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确实不知,”平贵抬起头来,巴巴望着秦煜道:“二爷,您也看见了,昨儿佃农们翻来覆去地改口,可见他们自己也记不得粮食数目,便随口胡诌,因而才对不上账,并非奴才们贪了。”
秦煜冷笑,“你不肯认,那也无碍,不过多费些功夫再请来问一回罢了,他们自家也有本账,必定问得出实在的数目,到那时再看你如何狡辩。”
平贵大惊,没想到秦煜不同别个主子那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来今日这一劫是逃不过了,于是他低下头,再没话可回。
秦煜居高临下地瞅着他,目光里带了十分的厌弃,他道:“贪图钱财也罢了,还做出禽兽不如的事,我问你,此刻门外站着的妇人,你可认得?”
“奴才认得。”
“她两个女儿是怎么死的?”
“自个儿上吊死的。”
“好端端为何上吊?”
“因王庄头轻薄了她们两个,那时奴才规劝再三,王仁贵不听,奴才也无法,只好禀报了夫人,可夫人念王仁贵世代伺候主子有功,便不再追究,只命补偿些银钱给那家子,好好给姑娘治丧,王仁贵嫌晦气,不愿给银子,后头奴才又劝了几回,他才给那家男人五两银子平息了此事,”平贵脸不红气不喘地道。
秋昙不由纳罕,难道方才那两个妇人的话里掺了水分?于是她问平贵:“您就什么也没做?”
“二爷明鉴!”平贵又一脑袋磕下去,“奴才所说句句属实。”
见平贵如此,秋昙的疑心去了一半,她想着外头传闲话有传岔了的时候,平贵四十多岁的年纪,快做爷爷的人了,想必不会觊觎美色。
如此,秋昙怒气消下去了些,忽想到那疯妇还在门外,便向秦煜道:“二爷,奴婢出去把那妇人安顿好。”
“不必了,”这时,檐下传来一阵纷沓的脚步声,原是守诚领着另外连个年轻些的管事过来了。
只见守诚走在前头,道:“方才我去寻他们两个时,见门口那疯婆子又哭又笑地跑走了,护院上前要拦,也拦不住。”
秋昙道了声:“罢了,想必她自个儿能寻着去处。”
正说着,两个由守诚领进门的年轻管事见平贵跪下了,吓得忙上前来,在他傍边跪下,拱手向秦煜问安。
“看看这账目,”秦煜说着,食指一指胡乱摊的地上的账本和昨儿记录的单子。
二人低下头细细地翻了几页,对照那单子一看,不多时便都吓得一身冷汗。
接着,秦煜又问二人外头那疯妇的女儿,二人立时吓得魂飞魄散,都想不到秦煜才来几日,便将这捂得好好的陈年旧事也翻出来了。
二人不知秦煜对此事知道了多少,便也不敢贸然应答,只不住看平贵的脸色,秋昙察觉几人的小动作,替秦煜喝道:“二爷问话怎么不答,可见眼睛里没有二爷,只有旁的主子!”
“奴才不敢,”二人怂了,急急向秦煜拱手道:“那疯妇的两女儿是王庄头药倒了绑过来的,平贵管事和我们都不晓得,直至次日闹起来奴才们才知道。”
“如此说来,此事同你们半点干系也没有,全是廷尉衙门里那个的错了,我问话不爱问第二遍,你们若不从实招来,回头我去衙门见见王庄头,若他口里的事同你们口里的又不一样,那你们便各人领四十个板子,撵出府去!”秦煜声调极阴冷。
几个管事的原以为将此事推给牢里的便罢了,谁知秦煜这样不依不饶,他们二人本与此事无涉,若帮平贵瞒着把自个儿搭进去了,倒不划算,尤其眼下粮食的账对出来了,逼死良家女子的事儿也翻出来了,平贵恐怕翻不了身了,如此,他们还替他瞒什么呢?自然要为自己留后路。
于是,两个管事中更老成些的那个,唤作鸿雁假作没瞧见平贵的暗示,膝行至秦煜面前,这便将王庄头和平贵的孽事说了,原来一佃农家里养了对俊俏的双生花姐妹,十五六的年纪,比旁的姑娘更活泼些,常与几个田里做活儿的年轻小子打打闹闹,王仁贵和平贵同她们调笑,她们也会接茬儿,他们便本以为这两姐妹是水性的人儿,于是一年前,两人吃了点儿酒,醉中忽生一计,用两筐碧梗米诱两姐妹前来,哄着她们喝下掺了媚药的酒,接着四人大被同眠了一夜,谁知两姐妹虽爱说笑,却都是烈性子,次日醒来便大闹了一场,叫二人的婆娘骂了一千声下贱蹄子,千人骑万人入的,终于不堪受辱,用腰带在林子里吊死了。
一番前情说罢,屋子里忽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平贵面向着青砖地,头埋得低低的,方才他有多怕鸿雁说出来,此刻便有多坦然,好像悬在头顶的剑终于落下,再没甚好怕的了。
秦煜面罩寒霜,冷眼盯着平贵,他不是同情那两个上吊的小姑娘,只是眼睛里看不得腌臜的东西,见不得人干这等禽兽不如的事儿。况且此事不是剥削佃农那般的小事,逼奸良家女子,还闹出了人命,亏得压下去了,若是叫人告到官府,别说是侯府奴才,便是侯府的主子,也有的官司吃,尤其如今朝廷中党争激烈,这时候谁要拿着平南侯府的把柄,在御前告一状,说侯府治下不严,纵奴逼死良家女子,那时,便有一场腥风血雨。
是而,此事正是人家说的,“不上称不过四两重,一上秤,一千斤也打不住!”
而此时,秋昙才没心思去想侯府如何,她满脑子都是方才那疯妇双眼含泪,抱着她大喊“我的儿,你把娘也带了去吧,别留娘一人在这世上”的情形。
想想人家做娘的,把两个好好的孩子生下来,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好容易成了人,要出嫁了,却让两个老色批糟蹋了,逼死了,毁了一家子,这是何等惨烈的事!
秋昙爆性子一点起来便压抑不住,她大步上前,一把拽住平贵的衣领子,重重一推,推倒在地上,而后再拉起来再推,死命地揉搓他,“畜生,你这畜生,你会天打雷劈遭报应的!”
秦煜见状,立即指着秋昙,大喊:“快,快拉住她!”
守诚两步跑过去,旁边两个管事也回过神来,一齐把秋昙拉下按在椅子上。
秋昙气得一张脸涨红,冲秦煜喊:“二爷,报官,让官府收了这畜生!”
还不及秦煜答,便听见外头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妇人大喊“老爷”的声音,原来方才秋昙那几声惊动了偏院的妇人孩子,这会儿都跑过来了。
“守诚,关门!”秦煜吩咐。
守诚应了声是便大步走向门口,秋昙虽激愤,理智却尚在,想着若妇人孩子们闯进来便审不下去了,于是从椅子上弹起,袖子一撸,跟随守诚一起走出门外,关上大门,而后好言好语,连哄带骗,连吓带唬地把人往外赶。
……
外头渐渐静下来,屋里却又闹起来了。
平贵直起身子望向秦煜,一字一句道:“二爷,难道您以为只有馒头庄这一个庄子是如此么?欺上瞒下、贪墨钱粮、逼死佃农,多的是,二爷您尽管查去,更黑更下作的还有呢!为何您偏偏要查到奴才头上?奴才自十二岁起便跟随侯爷出入,跟在他身边有二十多个年头,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哪一点对不上主子,为何偏要拿奴才做筏子,就因着奴才没有靠山,不像那赖家的、钟家的,是夫人陪嫁来的,是老太太看重的!当初奴才在老爷身边当差当得好好的,是那起子投靠了夫人,丧尽了良心的陷害奴才,奴才才叫发落到这庄子上来,带着底下人修水渠的是奴才,开荒的是奴才,周全各方的也是奴才,不过贪了几个银子,还不如人家的零头多呢,怎的功便抵不了过,怎的奴才就这样贱,要给人家做垫脚石呢!”
平贵一口气说了许多,又急又快,几乎接不上来气,一张脸红得猴子屁股一样。
当年他之所以下放到庄子上,便是周氏要把平南侯身边伺候的都换成自己的人,他那时愣头青一个,只知对主子忠心,听不懂周氏的暗示,不然他应当在侯府做管事做得好好的。以至他认为,秦煜本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非得把他查个底儿掉,也是像当年的周氏一样,要把他挤兑下去。
秦煜身子靠着椅背,拨弄拇指上的白玉扳指,静静审视面前的平贵,目光深邃。
他自然知道其余庄子上的境况与馒头庄半斤八两,只有这个庄子闹出了人命,闹得满城风雨,是而哪怕平贵确实能干,在修水渠开荒上立了功,他也不得不严办。除此之外,他还知道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儿,早在十年前,他父亲身边伺候的便都换成了周氏的人呢,那他身边呢?那这个府里还有几处没经她的渗透?
【作者有话说】
今日只有一章三千字的大章,这两天能应该能结束田庄这部分的叙述,这个地方写得比较多,因为还是挺重要的,侯府内和侯府外的争权夺利都由此开始,女主作为周氏的一枚棋子,也要陷入这泥潭,快要被秦煜发现了,主仆修罗场应该在两百章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