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选媳花宴

听闻这句针对意味十足的话,乔芝和王澜珍回头望去。

冤家路窄所言不虚,来人正是乔家兰珍馆的对头,嫣然阁东家的外甥女唐青鸢,和其母郑氏。

唐青鸢父亲任五品京官,外祖家任地方官,舅家在京经商。可以说除了人品样貌,家世地位处处都稳压乔芝一头。

她见乔家也受邀前来侯府参宴,腹诽向来清高的威远候夫人这回设宴怎像做慈善一样,竟什么小门小户的都邀请了来,不由得就出口敲打一二,希望乔芝这种父亲官小,家中还从商的人就不要痴心妄想了。

唐青鸢的母亲郑氏也注意到了前面乔家的人,自然明白了女儿的意思,看着王澜珍与乔芝回她道:“人不光要有自知之明,还要会审时度势。”

唐家虽然比乔家根深,但比之侯府仍是差远了,竟还敢在侯府门前肆意奚落乔家,可把王澜珍气得够呛。正欲回嘴叫骂,就听乔芝笑了一声。

“母亲可听过五十步笑百步的典故?”

王澜珍不爱咬文嚼字,只看向乔芝,示意她说下去。

“若有自知之明,何至于退五十而笑百步?”这是在人家府门前,乔芝并不想剑拔弩张惹人注目,讽完便搀着继母示意她朝侧门处走了。

王澜珍见郑氏母女二人的笑僵在脸上又敢怒不敢言,解气了,扭头不再看她们。

候在门前离她们近的丫鬟婆子见证了这一场你来我往,面上虽然装作没听见,心里却都在笑话找事不成反被嘲的郑夫人和唐青鸢。

王澜珍从赵妈妈手中接过拜帖,亲自双手递给侯府的接引妈妈,那妈妈与王澜珍寒暄几句后,便喊了丫鬟为乔家人带路。

从前没进过高门权贵的府邸,王澜珍以为里面不过是小院儿多一些的大宅子罢了,今日身临其境,才知道在这侯府中,连建筑也能拿来赏看。

平地起殿、依山筑阁、傍水造亭,一石一木皆有章法。殿阁楼台不见重样,或雅致或庄严令人目不暇接。

乔芝不像继母那般肆意打量,只在眨眼间以余光探视几眼,所见美轮美奂已经令她觉得不虚此行。

赏菊宴设在侯府西角的沁园,此处有八方皆通的广亭,可容纳百人之多。周围景小精致,常用来办赏花会诗会等。

还未走近沁园,石子路两旁就已蜿蜒摆放着精心挑选的菊花盆栽,平素难得一见的品种都齐了,还不知正式被摆在园内赏的是何等名贵珍惜的品种。

等乔芝一行被带到一处竹亭落座奉茶时,沁园内已宾客如云、热闹非凡。

主家们忙着应酬贵客,像乔家这等门第的,来了并不能直接去见侯夫人,只能随着安排,与其他家的坐在一处吃茶用点心。

好巧不巧,刚坐下没多久,唐青鸢一行也被安排在了这处竹亭。

乔芝正随着继母与身旁的夫人小姐寒暄,没工夫理会她,唐青鸢的眼神白给了乔芝的后脑勺,没哽到乔芝,反倒把自己给哽到了。

王澜珍正寒暄的两位夫人,一位本就熟识,另一位眼生没见过,彼此间光是道明身份,介绍家族,都说了不短时间。

恰在一轮介绍完时,一位中年美妇人在一干下人的簇拥中走进竹亭,语气亲切热络道:“今日侯府客盛,多有招待不周,还望各位夫人小姐莫怪。”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美妇笑眼弯弯、唇红齿白,恰到好处的丰腴在华裳珠翠的映衬下显得贵气十足。

主家来招呼了,众人纷纷起身与之见礼,虽大多数人与其互不相识,但也丝毫不影响彼此表面上的热络。

只听了一耳朵王澜珍方才新结识的夫人唤那来人“霍夫人”。

待美妇走后,那夫人对周围的人介绍道:“是侯府三房的夫人,姓霍。霍夫人受侯夫人信重,常辅佐管家呢。”

说到霍夫人,她又顺势为大家简单介绍了侯府的情况。

“已故老侯爷有五子,嫡长子便是如今的威远候,现今是侯夫人掌家。四房中,四老爷故去,如今侯府除去侯爷一家,住着三位老爷,四位夫人,小辈十几人,可真是人丁兴旺的大府宅。”

她的声音虽温和却不算小声,附近在座不了解侯府的都静静听在耳中。听罢后三三两两小声交谈着,因还在人家家中做客,倒也没人说不该说的话。

只有唐家那边说话的姿态和隐隐传出的语气瞧着像是说不得宣扬的秘语。

乔芝与唐青鸢离得近,将她的话听了个大概。

“原来‘宁将女低嫁,不为侯府媳’是真的,世子是东京第一纨绔,侯府又人口复杂事多,家中显赫的自然舍不得女儿受罪。难怪侯夫人办赏花宴请了这么多人……”

虽然不如唐青鸢知道的多,但乔芝听说过威远侯府的裴世子是出了名的纨绔,他是勾栏瓦舍的常客、整日呼朋引伴招猫逗狗,痞气十足没个正形。还曾当街鞭打朝廷命官之子。如此一个跋扈子弟,身份贵重不说,同母所出的姐姐是一国之母,作为皇帝的小舅子,还颇得皇帝喜爱纵容。

这一层一层的台阶,将那裴世子捧到了天上。京中无人可与之比拟,也就更助长了他说一不二的霸道性子,没人敢招惹。

侯夫人广邀京中各户官宦人家的夫人小姐办赏花宴,就是为了给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裴世子相看个合适的姑娘婚配。

乔芝垂眸想着,既然门当户对人家的小姐们不想嫁,那这荣华富贵说什么她也要试着争一争。

裴世子不良?乔芝本就不期望男人能有多好。侯府人口复杂?她在灰暗的乔家成长的十几年不是白过的。

抱着试试的心态,乔芝欣然参与了午膳宴席过后侯夫人筹备的一些风雅小试。

与此同时,在东角楼北斜街最奢华的樊楼,即使还在白日,嵇琴琵琶声仍不绝于耳。路过雅阁,能听闻从里飘出几声戏子唱南曲的柔婉腔音。

盛装打扮的珍娘忐忑停驻在天字号雅阁门外,反复向抱琴丫头询问自己的妆发是否无虞。确认无误后,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这才清了嗓子娇声问道:“各位爷,奴家是伺候天字号房的唱曲戏子,可否容奴家进门来?”

等待回话的空档,珍娘暗暗在心中想,这可是好不容易等来的机会,务必抓紧了。

得了里面人的允准后,珍娘伸出悉心保养的柔荑轻轻推开门,拿捏着身段朝里走去。

这天字号雅阁内坐的是如今东京里数一数二的高门贵公子,有伯爵府嫡子孙博远、皇帝姑母长顺大长公主爱子穆虔,更有大名鼎鼎的威远候世子裴承赫。

这些身份贵重的公子们个个皆是气宇轩昂、玉树临风,出手更是阔绰无匹,若能得他们看重,常为其唱曲,到时这樊楼谁人不眼红?

珍娘越想越激昂,拿捏出自己最美的笑来,抬头望向三位公子。却不料眼前情形没她想的那样和煦。

孙公子与穆公子的目光都放在裴世子身上,而裴世子把玩着他右手大拇指戴的和田鸽血红玉獬豸扳指,轻皱着眉、面有不豫之色。

纵使见多了潘郎卫君之流的俊美郎君,之前也曾见过裴世子,此时珍娘心中还是会因裴世子俊逸的姿容怦然乱跳,同时他皱起的眉也让珍娘慌乱得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放,也不知该与公子们交谈一二,还是直接入台唱曲。

犹豫中,珍娘瞧见裴世子撩起眼皮扫了自己一眼,眉头皱得更深了。

“怎么换人了,之前那个呢?”

随着裴世子问话,另外两位公子也转头看了过来。珍娘没经住脸一红,也不知是慌的还是臊的。期期艾艾答道:“婉娘……病了,奴家与婉娘交好,受婉娘之托,代她为各位公子唱曲。”

好友病得不能出台,她却打扮得如此精致来为之“替唱”,且还言笑晏晏,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心思。谁会相信其中没有猫腻?

至于那婉娘,真的是自己病的?还是被害的?也就显而易见了。

“既如此,就去照顾你的好友吧,这里不用人了。”裴世子冷声说完这句话,就转眼不再看这边了。

珍娘如同大雪寒天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站在原地呆愣没动,还是抱琴丫头悄悄扯了她的袖子,才将她的理智扯回来,苦笑着退了出去。

孙博远和穆虔对视一眼,心疼方才那娇美的戏子耍手段正巧撞上裴承赫心情不好,这下被他落了脸面,以后怕是更不好往上爬了。

眨了眨眼,孙博远半开玩笑逗裴承赫道:“裴老大若看上那婉娘,何不接回府里,也好解解闷。”

“裴老大正为女人事烦呢,娶妻纳妾,最是令人头疼,博远你就别乱凑热闹了。”穆虔立即接话道。

这两人一唱一和的聒噪着,裴承赫倒不好一个人闷着了,靠在椅背上笑道:“我合该劝大长公主和伯爵夫人给你俩也寻个亲事,看你俩还笑不笑我。”

他肯出口谈及此事了,孙穆二人憋闷了好久的话终于得以宣泄,一时间拉着人问个没完。不过娶妻而已,不存在什么替友忧虑,都是想看素来闲云野鹤惯了的裴承赫为此烦恼的笑话。

这三人年岁相当、府第离得近,自幼玩在一处,平素被东京中人冠以纨绔三首的名号,名声并不是很好。

今日威远侯府设赏菊宴为裴承赫娶妻,他却在这勾栏做东请好友听曲喝茶,怕是要不了多久又要被重重批判一番。

孙穆二人闹够后,还不忘开解裴世子。

“承赫兄,成亲也没什么的,不就多个正妻嘛,该怎样还是怎样。”

“就算你成亲了,咱们也还是常见,不会弃你不顾的。”

裴承赫叹口气,兄弟们并不能懂他现在的感受。他仰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吐出两个字:“麻烦。”

孙博远和穆虔挑眉对视,用眼神对话:是成亲麻烦?还是女人麻烦?

威远侯府。

时下的赏花宴,追求多层次的享受,宴中常会举办曲赏、香赏等助添雅兴。今日的赏菊宴上只有女客,侯夫人备了画赏与绣赏,与各位夫人一起添了彩头,观赏一众妙龄小姐比试才学技艺。

见乔芝起身,欲出面去参加这些文雅比试,王澜珍本隐隐不悦,一看唐青鸢已经走出老远,急小声同乔芝说:“不能输她。”

乔芝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转身镇定地去了。

王澜珍望着继女永远挺直的背脊,如竹如兰般绰约的身姿,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从前不喜乔芝,是因为她继女的身份,而自己有亲生的儿女,偏颇是天经地义。后来不喜她,则是因为乔芝的优秀。

虽生母早亡,但她性格坚强不软弱、头脑聪明。为了不替她人培养子女,王澜珍不让乔芝接触账册货源之类,只允许她出些新鲜的主意,然她却在这夹缝中长成,见识谈吐远胜于同龄女子。

甚至直到此时,王澜珍才知道自己这个继女会作画、会刺绣。小小年纪,就能沉住气将自己藏得这么深,细想起来,她这个继女真是不简单。

她遥望着摆了十余台画案的场中,没见那些华裳环佩的高门贵女,坐的都是门户低些的小姐们,只余了一台画案空着。

这些人中,最打眼的还是属继女乔芝。虽然她今日衣着素雅,但在阳光下肌肤白得通透无暇,纤长脖颈似白鹄优雅,削肩薄背且身姿端正,不提姓名,还会以为是哪个簪缨世胄严规教养出来的闺秀。

王澜珍看乔芝显眼,其她人自然也是。

侯夫人与四房妯娌纵观正在画菊的十余位小姐,心中虽各有不同的计较,但都知只看容貌气质,佼佼者是谁自然是没有争议的。

不过别看乔芝画画时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其实对书画比试夺得头名并没抱希望。

虽然乔父是文人,学识渊博、精通书画,但他的一身本事只愿传授给胞弟乔昌润,乔芝所学的画技还是蹭着胞弟才断断续续学了一些,平日里也没机会潜心钻研,若在场有擅书画的,自然难比过人家。

待众人都画完后,观看比试的夫人们以花择优。乔芝收了八朵花,不出意料的排了个第三。

唐青鸢收了十三朵花,排了第二,看向乔芝的眼神充满不屑,下巴简直要抬到天上去。

乔芝没当回事,因为接下来的刺绣比试才是她的强项。

乔芝生母是苏州人士,一身苏绣的本领能以假乱真,恐怕比之宫里的绣娘也不相上下。虽然母亲在她六岁时就离了世,并未习得全部技艺,但乔芝常比照母亲留下的绣品独自钻研。

书画需备笔墨纸砚,没有乔父首肯,乔芝没法自行掌握,但每个女子屋里都必备针线,学刺绣就没人能管她了。靠着悟性和常加练习,她的绣品如今已经像模像样。

乔芝对自己的绣技十分自信,拿起花绷子时,不自觉就露了个胸有成竹的笑来。

唐青鸢时不时歪头看她,见乔芝的笑容,以为她又在装腔作势,心里十分不屑。

别人的反应,乔芝一概不知,她自入了比试场,就只一心做着自己的事情。无论是不擅长,还是擅长,都是投了十足十的专心去做。

此时她正在观察眼前这盆名为“仙灵芝”的菊花,其花瓣背面为金,正面为橘红,花瓣细长微微蜷曲,金色与橘红杂乱交映,花朵有种凌乱又富贵的美感,美是极美,刺绣的难度也是极高。

不过乔芝向来不怕挑战,越是复杂配色的物品绣出来也会越出效果,她已经开始期待绣完之后的模样了。

乔芝先是摆动花盆,令菊花最美的一面朝向自己,然后微微闭上左眼只用右眼去观察。这样看去,眼睛所见中心为实,四周为虚,层次分明。

观察好之后,乔芝才提笔画花样子。

刺绣的时间要比作画久,乔芝又是所有人中最后一个停针剪线的,此时距离绣赏开始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时辰。

所有完成的绣品摆在参加绣赏比试的小姐们面前的案上,执花的夫人们走上前来一一观赏,看完所有绣品后,如同画赏时一样,将手中花留给觉得最好的那幅绣品。

因为有了先前的画赏,案前聚集人最多的就是画赏时夺了头名的那位小姐那边,其次还是乔芝案前的人多。因为她绣的时间最久,不少人都好奇她绣得如何。

第一位看到乔芝绣品的夫人无意识发出浅浅一声惊叹,随即引来周围一众夫人的好奇,慢慢围了过来。

看清乔芝的绣品后,众人的面色有惊艳、有赞赏、还有好奇这是如何绣的。

这一回留花时,有一些夫人甚至仅仅只看了乔芝的绣品,就将手中花送给了她。不少先看了乔芝绣品的夫人,匆匆去看了她人的绣品,然后又折返回来将花留给乔芝。

最终的留花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一共四十五朵花,全部都留在了乔芝的案上,其她人案前竟一朵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