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阿斯朗,就像是一只穿梭在密林之中的猎豹,身形优雅,步履矫健,时而腾挪跳跃,时而拔腿疾行,用普通人完全无法想象的速度在裴吉特镇的屋顶上狂奔,她手足并用,蹬踏的声音密集而紧促,仿佛有好几个人在同时移动。
但很显然,她还不够快。
怪物在夜幕中留下一道鲜艳的红色轨迹,阿斯朗就埋身在这层红纱之中紧紧跟随,始终无法追上。有好几次她调整身上CATS装甲的配置,用尽全力扑将上去,却也只是抓了个空而已。
阿斯朗不得不承认,人毕竟是直立行走的动物,即使有CATS系统的辅助,也无法适应四肢并用的移动方式。就算比普通人类灵活上许多,比起真正的四脚动物来还是相差甚远。
怪物突然一跃而起,横跳过街巷,落在对面二楼的小阳台上。阿斯朗毫不迟疑地跟着飞扑了过去,用双爪抠住阳台的边沿,翻身冲进屋内,睡梦中的男女主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两位不速之客就已经又破门而出,蹿上了另一户人家的房顶。
阿斯朗的喘息声逐渐沉重,她隐约觉得这样耗下去根本不会有机会,于是决定冒一次险。
设计CATS的科学家当然明白人体工学的基础原理,明白人若想要把奔跑的速度提到“极限”,手脚并用只能是累赘。阿斯朗突然顿住脚,调整身姿,收起尾巴,撅起屁股,摆出一副短跑选手预备起跑的姿势。
这绝对是一次豪赌——在如此复杂的地形下使用全力奔跑,对阿斯朗和CATS来说都是第一次。如果是在平日的训练中这样做,多半会被史密斯中校劈头盖脑一顿痛骂——毕竟她身上穿的这套黑色战斗服价值不菲,若算上研究费和训练花销,那更是天文数字,损失上一件——或者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就会有好多人吃不了兜着走。
数股电流从装甲内侧的放电器中射出,透过皮层和肌肉纤维,精准地刺激到大腿内里的反射神经,阿斯朗一声闷吼,像离弦之箭般冲向前方,怪物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也赶忙加快了脚步,气喘吁吁地撒开腿猛跑。
三米……两米……一米!阿斯朗觉得对CATS装甲来说,这个距离已经是十拿九稳,于是双爪齐出,“刷”的一声在月光下亮出夺目寒光。
她高举右拳,调整姿态,右脚点地,弹身而起,发动攻击——
恰在这个时候,什么东西绊了她一下——花盆、电视天线、废纸箱,或者一只猫……不知是什么东西,她没有看清,而且也无所谓,反正她是给绊了一下,失去了平衡,整个人都在空中打起了转儿,像一柄标枪般,重重地扎在街道对面洋房的墙壁上,正好撞着了脑袋,她两眼一抹黑,当即便没了意识。
再睁开双眼的时候,阿斯朗看到的是如水晶般清澈透明的星空。几秒之后,头盔的显示器上突然闪出一长串代码,旁边还挂着心电图,大堆她完全不能理解的数据和字串占据了大半个视野,让人好不心烦。
CATS的电脑似乎受到了一点损伤,这些精密的高科技玩意儿总是这么娇气,有时候还不如半个世纪前的老货好用——比如AK47。
她试着关掉了所有不必要的系统,只在屏幕左上角留下时间的显示——22点12分,也就是说,她刚才大概昏迷了五分钟。
阿斯朗摸了摸后脑勺,庆幸自己虽然闷得慌却始终戴着头盔,如果刚才当真是头部着墙,现在恐怕已经脑浆淌一地了。她艰难地支起上身,发现自己正坐在一条石子小巷中间,两边都是些低矮老旧的小宅,有些亮着灯,大部分则黑着窗户。
一阵左顾右盼之后,没有发现那“红狗”的身影,阿斯朗重新检查了一遍CATS的系统,除了两个无关紧要的小功能无响应以外,其他都还算正常,于是她用手撑住地面,慢慢站了起来。
然后,她听见了脚步声——而且是异常急促的脚步声。
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就在附近的小巷里狂奔,越来越近。阿斯朗紧张地舔了舔嘴唇,贴住墙根,迎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挪过身去,一直走到巷口。
她握住尾巴,将尾尖的心跳感知仪对准巷内——
没有读数。
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当中,似乎还夹杂着什么东西摩擦地面的嘶响,阿斯朗强压住心底的不安与好奇,放下尾巴,压低身体,右爪出鞘,准备在对方探出身子的一刹那发动突袭。
声音越发清晰,好像还不止一个,阿斯朗捏紧了双拳——他们来了!让他们来吧!
从巷子口窜出来的“东西”,在阿斯朗面前停留了大概一秒钟,就是这短短的一秒钟,阿斯朗却觉得足有半个小时那么漫长。
在今后的几十年里——阿斯朗相信,她一定会不时地被今夜这恐怖的对视所侵扰,会在噩梦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对方的容貌。
如果非要让她描述这个“它”的容貌,阿斯朗一定是无能为力了。这个出现在阿斯朗面前的怪物,很难说是个什么东西——它张牙舞爪,像一头直立行走的八爪鱼,浑身长着大概一米长、血肉模糊的“触手”,看不出哪里是头,那边是尾;它披筋带骨,拖皮挂肉,歪烂而扭曲,别说形容“相貌”,连形状都谈不上,充满了后现代主义的抽象风格。
但它的动作倒是非常顺畅,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在阿斯朗还惊魂未定的刹那,这鬼东西已经一跃而起,“啪”的一声“瘫”在对面小楼的墙上,几根肉条交替运动,眨眼的工夫就翻上了房顶。
阿斯朗迟疑了片刻,身为职业特种兵的勇气与自豪最终战胜了恐惧。她决心追上去一探究竟,于是挺起腰杆,两步冲到小楼的高台下,用爪子抠住墙体,引身向上攀爬。在她就要爬到屋檐的同时,一声清亮的呼唤突然撕破了夜空的静谧:
“阿斯朗!”
在整个裴吉特岛上,只有一个活人知道自己的名字。阿斯朗扭头看了看巷子里的林飞羽,松开右爪,轻巧地落到地面。
林飞羽的手里抱着什么东西,直到他跑到面前,阿斯朗才发现那是一支短锹——而且锹头上还沾了血。
“别追了,阿斯朗,”气喘吁吁的林飞羽轻轻抹去额头的汗珠:“它比刚才那狗难对付多了……真的打不死。”
阿斯朗揭开头盔,深吸了一口久违的新鲜空气,然后将林飞羽好好地上下打量了一番,与之前相比,他狼狈了不少——大衣上多出了破口,裤脚残缺不全,连发型都乱了——虽说他原本也谈不上什么发型。
“刚才那是什么?”阿斯朗用大拇指朝身后比了比,“红狗的同伴吗?”
“说来你可能不相信,”林飞羽苦笑着耸了耸肩,“那是罗恩。”
阿斯朗本能地回头望了一眼自己刚才攀爬的砖墙:
“你说的是……哪个‘罗恩’?”
林飞羽叹了口气:“那真的是罗恩,‘南洋旅社’的大堂经理。”
“……就算我愿意相信你,”阿斯朗一声哼笑:“你能解释一下他为什么变成了那样儿吗?”
“也许人家正准备换工作呢?谁知道呢?”
“嘿!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阿斯朗眉头一紧,“连头都被咬得快掉下来的人还能爬起来诈尸?你把我当傻瓜吗?”
“不,不是诈尸,”林飞羽丢下铁锹,用右手做了一个“膨胀”的姿势,“它当着我的面‘爆’了开来,血肉模糊,就像个摔烂的番茄。”
“然后呢?它就长出了触手?就能爬墙了?”
“别激动,阿斯朗,”林飞羽摇了摇手:“我知道这有些荒唐,但你还没看到我刚才撞上的情景!它一从地上爬起来就要把我当夜宵,冲过来想抱着头猛啃。”
听上去林飞羽的确像是在说笑,但其实一点也没有夸张,当时他被吓得魂飞魄散,脸色惨白,语无伦次,光脏话就骂了足足半分钟。
“于是你就摸了支铁锹和它拼命?”
“当时我手边只有铁锹和扫帚,你选哪个?”
“然后你又说它打不死?”
“至少用铁锹不行,我砍掉了它的一只手和半个脑袋——如果那还算手和脑袋的话……”林飞羽耸了耸肩:“但是你瞧,他还是跑得飞快。”
“确实是飞快……”阿斯朗又情不自禁地回头望了一眼怪物刚才上墙的位置:“你也许该试试扫帚。”
“好的,”林飞羽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下次我注意。”
“现在这里的状况不妙啊,红狗没抓着,还多了一只在房顶上跑酷的章鱼。”
“现在只能祈祷它们不要在镇子里逢人便啃了,”林飞羽张开双臂,拍了一下胯骨:“……至于我们,我建议先去找点厉害的帮手。”
“厉害的帮手?”阿斯朗苦笑道:“要不要我叫101空降师来?”
“我指的是武器,”林飞羽指着地上的铁锹:“我们需要比这个更威猛的家伙,比如枪,你带枪了吗?”
“好啊,英雄,你现在想起来要枪了,”阿斯朗皱起眉头叉起腰:“是谁把好端端的突击步枪丢在丛林里的?嗯?”然后又学起林飞羽的语气:“‘危险?这里有吗?连只会咬人的猫都见不着’——这话是谁说的?”
“抱歉,我不习惯没事带着步枪瞎晃,”林飞羽顿了顿:“何况我哪里知道会在镇上遇到一位死后原地复活的大堂经理?”
阿斯朗沉默了片刻:“根据CIA东南亚分部的情报,裴吉特岛的警察局有装备重型火器,好像是三四支AK47型突击步枪,我们可以适当地‘征用’一部分……说不准还能顺道找到几个帮手。”
“4把AK47……”林飞羽面露苦相:“还真是好强大的‘重型火器’啊……”
“总比铁锹扫帚要好。”
“那是,”林飞羽打了个响指:“既然你有CIA的情报,不介意为我带路吧?”
阿斯朗不想告诉林飞羽GPS已经被干扰——裴吉特镇也就这点儿大,对装备了CATS的她来说,用不了十分钟就能转个遍。当然,如果观察足够仔细,她完全可以靠贴在巷子口的导游地图来认路——只是她没有发现,而林飞羽不知出于什么心态,看见了也就是没有说。
他或许在担心别的事情——比如该如何向本地警察解释自己的遭遇,就说“你们的镇上有一位会死后原地复活的大堂经理”?还是说“这里的大狼狗长出了红色的皮肤癣”?——这不是相信与不相信的问题,依林飞羽在国内执行任务时的经验,如果当真这般说了,恐怕只能被当作“非正常人”给抓起来。
不过这一次,事实证明,他多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