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心意(二)

话音才落,便听得檐下传来辘辘的轮椅声,翠袖回头一看,见秦煜朝这儿过来了。

她到如今还怕他怕得很,于是忙朝秋昙做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先出去。秋昙颔首。她这便低着头退出耳房,向已到了门口秦煜福了一福,而后转身往净房去了。

秦煜挑帘进来,立时,一股混杂着苏辛香、草药味儿和油盐味儿的奇怪味道直冲鼻子,他不由得蹙起眉头,从袖子掏出块雪白的帕子,抵着鼻尖。

秋昙不好意思地赔笑道:“二爷,屋里味儿太重了,奴婢也还没收拾打扮,要不奴婢将自己收拾干净了再……”

秦煜摇了摇手,只道:“你可好些了?”

秋昙道:“吃了两贴药,热已退下去了。”

秦煜颔首,抬了抬手,守诚会意,附耳过来,秦煜向他悄声吩咐了几句,守诚颔首,随即退出门外,秦煜便自己转着轮椅靠近秋昙。

方才远远的看,只见她头发微微蓬乱,绑了个辫子在脑后,走近了看时,才见她两鬓几缕汗湿了的发紧贴在两颊,两眼微饧,面上两团余红未消,脸色唇色则泛白,竟比上了妆还艳丽,又显出弱不胜衣的娇俏可怜,他不禁心头一动,又想起自己的来意,突然一颗心便狂跳不止了。

“你真退热么,怎么脸上还红着?”秦煜微微撇开了眼。

秋昙拍拍自己的两颊,笑道:“退了热了,大约睡久了,要慢慢才能消下去。”

秦煜哦了声,眼睛不知该往哪儿放,便盯着她盖的葱绿色绣芙蓉花的被面,“李太医说我的腿半年后便能有知觉了。”

“真的么?那恭喜二爷了!”秋昙激动地挪了挪身子,连带架在腿上的小桌也晃动了下。

秦煜这时突然意识到,或许是自己误解了秋昙,她若真是周氏的人,又怎会将治腿的方子告诉李太医呢?可无论她是不是周氏的人,他今儿做了十足的准备来表明心意,不能因此又退回去。

秋昙见他低着头,半晌不做声,心道秦煜怎么了,从昨夜便不对劲儿,眼下更不对劲儿了。

“二爷您有话要同我说么?”

“我昨日才知道你的身契不在我这儿,想是在夫人那里,我稍后便去要来,”秦煜道。

秋昙心头赫然一紧,生怕秦煜知道什么,可转念一想,他那个暴烈性子,若知道她是周氏的人,早便将她打个半死扔出府了,哪还能允她好好躺在屋里养病?

于是她佯作不知,做出惊讶的样子,“是么?原来夫人没将奴婢的身契给您么?”

“到时我将身契还你,”秦煜忽的抬眼。

“还给奴婢?”秋昙脸色大变。

她才十六岁,按规矩得五六年才能放出府呀,他这么轻易便放她走么?若早知道他这样大方,她也就不会投靠周氏了。

“从此你便跟着我吧,”声调又温柔又笨拙。

秋昙抬眼,见他正低着脑袋,将白玉扳指从拇指上撸下来,又套回去。

她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二爷您……您这是何意?”

“方才祖母命我收了你做通房,我看你这半年来伺候得不错,倒也不是不能将就。”

将就?谁要他将就?她才是将就,原本再熬一个月便能出府,重获自由,他却在这时候要收她做通房,玩儿呢?

秋昙的呼吸都急促起来,她从黄花梨木小桌上拾起竹筷子,手一抖,掉了一根,她又捡起来,在桌面上顿了顿,扫了眼那几个菜,不知该夹什么。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像过了一百年那么久,他们的心跳在为他们计时,咚咚咚……

“二爷,”秋昙终究放下筷子,“其实您不必将就的,您想想啊,娶正妻非您所愿,收个通房,您总要按着自个儿的喜好来吧,答应与安平县主的婚事您遂了老太太的意,老太太那样疼您,只要您说您不喜欢奴婢,老太太定不会再逼着您的。”

秦煜的心深深沉下去,沉入一个漆黑的洞。

下坠……

下坠……

总也触不到底。

“你不愿意?”秦煜抬眸看她,他眼里的坚冰,好像被敲碎了一样,化开来。

秋昙看着这样的秦煜,竟油然而生出一股爱怜,不仅爱怜,更心怀愧疚。

秦煜失笑,目光投向别处,“我说出去的话,可有收回的?你不过是个奴婢,我命你做什么,你便要做什么,我要收你做通房,还由得你愿不愿?”

秋昙才生出的一丝愧疚立即掐灭了,她烧坏了脑子才对他愧疚呢!

“二爷难道喜欢用这样的手段逼姑娘家就范么?”

秦煜不言,只冷笑。

秋昙讽刺道:“当日胶东王逼二爷投靠他,二爷好一副清高的样子,如今轮到二爷逼着奴婢了,二爷真是好生本事!”

秦煜怒极反笑,颔首连道三个是,“我向来是宁教我负天下人,莫教天下人负我,你是今日才认得我么?”

秋昙只觉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她伸手抓起小桌上的青花碗,便要往地上砸,谁知秦煜眼疾手快抓住她的腕子,将她拉至近前,唇几乎贴着他的脸,“你不从也得从!”

“我不!”秋昙奋力一甩,却没能甩脱了他,便昂着头高声反抗:“我要出府,到了年纪我就出府,你休想逼我!”

这声音惊动了院里正做活儿的奴婢门,她们都从灶房、茶水间走出来看,因见守诚守在耳房檐下,便不敢靠近。

“出去有什么好?将来不也只能嫁个贩夫走卒。”

“我宁可嫁贩夫走卒!”

宁肯嫁贩夫走卒也不愿做他的人么?

秦煜心尖尖上像被蛰了一下,他忽的放开她,双手转着轮椅连连后退,颤抖着声问:“因我的腿么?”

自然不是,她只是要自由!

她张口欲解释,可看了眼自己被勒红的腕子,便又不想说话了。

随他吧,他爱怎么想怎么想!

秦煜呆呆颔首,他明白了,是因他的腿。

他垂眸看了眼这双废腿,自小到大,每个人,至亲至近的,萍水相逢的,有意羞辱他的,看见他这双腿时的眼神他都一一记起来了,每想起一个,便在他心上剜一刀,而最致命的那一刀,是秋昙刺上去的,真是又狠又准,刺得他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