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经过圣桥之后,右手边是汤岛圣堂,接着沿着御茶之水稍脏的河流行驶约一分钟。虽然离东京都心很近,但大概因为很多医院和学校的缘故,这一带充满沉稳的气氛,十分安静。
“喔,在那里停车。应该就是这一间。”
车子从电车道往右转,顺着茂密的半月型花坛划出一道弧线,利落地停在下客处。影剧记者梓与摄影师鸟居一起探出头,从车窗往上看着建筑物。角落的电线杆上装有照明灯,因此那边都亮得宛如白天,每一扇窗户都拉起遮光窗帘,攀上墙壁的常春藤,在春天的夜风下,叶片微微飘动。虽然是两层楼建筑,但因为天花板挑高,看起来像三层楼。大约两年前,这个乐团的爵士钢琴手从二楼窗户摔下来,当场死亡。原来如此,如果是这般高度,的确很有可能。
梓从车内出来,走上门廊的楼梯,看到挂在入口处右手边的一个大门牌。宛如青铜的青绿色板子上,用浮雕字样写着“不二见庄、羽翼·和琴宿舍”。
“喂,看这个。快过来。”
向摄影师招手并按下门铃之后,乐团羽翼·和琴里吹奏单簧管的团长网代稔彦就出来开门。蓝色粗布裤子上搭配了宛如蜜蜂一样黑黄条纹的毛衣,这是这个乐团统一的休闲服。
“恭候大驾,一路辛苦了。”他向他们鞠躬,彷佛要把长长的身体折成两半似的。他是一个非常有本事的人。自己的乐团能登上一流报纸的影剧版,一定很开心,但却也没因此而过度谄媚,他那直率的态度,让二位记者留下好感。
不二见庄,是乐团的资助者三木所有,这点梓他们都知道。在战前就以高级公寓闻名,不过战后这里也毫无例外地被接收,作为美军将校的宿舍。他们把一楼大肆改造,只在右手边留下一排房间,剩下的空间全部打通,弄成一个大厅。
后来不二见庄的接收被解除,归还原屋主之后,让三木倍感困扰。这已经无法当作公寓使用,但要再装潢又太费事。
就在这时,原本就受他关照的羽翼·和琴因为找不到适合的练习场所而伤脑筋,于是他就大方出借给他们使用。所以同时得到练习所和合宿所的羽翼·和琴,因此成为爵士界的幸运儿。
单簧管乐手走在前头,斜斜地穿越大厅。那个大厅相当宽敞,彷佛可以容纳十到二十组人跳舞。一边走,记者们一边不客气地四处看。墙上挂了带有爵士乐团风格的照片,还有这个乐团在酒馆演出时的多色印刷海报等物,与门口反方向的墙上有三个窗户,还有一扇应该是后门的门。大厅右侧,有四扇漆成浅绿色的门一字排开;在最前面,也就是最靠近门口的地方,有一条通往楼上的楼梯。不知是否美军留下来的,楼梯上铺着大红色地毯。
网代走到最前面的房间,也就是楼梯旁边的房间,打开房间门,请两位进去。那是一间约有八坪大的舒适房间,带来柔和感觉的,好像是间接照明与淡粉红色的壁纸。从事必须日夜与噪音生活的职业,大概需要使用到色彩心理学,大厅的壁纸也一样,是让人心情舒畅的乳白色。
请记者们坐下之后,网代走到墙边的洋酒柜前,拿出两、三瓶酒来。
“调酒如何?我有很不错的酒。”
“不用麻烦了,我们不会喝酒。”
“甜酒的话可以吧?”
他在雪克杯里加入苦艾酒和苦味酒,手法熟练地摇起来,然后倒入三个玻璃中。梓和鸟居都不太能喝酒,所以我们像行交杯换盖仪式的新娘一样,只用嘴唇沾一下,就把杯子放回桌上。只有网代一个人品尝着酒。
“前阵子Hot Peppers的报导,是谁写的呢?”看样子他很关心对手的乐团。
“你想问红辣椒小鬼的身分吗?那是秘密。”梓也笑着回答。
他们报社的影剧版,最近刊登了十次新进爵士乐团的介绍报导,每次都是不同的匿名爵士乐评论家,而且像是在鼓励年轻爵士乐手般,评论都很温暖。企划做得很好,加上评论家善意的态度让年轻读者产生共鸣,因此这个系列做得很成功。
“那个叫做红辣椒小鬼的人,写得挺好的。虽然也有两、三个地方语气很尖锐……”
“哎,那个啊,毕竟连吃生鱼片也要加芥末的嘛。就像这个调酒里面也要加苦昧酒一样。”
“希望你们对我们的乐团也可以手下留情。”网代一边笑着,一边开玩笑似地说,并把杯中剩下的液体一饮而尽。他脸上突出的颧骨一带开始泛红,看样子他虽然喜欢喝酒,可是酒量不是很好。他拿着玻璃杯的手很大,手指也很长。也因为手这么大,所以才能吹单簧管吹得那么好吧,梓心想。
写报导的人不是梓。可是,因为一定要提供评论家一些台面下的知识才行,所以话题也就渐渐朝向那里发展。网代的眼眶变红了,他回想着,一边述说大学时代的乐团毕业后,以成为职业乐手为目标更加努力练习的往事。他的说话方式很巧妙,也不会像一些爵士乐手一样,态度肤浅或装腔作势得让人讨厌,从言谈中,即可窥知他的教养。
“不过,家母希望孩子能当个上班族。所以当她知道我玩乐器时,其实表情不是很好看,哈哈哈。”网代很开心似地放声笑起来时,有人用力敲门,听到敲门声的乐团团长脸上仍然挂着笑容,致歉之后站起来开门。
“我有点事想问你。”传来语气强横的女子声音。梓和鸟居吓了一跳,面面相觑。
“你……现在我不方便……”
“赶快给我出来啦,就说有事想跟你说了。”女子打断他的话,强硬地说。网代很无奈地悄悄走出去。网代想要安抚对方似地讲了两、三句,但那却反而让女子更为光火。她愈来愈激动,语气也变得粗暴。她呼吸很急促,有时像是太生气了说不出话来,有时说话激动得像是要狠狠打网代一巴掌。
“现在报社的人在里面。你说话那么大声,会让我麻烦的。”
他这么一说,女子变得更加气势汹汹——报社记者又怎么样?女子的语气很明显地透露出这个意思。梓和鸟居都很努力不去听他们的对话。虽然只要站起来,把还开着的门关上就可以了,可是他们连这样都办不到。所以只好开始硬找话题聊,像是公司餐厅最近变难吃了,或是前天在街角遇到一个让人眼睛为之一亮的美女,净是聊些无聊的事。事实上,公司的餐厅又便宜又好吃,街角遇到的女子鼻子又大又尖,绝对和美女沾不上边。
网代与女子的对话,似乎也总算要结束了。不知是否因为想说的话都大吼着说完了,所以心情变得舒畅,她粗鲁地丢下一句狠话之后,就用力踏着步伐离开了。网代回来之后,不知是否心理作用,他的脸上看起来有点红潮。
“抱歉,刚才实在太失礼了。”
“不会、不会。”梓和鸟居都一脸没听到他们对话似地表情。那是在如此场合下最礼貌的表现。
“请不要放在心上。她是个本性不错的人,也很有本事,只是现在心情有点不太好。”
“很有本事是指?”
“她是主唱,我们团的。她叫做瓜原真由美……”说到真由美,梓也曾在电视上看过她。日本爵士歌手唱的歌连“R”和“L”都分不出来,还要唱英文歌。美国的杂志曾经如此揶揄过,而真由美也不例外,而且她唱“R”的时候还像德文一样卷舌,更听不清楚。再加上音程很特别,音质又不好,也很容易跟不上拍子,快歌几乎都是如此。不过,因为她长相算是很漂亮,酒馆的醉客很捧她场。照梓的见解来看,真由美的存在对羽翼·和琴来说只有扣分,绝对不可能加分。
虽然嘴巴上说她很有本事,但网代看样子也很清楚这点。“特别是瓜原的事,希望贵报能高抬贵手。其实,她自己也知道她会被拿来当成批评的对象,所以现在才会这样闹别扭。”
他低声拜托着说。如果她是那样的个性,当她在报导中受到批评,会如何歇斯底里地大发雷霆,梓也并非不能想象。
“我会转达你的希望。可是,毕竟写的人不是我。”就算是他们,也没有立场指示评论家该怎样写。“而且,如果惹评论家不高兴,反而会引起麻烦,这样就更糟糕了。”
诸如此类的话讲了约三、四分钟后,又听到敲门声。后来才知道,这栋建筑物里面的门和窗户,都加装了隔音装置。这里是乐团的练习所,会这样做是当然的。所以,就连这间客厅也一样,如果只是在房间里面出声响应,在外面是听不见的,每次敲门都一定要站起来开门才行。
网代打开门之后,两名男女走了进来。男子长得很高。
“你们太慢了吧。只有我孤军奋战。”
“我刮胡子刮伤了啦,都流血了……”额头很窄,眼睛细小的男子说。他左边下巴有伤口凝血的痕迹。网代松了一口气似地表情转向记者们,介绍这对男女。
“这是弹贝斯的江差和弹钢琴的越生。”
“你们好……”
江差的声音沙哑,听起来宛如刘易斯·阿姆斯特朗。若要更简单地形容,很像是夜市里叫卖香蕉的小贩。他把事先已经捏在手中的两张名片,恭恭敬敬地递给二位记者。他的态度看起来很卑屈,让梓感到有些讨厌。越生厚子只是默默地低着头,连名片都没有递。红绿方格图案的裙子上,穿的是那件黄黑相间,像是女郎蜘蛛的毛衣,她两眼间距很宽,下巴圆润,长相很有个性,和那件毛衣很配。
“我邀瓜原一起来,结果她超生气的。发生什么事了?”
“不知道。”不知是否不想在记者们面前提起这个话题,他冷淡地回答。
“不说那个了,要不要喝什么?”网代很快地走到洋酒柜前。“喂,要喝什么?”
“我只要Apple Knocker就好了。”
“越生也喝那个吧?两位也是,喝这个酒的话就没关系了。”他拿出琴酒和苹果汁的瓶子,把五个玻璃杯一字排开。
“我那杯不要琴酒,给我Vodka。”江差说“Vodka”时发音不是伏特加,而是接近原音“Vodka”的发音。
“即将抵达Vodka、Vodka,下一站是池袋……”网代笑着混合酒。
越生厚子不知是不爱说话,还是害羞,一句话都没说。和她相反,网代与江差都很爱讲话。
和他们聊过之后,江差十郎不像第一印象中那么讨人厌,他独特的沙哑嗓音,反而让人感到幽默,是天生的搞笑演员。他似乎对八厘米电影很有兴趣,比起爵士乐,他更常谈到摄影机,因此被网代再三告诫。
大约过了十分钟后,摄影师鸟居说,叫瓜原真由美一起来拍照片吧。虽然已经拍了五、六张照片了,但他希望能拍一张全员到齐的合照。
“越生,可以去叫她来吗?”爵士钢琴手灵巧地站起来。她虽然沉默寡言,但动作轻盈。
走出房间的厚子,不到一分钟再度出现在门边。在仅仅几十秒内,她的表情骤然一变。她的眼睛失去神采,宛如一对玻璃珠。
“怎样了?小厚。”网代急忙走出去。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耳语声,然后这次换网代呼吸急促地探头进客厅。“喂,江差,过来一下。瓜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