竟然让他们在紫薇院设了小厨房,她实在是起得迟了,连承香院都可以不去。

婆婆是真的好,阖府之中,没有人敢瞧不起她,后来她有了孩子,婆婆又把中馈给了她,有时候老夫人给她没脸,婆婆都会护着她。

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有这样幸福的日子,每一天都像是淌着蜜一样,让她有种在梦中的感觉。

三年抱了俩,长安城里,不知道有多少贵女羡慕她。

一开始怀孕的时候,她很害怕,生怕婆婆往她屋里安排人。当初她备嫁的时候,嫂子也给她陪嫁了两个姿色好的丫鬟。谁知道,傅钰却说,他不喜欢丫鬟们在屋子里进进出出,他回来,所有的下人们都要退出去,他只要她一个人服侍。

她高兴,可如今,她高兴不起来了。

她每一天都战战兢兢,一直到了三个月的时候,傅钰说,他问了沈医官,三个月只要小心一些没事。她没有回过神来,傅钰就进去了,她顿时羞得厉害,傅钰很小心,后来他又有很多新的法子,让她伺候,一直到她生下长子。

她与傅钰之间关系很亲密了,等她怀第二个的时候,她有一次在夫妻事后问起,傅钰说,公公发话了,傅家男子,四十无子才允许纳妾,他这辈子和妾室通房什么的,是没有缘分了。

他婚前就没有通房。

她生了长子,又有了孩子,傅钰的确是不能纳妾,也不能有通房了。

一时间,她眼泪都出来了,抱着丈夫的胳膊心里暗暗下了决定,她这辈子,必定要好生经营侯府,相夫教子,要不然她会得报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