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玉迷了本性,自潇湘馆回房。将及进门,被莺儿提醒了一句,即便栽倒了,吐了一口血出来,登时昏迷不醒。慌得一家子都赶了来,把宝玉扶到床上去,只是昏昏沉沉。试试他身上,微微的有些汗点儿。王夫人、宝钗只是眼泪鼻涕的。李纨也慌了,贾政又有公事未回,贾琏飞风的叫人骑着马请王太医去。去的人一会子就转来,回道:“王太医出城去了,小的已经叫人打着车沿路招去,也留人在他家里省得错过了。小的听说大街上到了一位广东的名医汪大夫,脉息药味儿通好,门口也热闹的很,通说他强,小的也请了来。敢则先诊诊脉,再不就打发了马钱,单等王太医瞧。”
贾琏心下踌躇,王夫人便道:“这小子倒也活变,且请上来瞧瞧。准,就吃他的药呢。”
贾琏听了,随即出去陪了进来,内眷们就回避在里间听着。先是叫人告诉贾琏,不要告诉他病原,只让他自己看自己讲。这贾琏就陪他到了宝玉床前坐下。这个汪大夫倒也不问什么,按了寸关,低着头只管静静的想。众人看见他这样光景,都说这个大夫有些意思。一会儿又换右手诊了,讨了纸拈子瞧了一瞧,大夫就自管摇起头来。众人皆呆了。又捏捏他的人中儿,宝玉就哼一声。大夫道:“还好。”众人略觉得放心些。大夫站起来,向贾琏让一让道:“外面讲。”
贾琏就跟了出来,贾琏忙问道:“老先生看得怎么样?”这汪大夫摇着头努嘴咂舌地说道:“二老爷这个症候也不小呢。据晚辈看来,胃火热得很,故脾脉弦洪,火急上升,从肺窍而出于咽喉,故为咳血。总由胃虚不能摄,血为火逼,热经在心,移热于肺,切不可喝水。只恐转经火盛,到第七日后,还要发斑。”
贾琏及内眷们通骇呆了。王夫人就间着壁问道:“问问大夫到底碍不碍,有救没有救?”
汪大夫道:“二老爷,回上老太太,晚辈细细地瞧准了,怎么没有救?但请放心,只是这个病来的快去的迟,却是急性不得。如发斑、锦纹者为斑、红点者为疹。疹轻斑重,防它变紫黑色,以致热极而胃烂,一经出汗就难治了。晚辈总要好好疏解,化做疹子,这便轻下来,也好得容易。”
王夫人与贾琏着实的称谢。这汪大夫就定下方儿来说道:“请二爷送给老太太瞧,这是犀角地黄汤,外加当归、红花、桔梗、陈皮、甘草、藕节,叫他快快地引血归经。先吃了两剂再瞧。晚辈还出城去有事,改日再叙罢。”就出去了。这里正在疑惑,王太医就来了。熟门熟路的,听见要紧,就一个人同了吴新登上来。贾琏慌忙同进去看了。王太医知道惊惶,连说:“不妨不妨,可回上太太,尽着放心。”
贾琏道:“可要纸拈子?”
王太医道:“不用,不用。”也便让出来坐下,王太医道:“这二爷的症候呢,原不轻。但只要看得清楚,大要在血虚肝臊,肝火乘肺,火盛烁金,自然冒了些出来。大凡肝经的治法,只可疏肝,不可杀伐。一面疏肝,一面保肺,就便涵养心脾。而且气统血,肝藏血,只可顺势疏达,解散肝郁,这心肺两经自然和养起来。”
便提笔写了一帖道:六脉惟肝经独旺,郁极生邪,以致左寸微弱,心气衰极。总因木旺不达,侵克肺金;肺气不流,凝而为痰。血随气涌,法宜疏肝保肺涵养心脾。拟用逍遥散参术越鞠丸,以疏肝理气为主,肝平气行郁散,再进补剂。候高明酌定。王太医便将方儿定了出来,这里贾琏就送上去。王夫人见两个大夫意见不一,益发惶惑起来。贾琏就说道:“这王太医在咱们府中从没有错过,且将汪大夫的方儿给他瞧瞧。”
王夫人点点头,贾琏就将汪大夫的方儿送出去。这王太医瞧一瞧,吓了一跳,就便道:“可吃了?”贾琏道:“没有。王太医笑道:“还好。这了不得,了不得!他竟看做了伤寒症内胃热的症候去了。岂有此理!还说道‘转经发斑’,可笑可笑,了不得。还说‘喝不得水’,笑话笑话。明明的《海藏》上说道:‘大凡血症,毕不宜饮水,惟气则饮水。你看宝二爷醒转来就要喝,也只给他杏仁米饮汤,少少的加些陈皮润润他的脾胃二经。这个方子吃一帖明日再换,只不要再给他气恼儿。”
这王太医也去了。这里众人听了这番议论,见他说的针对,也都定了神。大家都骂起汪大夫来,说:“亏得没吃了他的方子,这可还得了呢!”贾政却也回来,听见宝玉又病了,心里也烦得很:“这个孽障,真个是前世的事,磨不清的!”只得叫了兰哥儿到书房里说话去,倒也不查问贾环。贾环也总不敢上去。这里王夫人、宝钗、李纨正闹着宝玉,那边喜鸾的吉期渐渐逼近来。王夫人一总交与探春、平儿。平儿帐房的事原亏喜鸾相帮,至于自己的喜事如何管得,虽有喜凤,也替她姊妹避着些儿,单是探春拿主。探春也时时刻刻过宝玉那边去,忙得两下里照顾不来,又苦的物力艰难,刚刚的过了端午节,贾琏帐目上还支不开来,先有兰哥儿的一番应酬,接手又办起这事。贾政又是爱体面的,遇着这林良玉的亲事,总说要厚些,留我的老脸儿。到银子上面便不管几遍地请示,只说:“你且照常的打个把式儿,等我慢慢开发还人家。”
这贾琏真急得要死,外面家人们便谏着说:“二爷空手儿办什么?”
里面平儿又一件一件的说这也少不得,那是要紧先办的。又闹着宝玉的病,不是招算命的就是请太医,再不就到处问个卦儿求个签儿。单只因从前马道婆闹了鬼,贾政吩咐:“宝玉这孽障死也罢活也罢,单不许你们闹鬼闹神的,其余凭你们闹着吧。”
这王夫人,便一会子叫请琏二爷进去,又一会子催琏二爷快去快回来,恨的贾琏只跺着脚的抱怨。又是林之孝、周瑞进来回
话说:“绸缎铺通不肯上帐了,前日开下来喜姑娘用的单子虽则硬着的取了来,他这会子现在门房里要兑这宗银子。又是西客的月利儿,通说过了期一个多月了,要候着二爷。”
这贾琏就逼着没路走了,就走到前头与贾政商议要向林良玉借挪借挪。贾政喝了一句:“没脸面的!”
贾琏没法,只得走了转来。这林之孝、周瑞也没法儿,只得走出去安顿了人。贾琏只得垂头丧气的走到自己房内躺在炕上,歪着靠枕呆呆地想。平儿也叹气道:“我也知道你很难了,走又走不去,撂也撂不开,到了这个地位,谁还知道我们的苦呢?我们剜得下肉就剜下来也肯。可怜儿的弄到这样,还存得个什么在这里?我也千思万想没有法儿,总要上了万才得过去。今日三姑娘看不过,拿二千银来支应支应。她倒也告诉过林姑娘,悄悄地瞒着上头拿五千过来。横竖是她们家的大事,只好且使了再讲。”
贾琏就跳起来道:“可准么?”
平儿道:“不准还讲它做什么。”
贾琏就走出去,一面说道:“也紧得很了,既这么着,我且去约他们的一个日子。”
平儿连忙叫住他道:“你且住,除了这两路也没别的了,不要尽先不尽后的,好挂的且挂些儿,这里头也很怕断缰呢。”贾琏就点点头出去了。且说林黛玉自从宝玉碰进来发病傻笑,黛玉避了他,随后闻他死死活活,一家子吓得什么似的。黛玉便想起来道:“这宝玉也实在地可笑。从小时什么光景,今日已经折断了。他也是个聪明人儿,他从前也曾悟过道的,虽则走了错路,回过头来正好干他的佛门事儿。怎么重新又迷的这样,可见他这个人到底是个浊物了。就算为了我害出这个病来,关我什么事呢?还是我去招他,还是他来招我的呢?便算真个害死了他,我也没有什么罪过。从前凤嫂子害的贾瑞好,虽则贾瑞该死,正正经经的凤嫂子也不该同他说那些歪话儿。谁见这么样的人家做嫂子的好说出那样的话儿?就算巧计儿害他,这也不必。各人只守得住各人便了,害人家做什么?我从前同宝玉,哪里有那么样的一字儿。据凤嫂子这样存心,怪不得他们说她临死时终究被贾瑞的魂魄拉拉扯扯。不要说尤二姐了,只就贾瑞的冤帐也还他不清。而今宝玉这样,就算宝玉死了,宝玉也不能比着贾瑞恨凤嫂子的来恨我,真个干着我什么事。倒是舅舅、舅太太那么样待我好,宝姐姐待我也不差,我若在这里看见宝玉有什么的,也怪不好意思。不如打听他凶的时候,我先搬了过去,倒也干净,谁还问谁来?”
便叫紫鹃、晴雯打听宝二爷的病信。这晴雯听见有这一句话出来,喜得了不得。只说林姑娘从前那些光景通是假的,今日听见宝玉病得重了,便就露出真心来。随即自己悄悄地赶来告知宝玉。谁知宝玉疯得什么似的,只是傻笑,人也认不出来。这晴雯坐一会儿,没奈何也回来了。晴雯却并不知黛玉心里头实在的意思。再说林良玉见吉期将近,心里原想黛玉过来主张一切事情,只因为姜景星求亲一事得罪了她,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又有许多为难。一则黛玉说嫂子过去才肯过来,二则姜景星现在同居恐怕黛玉疑忌。总之惧怕黛玉,怕她受气生病,就如伤了父母一般,故此不敢接她过去。却又遇姜景星同着白鲁只管低声气下地探问口风。良玉从前应承的那样结实,而今怎样的改过口来?便也右吾左支的。这姜景星又借着良玉的吉期近了,借影着说出些对面文章来,吟了两句道:“独向桃源问春色,刘郎不与阮郎游。”
又说道:“蓬莱宫阙容联步,未许梯虹到广寒。”
句句是打动良玉的话头。良玉也着实不好意思,又不便再向黛玉处探问,真个说不出来。倒亏了结亲的事,内有黛玉,外有王元,又有一班朋友相助,自己乐得会同年吃戏酒自在逍遥。不过闲话中间要受姜景星的嘲讽。这良玉本来天性友爱,又敬服黛玉的才,业已大闹了一番,如何还敢在黛玉眼前提起这事。只好慢慢地想别的出路便了。且说王夫人、宝钗天天守着宝玉。这宝玉有时糊涂有时明白。明白的时候只管哭泣,糊涂的时候只管傻笑。也没有什么话告诉人,就便悄悄地问他,也不语言。这王太医的药吃下去也像见效,也像吃疲了,总说这是心界上起的,总要趁他的心愿,尽管用药治不得他的心儿。半中间也是太医的意思,叫停了几天。到得厉害着又请他过来。他也皱着眉说道:“告禀过了,左右是这几味药儿,就尽着的加减些,也出进的有限。倘如用了别的,总不稳当。这血症儿原也千奇百怪,到了牵扳着心肝两经,总不好治的。并没有什么大推大扳的。”
这里王夫人听了,也没什么法儿。宝钗虽则大方,见宝玉这样光景心里也烦。只是每日里五更天就起来,点了香烛,望着空里,暗暗地拜祷。你道她拜祷的什么神明?却原来一心观相,只拜祷了亡过的老太太。每日天色未明便跪下去祷告道:“我那仁厚慈悲有灵有感的老太太老祖宗,你在的时候这两府里若大若小谁不荫着你老祖宗的福分儿?你老祖宗的仁心大量儿谁也不感激。皇天也知道了你在先把宝玉这个孙儿连心合命的,那么样疼他。他孝敬着你什么来?我这个孙媳妇儿算什么,你老祖宗偏选中了,那么样疼我,教训我,要了我过来。我那世里与你有缘,疼到这么个分儿。而今宝玉病到这个分上,我知你老祖宗在阴空里瞧见了,心里头也不知怎样的疼呢。你老祖宗有灵有感的送林姑娘回转来,交给她帮着宝玉兴旺,这两府里谁不知道?我只求你老祖宗快快地阴空保佑圆全了这件事情。宝玉也好了,你老祖宗的心事也完了。你老祖宗在世为人,去世为神,只可怜儿的,快快地圆全了。”
这宝钗一个人天天祷告,自然志诚通神了。有一天值王夫人赶早过来,在院子里遇着了,悄悄地在背后听见,禁不住流泪伤感,也跪下去差不多的祷告起来。这边探春一心办喜鸾出阁之事,不便问喜鸾就问喜凤,有两边的话儿也来问问黛玉。两亲家的事,时刻见面商量,倒也十分妥当。贾琏有了银子,事情上也很支得开了。外面铺户见贾府又有整秤的兑出来,料想是元妃娘娘赏下来的银子还多,帐也肯上了。这荣国府依旧热闹起来,连那府里也容易拉扯。那贾芸、贾芹仍旧想挨身进来,讨些小差沾些汁水。这贾琏想起巧姐儿的苦楚,只要摆布了他们心才爽快。却碍着顶了一个贾字,如何还理他。又想起这些人多是凤姐儿引进,不料自作自受,害了亲生的巧姐儿。若不是刘姥姥、平儿两人,这还了得,所以连贾环也恨起来,如何见了他们不恼?随即喝开了。这贾芸、贾芹又去求赖大,也被赖大数说了好些。大家想一想,原来银子这件东西就是这样的,没有它便走不开,有了它就行得去。不过做人两字,全仗着这一件做去便了。罪过得很,不拘亲情友谊,日用生活巴巴的全靠着它,所以天下世界的人为了它什么都不管了。又奇怪得很,越有越要,越多越贪。这苟完苟美之心,谁也没有。偏是个没有他的,有了时也见好,没有了也过得。越到这荣国府的势分,尽着消磨,尽着要支架子,可怜儿的,这空架子好难玩呢。这也有个法儿,人生世上穿衣吃饭。饭上头,只要顾我的肚腹;衣上面,总不管人的眼睛。有人奉承我也这样,笑着我激着我也这样。这便银子的权柄轻了些。不过,荣国府这样人家也要这样做人,学也学不上来。倒好借端譬喻,如颜夫子学道一样,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且说荣国府中喜鸾吉期越发逼近,可可的宝玉病体益发沉重起来。林黛玉闻知很要过去,又碍了前日的说话,说要等嫂子过门方才过去,怎么自己说的自己也改过口来。却也怕看见了宝玉有什么事情,便告诉王元道:“两边都有事,我在这里也不便,怎么好回回大爷自己照应些。”
王元就懂了,却晓得黛玉不好说话,不敢探问,就笑笑道:“小的也那么想,单是大爷如何照料得了,又且日子快了,小的且回回去。”这里良玉得了这个信儿,喜得了不得,立刻过来要请黛玉即便过去。黛玉道:“我呢,原要去,只是时候没到。”
良玉也懂得,就道:“好妹妹,不要耽搁了。”
黛玉正色的说道:“怎么样改的话儿,凭什么说话通改得的了?”
良玉懂得不提姜字的一句,就打躬央及道:“好妹妹,我而今叫你做哥哥,你这女哥哥的言语谁敢不依。我若除了一句话,再叫你改别的话儿,凭你打就是。”
黛玉也嗤的笑了,道:“我也没见做妹子的好打哥哥,只要哥哥明白了我的心就是了。”这良玉就大喜,忙叫人来搬。黛玉道:“我只住绛霞轩,就便嫂子过来了也不挪到上房去。我爱这几竿竹子儿,常要来瞧瞧它。”
良玉道:这么样我也移到降霞轩。”
黛玉道:“烦也烦极了。要那么关我就不过去。”
良玉道:“是的了,是的了,你搬我不搬,通依着。王元快快地就搬。”
王元答应了,便叫人搬。黛玉就说:“上头这几天因宝哥哥病得很,也很烦,我也懒得去。你替我悄悄地回一回。”
良玉道:“交给我,我就穿出去,回过来接你。”说完了良玉就去了。黛玉又叫晴雯道:“你怎么的?”
紫鹃就拿话儿取笑她,嘻嘻地说笑道,她是骑两头马儿的。急得晴雯要撕她的嘴,便道:“你便是会骑马的,闹什么皇帝身边只许有一个官儿。姑娘要撵,我也等姑娘,我剥你什么分儿的。”
紫鹃笑道:“讨人嫌的,人家玩了你一句,你就说上这些话儿,怪不得袭人嫌你。我告诉你,你要走,便是姑娘肯我也不肯。我替你收拾去。”
把个黛玉笑得了不得,说道:“晴雯,我是不肯放你的呢。”
晴雯又急起来道:“姑娘也跟着闹,只护了紫鹃。莫说姑娘不放我,就撵着也不走。”
黛玉知道她的性格儿,哪里肯再招她的话出来,便道:“好妹妹,真个的,舍不得我敢则好。”这里就从从容容的搬。良玉也就过来,欢天喜地的接去了。到了这个吉期,可可的天也热得很,单不过早晚上阴凉些,到了午间也同南边差不多儿。上面尽着放下帘子摆着凉冰。外面这些办事的,通跑得汗淋淋的,手巾儿尽着抹不迭。还是林家的规矩,这正日子通不请客,就道贺也在明日,还觉得清净些。只贾府上会齐了本家祭祖先,倒也很烦。还亏得李纨、探春有主意,因为宝玉这个病闹得越凶了,就在宗祠内摆祭,也在那里吃饭,也略觉得清净些。这里喜鸾已经躲了人好些时儿,想起配了这样富贵双全的人才,心里也快活。想起父母不见,也就凄惶。又是嫡亲的喜凤妹妹还没有人家,难道还要累着这边的父母?只好自己过门后好好地成全她,只不要嫁远了,还留一个同胞姊妹时常往来往来,知心着意的。喜凤也想道:“一样的没爹没妈的两个同胞姊妹儿,姊姊而今已这样了,谁想还跟上她。只是我这个人便怎么样?现今太太待我比着亲生女儿也差不多。只是这府里的事情也难了,怎么还顾得到我身上。倒是我们姊妹情分儿很好,只要我这个姊姊念着同胞的情,照顾着我就好。只是我一个女孩儿家,姊姊如想不到了,我怎么好说。”
原来她们两个同胞姊妹一房一铺的又那样好,也就有彼此说不出的话儿。这喜鸾、喜凤两个守住在房里多时了。到了这日,王夫人也免不得同了李纨来伴伴她,看看各件随身物事。恰好宝玉这日清醒了些,喝了些稀粥,大家也放心,连宝钗也两边的往来。这边宝玉正在床上闷着,隐隐的听见哭泣之声,便叫雪雁不管谁拉了他来。可可的这雪雁又是没窍,招着去,见是傻大姐就拉了来。宝玉见是她,倒欢喜,就叫雪雁也走开,问她道:“谁又难为你?”
这傻大姐就傻头傻脑地噙着泪道:“琏二爷打我。”
宝玉道:“为什么?”
傻大姐道:“他说从前宝二爷娶宝二奶奶时,是你告诉林姑娘。如今林姑娘已搬到林家去,你再不要乱说。说着就打我一下子。”
这雪雁听见了,就连忙进来将傻大姐拉了出去,悄悄地道:“琏二爷叫你没说,你偏又说了。你再说要命。”
傻大姐吓得走了。这宝玉不听见犹可,一听见黛玉已经搬到林家去,恍恍的耳朵边鬼也似的有人说道:“合着姜景星———姜景星了。”就肝胆里一路火冒将上来,一声咳,又吐了一口红,面上火也似的,只管悠悠地喘着。慌得莺儿、麝月、雪雁等赶到上头去告诉。这里王夫人、宝钗、李纨、探春、惜春、平儿、薛姨妈就一总的赶过来。只见宝玉眼睛不住地往上翻,脚底下渐渐地冷上来。一家子哪里还管什么忌讳,都就哭起来。贾政也慌着手脚忙赶太医。王太医赶进来,摸了脚脉尽着摇头,叫“且将独参汤灌着吧。”
这里正乱着,外面吹吹打打,林良玉要进府奠雁,直把个贾政、贾琏急得乱跳。上边喜鸾房里一个正经人儿通没有,倒是平儿有主见,拉了香菱过来照应着。李纨也两边走走,也叫兰哥儿:“你瞧着太爷、二爷,你且往前进些。”
兰哥儿连忙告诉贾赦、贾蓉。贾赦也知道大家张罗着。这宝玉的光景越看越不好,王夫人就哭起“没福的儿、剜心的儿”,宝钗也哭得要死去了。还是探春抹着眼泪擎着茶杯,弯转身将参汤去灌,一面向王夫人、宝钗道:“正要静着些定他的神,再不要哭着闹着。”
正在那里劝阻,哪晓得府前震天的响了三炮,开了凤凰叫似的府门,林良玉就摆着两广总督、两淮运司及自己的翰林仪从,掌号、打鼓、鸣锣、喝道、粗乐细乐一拥地闹进来。王夫人住着哭跌脚道:“罢了,冤家路儿,催这个命便了。”
林良玉偏生的坐一坐,再放着炮闹着去了。王夫人催着,快快地打发喜鸾上轿,偏又林家的人上来回道:“还要等个时辰儿。”
贾府里越发不耐烦。这宝玉定了一会神,倒受了些参汤,正要打算再灌,忽然间放着六个大炮,大吹大打的彩舆迎了喜鸾出门。这宝玉像跳一跳似的,气也不喘,紧闭牙关,参汤也不受了。这王夫人、宝钗等就放声大哭起来。贾政也知道不中用了,只送了众人出去,独立一人坐在外书房内掉泪叹气。贾琏将外面林家的事支使开了,飞地赶进来,见哭得震天动地的,也不管,便走上去,浑身上下摸一摸,立刻回转来,摇着手道:“没闹!没闹!”
众人住了哭。贾琏道:“虽则气息儿微细,浑身温温的,手脚也软,闹什么。慢慢地尽着灌参下去。”
王太医也在外间看着参罐,也说道:“通要悄悄地,再定定神灌着参下去。”
众人就寂然无声,连脚步儿都不响。偏这一晚月亮明得很,不知那里一个老鸦回去迟了,呀呀地叫过去。众人只暗暗地骂。那林家的笙歌鼓乐之声,一晚上直到夜深了还不绝。原来林良玉迎了新人进去,交拜坐床已毕,便请黛玉陪了,自己出去陪了曹雪芹、白鲁、姜景星等看了半夜戏。这黛玉十分快乐,又爱喜鸾,又替哥哥做主,千方百计地自己不饮,单把喜鸾灌得个二十分的醉,自己十分的玩;同着紫鹃、晴雯悄悄地遣开了她的丫头墨琴、筠秀,竟服事她睡下了。自己一面暗笑着回去,一面叫人去请哥哥。良玉还不肯进去,转是众人催他进去,外面众人喝着酒,看着戏,足足地闹了一夜。原来王元听得宝玉病凶,恐怕喜事中间有人说什么,日里头就叫柳嫂子去潇湘馆内叫老婆子、小丫头一总过去,关了潇湘馆,锁上角门,故此宝玉这样,通不知一点信儿。正是:东院笙歌西院哭,南宫欢笑北宫愁。王夫人守到三更时分,只见宝玉的面上红气清淡了,颜色也呆呆地黄起来,倒觉得喉间有些响,连忙灌汤,也受了些汤,渐渐地回过气来,“嗳”了一声。王太医知是回光反照,急说道:“这倒不好,快将这参膏子尽着赶下去。”
随即灌下些。宝玉张开眼来道:“太太呢?”
王夫人摸着手含着泪道:“我儿,我在你身边呢。”
宝玉瞅了一瞅,流下泪来道:“太太,你同老太太白疼我了。”
探春再要上前灌参,猛听见宝玉叫道:“黛玉、黛玉,你好……”说到好字便住了,浑身就发起冷汗来。直慌得王太医在外间屋里跌脚,王夫人等倒反哭不出来。忽然宝钗栽了一交,连忙扶她起来。宝钗说道:“奇怪得很,明明白白见老太太颤危危地走上去,我就栽倒了。”
王夫人、宝钗再看宝玉时,面也不很黄,气息儿也有,汗也住了,身上还只温温的。王夫人便叫悄悄的快快供起老太太香案来。这宝玉半死半活的闹了几天,那边良玉家里却热闹的很,天天戏酒还闹不清。这林良玉完婚之后,得意自不必说,却怪喜鸾总不交一言,直像哑子一般。遇着良玉转身时,却又娇声细语千伶百俐的。这良玉心里不解,不知什么上得罪了新夫人,就问黛玉。黛玉也和嫂子好得很,单单不知道这个。良玉便悄悄地叫了墨琴问她,墨琴就说出来道:“奶奶只怪老爷头一天故意的出去了,叫大姑娘陪着。又叫大姑娘千方百计地将奶奶灌醉了;心里为这个恨得紧。说要和老爷讲话,只要老爷将大姑娘也醉得这么着一番,心里就不计恨了。”
良玉笑道:“原来这样,这是大姑娘玩人家,我并没有支使她。奶奶果真要这样也容易。只是我原喝的酒,大姑娘气体儿弱些喝不多,喝多了怕不舒服。咱们今日就赶晚凉喝一会儿。只是尽着醉,大姑娘也喝,她也要陪着醉。再则往后不许装哑子了,再装着我真个的再同大姑娘灌醉她。”
墨琴就说去了,喜鸾也笑着点点头。林良玉真个往北窗后梧桐芭蕉的院内摆着些剑兰、珠兰、茉莉、夜香花儿,支起藤床竹席,拉她姑嫂两个着实地喝起酒来,也叫小丫头子带着洋琴、弦子、琵琶、鼓板,唱个新雅的消夏暑儿。这黛玉的酒量本来有限,又遇着了她们暗算,不觉地酩酊大醉,就便坐不住立不住的,脚底下写起之字来。良玉夫妇连忙扶她回去。这黛玉就倒头睡下。谁知黛玉因这一醉,就醉出一件天大的事情来,要知端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