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沐足(二)

秋昙重新打了水,端着回到屋里,她笑嘻嘻走近秦煜,像个引诱小姑娘的浪荡子,“二爷,您别怕,横竖我都要看的,晚看不如早看,”说着,便蹲下身将银盆放在秦煜足边。

她有模有样的将袖子挽起,去捉他的腿,手触及那银白色小朝靴时,秦煜的腿颤了下,她惊喜地望向他,“二爷,您的腿有些知觉了?”

秦煜嗯了声,双手紧抓扶手,手背上蜿蜒起一道道青筋。

此刻的他只是个卑微的囚徒,等待着秋昙的审判。

“二爷,您身子别总往后靠呀,往前挪一些才够得到。”

秦煜果然乖乖地往前挪了挪。

随即,秋昙捧着他的右脚,温柔地替他除去银靴,便见到他那只穿着雪白棉袜的脚,很长,因秦煜人也高,可看着并不很大,应当比寻常男子的脚小了四分之一,抱在手里冰冷的,丁点儿暖意没有。

这是很奇怪的感觉,好像那不是一条有生命的腿,而是一根柱子,一坨泥。

随即,秋昙着手脱他的袜子,秦煜忽的伸手按住她的手,“秋昙,你会吓着的,不看了好么?”

“没事的二爷,”秋昙冲他嫣然一笑,“守诚养伤得养个把月呢,您洗脚总要人伺候的,”说着,推开他的手,利落的把袜子剥下来,一只惨白的腿便呈现在她眼前。

这是怎样的一只腿?

枯瘦,只比秋昙的腿壮一些,完全不像男人的腿,因常年不见日光而毫无血色,惨白得像办丧时丢的纸钱,简直令人疑心,是否皮下压根没有血液流动,加上七年不曾下地走动,小腿肚子上的肉也萎缩了,皮皱巴巴的,脚上也只是一层皮包着骨头架子。

秋昙甚至宁可看当日雪地里那个被捅得鲜血淋漓的杀手,因那是鲜活的一个人,而秦煜的腿仿佛失去了生命,苍白、枯瘦、病态,像尸体上的腿,李太医说秦煜的腿再治两三年便能好,她疑心他在说谎,这样一双腿,便华佗在世也治不好了吧?

“你退下,”秦煜极力压抑着情绪,立即伸手将自己的腿搬下来。

“二爷?”秋昙望向秦煜,只见他紧咬后牙槽,腮帮子已鼓起来,眼神发直,盯着某一处,眼中的戾气几乎要将她吞没,他不看她,声音低沉得发涩,“退下,退下!”

秋昙毫不怀疑自己再待一刻,秦煜便会将她撕碎。

“奴婢这就退下,”秋昙说罢,站起身一礼,转身快步走出梢间。

她并未走远,就在漆黑的明间儿里站着,细听里头的动静。

此时此刻,秦煜脑子里只有秋昙看见他的腿时的神情,惊诧、恐惧、嫌恶、和同情。

一个人的语言会骗人,但神情绝不会!

她或许会说:二爷,您的腿并不丑,奴婢不嫌弃您。可那都是骗人的,他太清楚了,秋昙最擅哄骗不是么?其实她心里只会嫌弃他,可怜他。

明间儿里,秋昙等得心焦,她也不知自个儿做了什么惹得他那么生气。可生气便该大发雷霆,摔杯捶桌呀,怎么一声不响?

她暗悔方才没说几句好话给他听听,而是傻愣愣地退了出来,只是那时看见秦煜地狱阎罗般的面色,她吓得三魂不见七魄,哪儿还说得出话来?

难熬了许久,秋昙终于忍不下去要进屋时,忽听得里头传来一阵水声,她料想是秦煜自个儿在洗脚,若此时进屋,看了他的腿,只怕又要生气,于是便站在原地不动,不多时,又听见一阵辘辘的轮椅声,似乎在往床头去,秋昙正疑惑时,屋里的灯倏地灭了。

秋昙大惊,忙回身掀了帘子进屋,借着窗口那点蒙蒙的月光,走到高几前,摸了火折子把手边的两支蜡点上,屋里微微亮起来,便可见秦煜侧躺在床上,背对门口。

“二爷,您要睡了么?”秋昙试探着问了声,床上的人不应答,身子也一动不动。

秋昙便试探着一步步往床头去,期间秦煜并未叫她站住,她于是坐在床沿边,脱下鞋子,试探着撩起帐子,掀开锦被,钻进被窝里,面对他结实精瘦的背,“二爷,是奴婢做错了什么,您这样生气?”

“不是你的错。”

“一定是奴婢做错了,是奴婢不该强要看二爷的腿。”

他的背似乎轻抖了一下。

“二爷的腿并不丑陋,并没吓着奴婢,”秋昙道。

黑暗中,传来“嗤”的一声笑,“你骗人也用心些,不要每回都叫我听出来。”

秋昙无言可对。

秦煜太聪明,过分聪明只会自伤。

“二爷,那奴婢说实话吧,奴婢看您腿的第一眼,确实有些怕,可那不要紧的,只要多看几回,奴婢便不怕了,往后奴婢天天伺候您洗脚,天天看,好不好?”秋昙像哄孩子一样哄他,而后伸出食指在他背上画圈圈,撒娇似的,“二爷,好二爷,您快理一理奴婢嘛!”

任什么铁石心肠,也叫秋昙这一声叫化了,可秦煜的心大约是金刚石做的。

秋昙没法儿,也确实拉不下脸了,想着再画十个圈圈他还不转过来便不理他了。

画到第十五个圈圈时,秦煜仍无动于衷,秋昙一气之下,也转过身去背对他。

横竖她也没做错什么,好话说了他不信,实话说了他不答,还要怎么样呢?

她睁着一双大大的眼,透过绡纱帐望着几上那两支静静燃烧的烛,心里空落落的,她忽想起先前的许多次,秦煜因怕生人看他的腿,身子僵直,直往轮椅里缩的情景。

那些事其实也还没过去多久,只是近来的他变得开朗了,以至她以为他心里的阴影已经散去,可这么多年的心结,怎可能轻易解开。

于是,秋昙又转过身去,平躺着,抬起左腿往秦煜腿上一压……

“你做什么?”秦煜像是个被调戏了的小姑娘,声口里透着紧张。

“奴婢就是喜欢二爷,想跟二爷贴贴,”秋昙说着,把右腿也抬起来放在他腿上。

这样他总不会再疑心她嫌弃他的腿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