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威远侯府派人给乔家送来了催妆礼。这时,乔家的近亲远戚多已来了乔家预备参加喜宴。催妆礼一到,众人齐聚院儿内看热闹。
凡是侯府送来的礼,都以红木箱盘盛放,装点正红色绸花。在场有人家中连红木家具都不曾用得起,家中有绸缎也都是用来做衣裳了,见到侯府此番奢华的手笔,顿时慷慨不已。
“芝丫头这回真是攀上高枝了。”
“侯府这般用心,对新妇定是极为满意的,芝丫头往后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啊!”
“侯府这种大户人家,娶媳嫁女都是有定例的吧。”王家一名女亲看了几眼红木盘中放置的镶嵌了宝石的妆匣,状似不在意地移开视线,同身旁另一位妇人说,“媳妇难当,高门媳更难当,谁知道那是富贵窝,还是龙虎穴?”
到底是后娘家的,才会说出这种话来。
不过也不是没人和她这么想,见乔芝嫁得高门,什么样心思的人都有,听她如此说后,有些人随即点了点头。
谁家的闺女谁家疼,乔芝嫡亲的舅母章晚虹瞥了一眼那名妇人,没好气道:“不知道是富贵窝还是龙虎穴?人家侯府的人还没走呢,要不我替你去问问?”
那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见侯府来的官媒人和家仆朝这方看,没敢回话。
乔芝舅舅齐佳悯忍了下笑,抬手轻轻拍了拍章晚虹的手臂,小声同她说:“莫同人争吵,她们都是嫉妒罢了。”
“就是!”她们外甥女的姻缘如何,哪里容外人置喙?章晚虹白了王家那些亲戚一眼,“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外面笙歌鼎沸,乔芝的小院儿里也是红飞翠舞热闹不已。
除了住了人的屋子,其余房间里都摆满了聘礼、成亲用的物件。从外间还在源源不断往里送今日的催妆礼,暂时都摆在了院中。
聘请来的喜娘们忙进忙出安排摆放,又将妆匣带到里屋,给乔芝试妆打扮。
走进正屋卧房,正当头的雕花架子上平展挂着绣银线串百花纹的青罗大袖嫁衣,这嫁衣虽简陋了些,但单凭一旁侯府刚送来的珠玑宝翠点缀的九株花冠,足够能将场面撑起来。
乔芝端坐在梳妆台前,喜娘在身后为她盘发。她望着面前打开的妆匣,目光缓慢又细致地从各式价值不菲的妆品盒上一一扫过,再转过视线看向王澜珍为她准备的嫁衣,像在看一场笑话。
那嫁衣哪里是新做的?王澜珍拿她穿过的嫁衣给乔芝,以为别人认不出来,暗中在心里得意。
乔芝只看一眼就认出那是王澜珍十年前做新妇嫁进乔家时穿的嫁衣。不说绣样款式相同,看颜色就能看出蹊跷。虽然嫁衣保存得当又熨得平整,但放了十年的罗布色泽显得有些晦暗,青色并不鲜亮,细看就能看出同新布的差别。
王澜珍怕久了被人发现,直到二月底才将嫁衣送到乔芝房里,想掐着时间紧,偷偷恶心乔芝一场。
然而看破这事的乔芝却并未说破,谁恶心谁还不一定呢。
心中定下主意后,乔芝再抬眼看铜镜,镜中美人去鬓发梳高髻、戴花冠,不施粉黛就已经艳丽难挡,标志的鹅蛋脸、柳叶眉,一双美目眼波流转间美而不媚,任谁看了也不能说乔芝这气派还配不上世子夫人的身份。
喜娘看了又看,赞叹道:“乔大姑娘生得好容貌,世子爷见了准喜欢!”
面对这些交际繁杂的喜娘,是半句话都不能说错,以免给人留话柄。乔芝淡笑回道:“容貌承自爹娘,只要世子不嫌弃就好。”
那喜娘又称赞了两句,从妆匣取了螺黛为乔芝画眉。
侯府送来的这尊妆匣虽不大,但里面放的妆品或贵重、或难得,皆不俗,波斯国进贡的高达十金一颗的螺黛、御供级别的紫铆、雕花金盒里细如烟的茉莉珍珠粉等等不胜枚举。
这些天从侯府送来的纳采礼、聘礼都能看出侯府阔绰。不过再看这些细枝末节,能看出侯府对乔家这门婚事,起码在表面上是重视的,并没有因为娶的是低门媳就薄待之。
乔芝静静想着,就算裴世子不堪、侯府水深,单看侯府对这场亲事的细致,就能看出侯府掌事的人重大局。只这一点,她就能安心许多。
忙起来的时间总是过得格外快些,很快就到了三月初五,乔芝成亲的前一天。
这一日,乔虑悰忙着安排会客事,王澜珍忙着清点迎亲事务、宴请等。乔芝则一遍又一遍听着喜娘讲规矩。听多了,她心中对成亲一事也就越发从容。
用罢晚膳,乔芝早早就歇下了。
到了亥时中,忙碌的乔家渐渐停歇下来,灯火一一熄灭,唯有正房的老爷夫人睡得略晚些。
等到子时,除了檐下留着几盏灯用微弱的光亮照着路,其余房屋内漆黑一片,房中的人们睡得正沉。
小院的闺房里,乔芝悠悠睁开眼,不需适应,脑中已一片清明。
她起身离床,不忘给自己批上外衣免得着凉。穿上鞋后走到嫁衣跟前,脚踩着衣摆、抬手揪着嫁衣的衣襟,顺势往地上重重一坐。
“刺啦——”
放了十年的衣裳,比乔芝想的更好撕破。
手收回来时,乔芝卯了力气撞向一旁早就放好的凳子上,凳子倒落在地的响动,伴随乔芝的低声惊呼,惊醒了睡在耳房的丫鬟们。
很快,连碧和连香端了烛台进来,一人搀扶乔芝起来,一人上前查看被撕开一道口子的嫁衣。
乔芝被连香扶着站起来,瞧着被撕坏的嫁衣有些被吓坏了。
连碧转头看到乔芝的表情,顿时慌得六神无主:“姑娘,这可怎么办?”
连香虽然也吓得不轻,但还是按下心中惊慌,先给乔芝揉着撞红的手腕。
“穿好衣裳,去找父亲母亲。”乔芝吩咐,又补充道,“带上嫁衣,这事不能耽搁。”
子时的内宅,寂静无声又寒风萧瑟。主仆三人带着嫁衣执着灯笼径直来到主屋,乔芝叩响门扉后,接过嫁衣双手举着,恭敬跪在了门外。
这响动惊醒了乔虑悰和王澜珍,也惊醒了主屋伺候的下人们。丫鬟们进屋伺候主子穿衣、点灯,很快就召了乔芝进屋说话。
做了错事的乔芝托着嫁衣,垂首弯腰、眼眶通红,走到两位家主跟前,先跪下行了一礼,然后歉疚道:“这么晚了打扰父亲母亲休息,女儿实在有错。方才女儿起夜,糊涂之时踩上了嫁衣绊倒,又撞上凳子,挣扎间一时失智,不慎将母亲为女儿精心准备的嫁衣撕破,还请父亲母亲责罚。”
她的手高高抬起,露出了撞得通红的手腕,无声证实着乔芝所言非虚。
“精心准备”的嫁衣撕毁了,王澜珍心头大怒,又不敢表现出异样,忍着忍着就没了动作言语。
乔虑悰看了王澜珍一眼,见她表情古怪,于是亲自接过了嫁衣看了一眼撕破的地方。
撕破的部位在衣襟连接处,缝补起来必有痕迹,这件嫁衣算是彻底毁了。
乔虑悰也很生气,但明日一早侯府就要来接亲了,眼下的任何责怪都没有意义,只有将事情解决了才是正经的。
“这嫁衣不能穿了,夫人赶紧派人去成衣铺子买现成的嫁衣,不可低廉简陋,免得招人碎嘴。”安排了事,不说教又不舒服,乔虑悰看向乔芝,冷声道,“都是要出嫁的人了,往后做事沉稳些。如此毛躁,怎么做得好世子夫人?”
“父亲教训的是,女儿知错了。”乔芝低着头认错,面上却全然没有悔意。等待片刻后,她抬起头朝王澜珍屈膝道:“母亲辛苦了,这个时辰恐怕难买到合适的嫁衣。若买不到,您也不必忧心,女儿派人去杨府找听云借她的旧嫁衣即可。”
乔虑悰摩挲嫁衣布料后眉头紧皱,攥着衣襟高声呵斥道:“荒唐!成亲怎能穿旧嫁衣!不管用什么法子,卯时前必须买到新嫁衣。”
他一反常态的大发雷霆,王澜珍心里有鬼不敢与其分辩,强装镇定地应下了。
乔芝心情不错,眼下看着似乎比她预计的情况更好些。她垂眸缓缓说道:“女儿不孝,连累父亲母亲。父亲早些歇息。母亲您受累了,女儿先回房,不给母亲添乱了。”
乔虑悰和王澜珍都没应声,不过乔芝也不需要他们作何反应,福身后就离开正房,回自己小院继续睡觉去了。离起床准备的时辰还早,还能睡个好觉。
乔芝走后,乔虑悰也没多指责王澜珍一句,扔下嫁衣自个儿回寝房睡了,徒留王澜珍枯等派出去的几个家仆摸黑找成衣铺子买回嫁衣。
此时三更半夜的,既要铺子有人守着才能敲开门,又要铺子内有合适的嫁衣,哪儿有那么容易的?
王澜珍困又不敢睡,瞪着眼睛直等了近两个时辰,才从带回来的几件嫁衣里挑出合适的。时辰已近卯时,没时间再回房睡了,紧接着又要着手安排婚事。
因一夜未睡,她原本就平平无奇的一张脸不仅眼下乌青,还添了几分憔悴。为了不在客人面前出丑,王澜珍只好命丫鬟给她上一层厚厚的脂粉。一边上妆,心里一边将乔芝骂了个半死。
而乔芝这厢心情好,睡了个好觉,即使天还未亮就被叫起,依然是一派容光焕发精神抖擞。
她起身梳洗后简单装扮了一番,先按着规矩去乔家家庙告颂列祖列宗,待回了小院儿,王澜珍已经差人将新嫁衣送了来。
这一回的嫁衣不仅是新的,料子还带了莲花纹的花罗织法。乔芝扶起袖口仔细摸了摸,唇角翘起一丝弧度。
“连碧,帮我试试这衣裳合不合身。”她背对着连碧,将外衣除去后伸开双臂。
嫁衣宽大繁琐,一人难以穿着。连碧撑着外衣帮乔芝穿好后,围着看了一圈,叹道:“先前那套颜色似乎暗了些,穿着有些老气。这套鲜亮,衬得姑娘好气色!原本奴婢还担心先前那套坏了耽误亲事。现在这么一看,倒是因祸得福了。”
乔芝缓缓对连碧宛然一笑,“正是呢。”
主人家起早准备,请来的人也都早早出发,接连到了乔家。
过了约莫一炷香后,喜娘来给乔芝梳妆打扮。
发髻妆面是早就定好了的,喜娘循着旧例仔细给乔芝装扮好,又妥帖帮她穿上喜服,戴好发冠。
新妇的面妆讲究端庄优雅,上完妆后的乔芝洗去了闺中少女的青涩,如荷花初绽、妍丽端方。
喜娘瞧着她的容色,心中纳罕,这个年纪的姑娘做了待嫁新妇,哪个不是内敛又娇羞?怎么这个乔家姑娘不慌不臊的、如此老成?
被人盯着打探,乔芝神色如常,不过并非是她淡薄,只是心中有事无暇顾及其它。
她静静想了会儿,唤来连香吩咐道:“将大公子请过来,我有话与他说。”
连香应下,小心翼翼抬眼看了看乔芝的脸色,这才出门去办差事。
她要去请的这位大公子名为乔昌润,也是已故的齐氏所出,与乔芝是同胞姐弟。因乔虑悰重男,王澜珍平素不敢怠慢他。
同母所出的孩子,乔芝过得艰难,乔昌润却过得不错。而乔芝有自己的考量,几乎不与胞弟吐露实情。
连香心疼姑娘,乍然听姑娘有安排,难免担心她在大好的日子提起糟心事坏了心情。
请到大公子后,乔芝独留他一人在房中说话,连香便去装点心泡茶水,随时候着。
屋内,乔芝将乔昌润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穿着一身绀青色直裰,笑道:“昌润今日要送姐姐出门,这一身穿得好,瞧着精神。”
乔昌润拱手道:“长姐大喜,昌润自然要上心。”他说罢,转头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又问,“长姐唤昌润来,是有何事?”
乔芝静静看着胞弟与母亲和自己肖似的面庞,不同于她的隐忍算计,他的脸上是在长姐的保护下,无忧成长养出的纯粹。
虽然心有不忍,但乔芝既然下定了主意,就不会再犹豫。她慢慢淡了笑,一字一句认真说道:“昌润,姐姐出嫁后,不能时时看顾你,你自己要注意些。好生跟着父亲读书考功名,堤防王氏和她的一双儿女,少陪乔康祺玩乐,他年纪小,与你不同,莫要让他耽误了你。”
乔康祺是王澜珍生的幺子,年仅八岁,开蒙读幼学不上进,只知玩乐。在王澜珍的教唆下时常缠着乔昌润,借“兄友弟恭”“指导读书”让人寻不出错处。
乔芝看出王澜珍想拖累乔昌润的目的,时常巧妙拦着挡着。
她如今即将出嫁,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胞弟,想来也只有把话说透,让他明白,才好安心。
可谁知乔昌润不在暗处,便看不见黑,不但没深思姐姐的话,反而皱眉道:“长姐,母亲……王氏二八好年华嫁进咱们家,虽性子不细腻,但她操持一大家,供养我们这么多口人,也算是不错的继室了。我知道你一直与她面和心不和,但你如今嫁得高门,王氏还给你备了厚厚的嫁妆,合该知恩图报,而不是忘恩负义。长姐能不能放下成见,和睦乔家?我知道母亲当年不容易,长姐心中挂念母亲,但生恩不如养恩,人还是得往后看……康祺不聪明,玩心重,但他是个纯善的好孩子,做兄长的理应照顾一二……长姐,你且安心出嫁,莫胡思乱想,昌润心中有数的。”
乔昌润说了很长一段话,听得乔芝心中寸寸发凉,她从未想过费心费力地粉饰太平反倒让她成了恶人。
乔芝紧紧攥着手,指尖发白。良久才冷静下来缓缓道:“昌润,在乔家,你与姐姐不同,你是被父亲寄予厚望的长子,姐姐是早晚要出嫁的外人。你聪明,书读得好,应当能明白‘南枝日照暖,北枝霜露滋’的道理。从前为了护你安乐,姐姐没把个中酸楚说与你,现在姐姐也不后悔,毕竟你是男孩儿,自有宗法庇佑。你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只是你需记住,兰珍馆没有姐姐出谋划策,走不到今天这个规模,供养乔家上下,不是她王氏一个人的功劳。养恩我自当谨记,可仇恨我也不会忘记。”
见乔昌润越听越羞愧,乔芝难免有些心软,轻叹口气,摸了摸他垂下的脑袋,“你如今十五岁了,往后还要考科举做官,太过纯善不是好事。遇事多看多想,莫让自己吃亏。”
“是,昌润知道了。”乔昌润直点头,不敢看乔芝的眼睛。
“好了,外面应该忙起来了,去帮父亲待客吧。”
乔芝发了话,乔昌润逃似的离开了。他走后,连香端了点心茶水进来,摆在桌上。
“姑娘,您用些点心垫一垫吧,时候还久,可别饿坏了。”
乔芝端起茶盏只沾了沾唇就放下了,“无事,今日饿一天罢了,万一闹了笑话可不美。”
连香仔细瞧了瞧,见乔芝神色并无哀戚,便没再劝了。
这时连碧从外头跑进来推门而入,喜气洋洋喊道:“姑娘,姑爷带着迎亲队已经到榆钱巷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