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不透啦。可以快点告诉我们吗?我们好像在接受精神拷问一样。”经理说。星影一边摸着鼻子下方的科尔曼胡,点点头说:“那么,就把案件关系人的名字一一念出来看看。”
“我吗?”
“不,不是你。”
经理松了一口气说:“那是幻斋吗?”
幻斋的眼神变得很神经质,提心吊胆地看着星影。
“不是。”
“是上野吗?”
“不是。”
“这样说来,是我吗?”传造用力抓住周刊杂志。
“不是。”
“那,是我?……”
脸色苍白的淑子想要站起来,但好像全身无力,又跌坐回椅子上。
“不是。”
“那,不就,果然……”她用有气无力的声音说。
“不要会错意了,今井不是凶手。”
“那不就没有人是凶手了吗?”田所警部提高嗓门说。星影噗地笑出来:“你漏了一个人喔。”
“啊?谁?是谁?”
“刺杀莉露的……”他简洁扼要地说:“就是莉露。”
所有人的眼中都露出无法认同的神情。“可是……莉露是被害者对吧?”
“对。她是被害者,同时也是加害者。”
“这样说来,莉露她……”
“是啊,是自杀。因为今井投向淑子的怀抱,残留的爱变成百倍的恨,于是想要硬拖着今井和她共赴黄泉。”
“可是、可是,不可能。第一,如果是自杀的话……”
“好啦先听我说,田所。你应该听过一则寓言,一只黄蜂不停螫一条蛇的头,蛇于是让车轮辗过牠的头,让黄蜂与牠同归于尽。伊索在二千多年以前,就已经洞察这位脱衣舞者的心理了。”
“……”
“当我从淑子小姐那边听到这个密室之谜的时候,立刻就解开了。除了自杀之外,没有可以消灭凶手的方法。然后我到贝沼家去,寻找可以为我的假设背书的证据,于是找到了两个。其一,是她手提包里面的电车月票。那是从十一月十二日到十二月十一日,为期一个月的月票。但是啊,蔷薇座在这个剧场里签的是为期一年的演出契约。所以她当然应该要买一年或六个月的月票才对。但是她却买了一个月的月票,这是为什么呢?答案很简单,因为她知道,就算她买了更久的月票也只是浪费钱而已,她这想法不言而喻。可以解释为,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在一个月内就会走到尽头,因为她已经有了自杀的觉悟。”
“可是啊,既然死了没办法把钱带走,那去买六个月还是一年的月票不就好了。那样一来就不会被你抓到小辫子了。”
“先不论奢侈成性的浪费癖,女人这种生物天生就很谨慎节俭。聪明伶俐的她会做出买一个月期月票这种蠢事,也是这种节俭心理无意间冒出头的缘故吧。”
“原来如此。”好像总算认同了,田所的身子靠回椅背,反倒是淑子把身体往前移。“您刚才说有两个发现,另一个是什么?”
“那个啊,先前经理不是有说,本来不喜欢甜食的莉露突然喜欢吃冰淇淋了吗?跟那点有关。她喜欢的不是一般的甜食,是冰淇淋。虽然浴室里有冰淇淋,但因为她喜欢冰淇淋所以不会让人起疑。事实上这也是她的目的。在这个情况下,她希望我们特别注意到的是,她喜欢上冰淇淋的时间,和淑子与今井相好的时间一样。”
“冰淇淋在这里扮演什么角色?”
“不是冰淇淋,是冰淇淋的纸盒。”
“纸盒?”
“对。为了不让冰淇淋融化,会在纸盒里放干冰。她需要的就是那个干冰。”
“那,干冰是用来……?”
“不,干冰本身并没有什么用。是她在那个纸盒里,放入自己做的刀子。也就是说,是没有干冰就会融化的刀子……”
“那,就是冰做的刀子……?”
“没错。也许她从屋檐下拔了一根冰柱,再把它削薄。如果去冰店买,可能会留下蛛丝马迹。但是,如果现场忽然出现一个放了干冰的纸盒,也会启人疑窦,为了不被怀疑,需要一段时间来做准备。和今井分手是在十月底,变得喜欢吃冰淇淋是在十一月初。这时候她应该已经完成犯罪剧的脚本,准备登上舞台了吧。想想看,她特地选择在浴红里自杀,除了要夸耀她自豪的美丽肉体之外,就是为了要让冰刀可以马上融化。如果她在客厅自杀,结果刀子还没融化就被人发现了的话,不就万事休矣了吗?我顺便提一下,使用冰刀的例子,以前就发生过几次。但是为了不被人察觉她使用的是冰刀,她下了很多工夫。这宗犯罪引人入胜之处,就在于她聪慧的头脑。”星影似乎在赞叹莉露般地说,接着在石楠木烟斗上点火。
“用冰可以自杀吗?”
“拿来切是挺困难的,但用刺的就简单多了。只要没看到凶器的影子,就不会被认为是自杀。为了让效果更好,她不但用那张刊头照片做了假的恐吓信,还偷走幻斋的短剑,就是想要强调凶手的存在。因为她做的那些事,于是凶手被限定在能够自由进出蔷薇座的人身上,结果就是今井涉嫌重大。”
“那么,那些掉在洗澡间地上的化妆品,也是莉露弄的啰?”
“是的。为了看起来好像真的和凶手打斗过一样,手腕的擦伤也是为了相同目的而自己弄的。在客厅榻榻米上弄血刀痕迹的也是她。”
“那、那么,锁上门闩的也是莉露本人啰?”上野好像总算回复冷静,还有想问题的余裕。
“是的。所以浴室的门闩是锁上的,并不足为奇。”星影一说,田所就将身子往前探,说:“那样太奇怪了吧,为什么要锁上门闩呢?如果照你说的,莉露的目的是要看起来像是被今井杀了,对吧?那样的话,应该不要锁门才对啊。因为那扇门不仅没有缝隙,连锁孔都没有。”
星影龙三得意地微笑,很享受似地吸着烟斗说:“你说的对。所以玄关的门没有锁。浴室的门呢,当然也没有上锁,可是,就在那时候发生了预期之外的事情。出现了她没有料想到,完全在她计算之外的事。就是她认为应该还在旅行中的金主赤仓突然来访。当时,就是她决定要自杀的时候,听到赤仓在玄关叫她的名字。她有多么惊愕,实在不难想象。如此一来也许将自杀的日子延后会比较好,但对她来说那天晚上是独一无二的机会。三百六十五天全年无休的工作,终于临时休演了。她的休假只有那天晚上。恐怕她从好几个月以前,就已经预定好要在这个休假日自杀了吧,她还叫今井到新大久保车站去。所有一切都已齐备,事到如今她大概不想重来。她应该是心中如此想着,然后锁上门闩,进入浴缸自杀的。把没有必要做成密室的浴室,不对,是不应该要变成密室的浴室密室化的理由就在这里。为了完成这个案子,门闩是绝对必要的。如果门闩没有锁上,不难想象,赤仓将会发现她自杀的尸体,那她睹上性命的大计划就会以失败收场。懂了吗?不应该要变成密室的浴室,在赤仓出现的那一瞬间,不得不成为密室。本案的特异性也在这里。”
他说完之后,建筑商人以无限感慨的表情说:“那,侦探先生,我在浴室外面敲门的时候,莉露正在里面自杀吗?”
“是啊。”
“我还有一个疑问。”田所说。
“什么事?”
“就是那两组脚印啊。”他还是不甚明白地说。
“那不是很简单嘛。她在幻斋的短剑上,涂了自己的血。我想她应该是稍微划伤左胸吧。那个伤口,后来大概被她用冰刀刺进去。因为验尸的法医说没有其他伤口,应该是用冰刀毫无抵抗地刺进去的缘故。
“然后,她带着沾了血的短剑,穿了双旧长靴走到院子,把短剑丢在灌木丛下方。她应该充分预测到,这把短剑不用多久就会被发现了。因为她在雪地上留下了脚印。
“接着她往门柱走去,然后再度回到家中。不用说,她这样做,就让人来好像凶手是从外面进来行凶。她穿的那双长靴大概烧掉了吧,残留在玄关的雪块,就是从那双长靴上掉下来的。
“那两组脚印,是从外面进来又走到外面,还是从房子里出来又回到房子去,在判断上双方都说得通。脚印做成V字形,就是为了不要让脚印重迭在一起。”
“如果没有下雪的话呢?”
“没下雪的话,有没下雪的做法。就算没有雪地上的脚印,警方也还是只会将凶手设想为从外部进来。短剑也是,可以插在客厅榻榻米上,有好几种方法都可以达到效果。也许她一开始打算那样做,但因为下雪了所以就改为利用雪。她真的是一位头脑聪明的女子。”
然后这次是淑子开口,“那么,她叫今井到新大久保车站的月台去,但是她自己却根本没有要去吗?”
“你说的没错。为了让今井没有不在场证明,所以需要尽可能叫他到没有人的地方去。但话说回来,如果指定地点是太偏僻又不方便的地方,也许会让今井起疑。在这一点上,新大久保车站是个理想的地点。”星影抽了一口烟斗,“今井一直想要的信,也许她很久以前就都烧掉了,或者是当天晚上和长靴一起烧掉的也不一定。她特地把其中一封信留下来,把它丢在客厅的窗帘下方,就是为了要罗织今井入罪。今井提出他到新大久保车站的不在场证明时,一定会被警方认定是在说谎。但是,如果今井说的话是真的,那马上就会被发现X的真面目就是她。如果她真的认为今井就是黄色的恶魔,并吓得六神无主,那就不应该会约他在无人的夜晚到月台上见面才对。从这个心理上的矛盾点反向思考回去,马上就可以明白X的真面目为何了。但是话虽如此,不管是那个笔记上写的罗马拼音也好什么都好,警方会认定今井是凶手也无可厚非。”
星影龙三如此回答之后,把石楠木烟斗收进口袋中,精神抖擞地看了一遍四周。“好,还有问题吗?没有的话,田所,我们差不多该走了吧。无论如何,我希望释放今井的手续可以快点办完。这位美丽的小姐还等着呢。”
星影龙三不慌不忙地站起来之后,一直沉默不语的经理,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开口说:“莉露的做法啊……”
“嗯。”
“虽然您说她是出于嫉妒而自杀,如果是那样的话,她先杀了恨之入骨的今井之后再自杀不就好了。现在星影先生解决了这个案子,今井的嫌疑也洗清了。对莉露而言,她这场赌命演出也彻底失败了。也许她没有想过会发生这种情况,不过我想,她可以选择更安全的路,先杀了今井之后再自杀不是吗?在这方面她到底是怎样想的,我无论如何还是猜不透……”
“关于那点啊,就是她太自负了啦。只要是人,谁都会自负。她也是,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发明的诡计不可能会被看穿。除此之外,另一个考虑要点就是她是个女性,在女人的心中,往往存在着残忍至极且居心不良的主意。与其射杀今井,不如让他被判死刑,让他在监狱里成天苦恼呻吟,可以想见这就是她的愿望。如此一来,因为今井是无辜的,所以他精神上的苦闷,会比杀了人的死刑犯还要来得更重。也许那才是她复仇的目的。”
不知是否女人残忍的想法太过骇人,一时之间没有人答腔。不久幻斋干咳几声说:“我的疑问也是心理层面的问题,你认为嫉妒驱使莉露做出那种行为,但我总觉得动机好像有点薄弱。当然我可以想象嫉妒是犯罪动机,也听过那样的例子,但是在莉露的情况,只因为嫉妒就要豁出自己的生命,我还是不太能认同。会不会还有其他原因呢?”
星影龙三没有马上回答。没多久,他用纤长的手指捻着鼻子下方的科尔曼胡说:“……其实,有的。我认为可以不说的话,那就不要说比较好。话虽如此,其实也没什么。我刚才也说过,我调查她手提包里的物品,发现里面有一张任天堂医院的诊察券,日期是十一月三日。当时我不认为那和整个案件有关,之后我在她常读的书里看到《乳房丧失》和另一本和歌集时,忽然就想到了。从她没有其他和歌集这点看来,我不认为她喜欢和歌。尤其这两本摆在一起,好像应该有什么原因。然后,从中城女士因乳癌过世这件事,让我想到她会不会也罹患乳癌。会不会是因为同病相怜,所以她才会对这位闺秀歌人的作品产生兴趣。当然这不是正确的鉴赏态度,但也绝不是坏事。就算我的推理无误,假设她真罹患乳癌,只要还来得及动手术几乎都还有救;可是只有对她来说,手术成功同时也就等于是死了。在脱衣舞者之中,特别以美丽的乳房做为卖点并引以为傲的她,若失去乳房,就只剩下漆黑的绝望。如果能够理解这样的心理,就不难想象她拒绝动手术,并且想要在癌症使乳房产生病变之前,亲自毁灭自己的肉体。于是乎,我猜想那张诊察券就是她去检查乳房异变或乳房疼痛时留下的,而检查结果就是宣告得了乳癌。我为了知道我的推测到底对不对,离开贝沼家之后我就到任天堂医院去,找当初为她检查的斋藤博士。结果我的推理没有错。她的乳癌已经恶化到必须紧急动手术才行了。”
在座的所有人,都跌入深深的沉默之谷中。星影的手伸进大衣袖子里时,淑子终于回过神站起来,结巴地向他表示敬意。走到外面,冷风咻咻地抚过脸颊。田所打了一个冷颤。
“怎样样,要不要到酒吧去,为了悼念莉露来杯冰淇淋吧。还是说,你想要喝冰啤酒呢?田所。”
“啤酒和冰淇淋都先延到半年后再说吧。早点回去,窝进温暖的被窝里还比较好。”
二人说到这里之后都闭口不语,踩着足音走在深夜的入行道上。没多久,当他们在大楼角落转弯时,星影仰望夜空,一边呼出白色的雾气一边感叹地说:“喂,田所,如你所知道的,英文里像是‘非常嫉妒’或是‘卑怯’这样的形容词,都可以说是‘yellow’。‘黄色的恶魔’这个称号真的很贴切。因为莉露的确是一个,因嫉妒而疯狂的美丽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