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访熊本艺术大学的西画科制作室时,直美把一面镜子放在窗边,正面向着校园画自画像,她认出辛岛之后对他微微一笑,放下画笔站起来。她感觉起来比照片上看起来还要可爱,穿着被画具弄脏的外袍的模样,也别具魅力。辛岛还没开口,她就察觉到他的来意,很快地收拾一下画具,匆匆脱下外袍,请辛岛二人和她一起到校庭的草坪去。
在一片苜蓿草上,没课的学生三十三两两聚在一起,阳光从蓝天照射下来,是个令人舒爽的午后。三人面对面坐下时,辛岛向直美介绍鬼贯,自己则退到旁听者的位置。
鬼贯一直凝视着这位有深亮大眼睛的女孩,当他用深沉的男低音说话时,从旁人角度看来,宛如兄长在告诫亲爱的妹妹。“你能当艺术家实在很幸福,因为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路。但是我们就不是这样了,我们的兴趣并不是对别人穷追不舍喔。但是既然走上了这条路,除了把工作做到最好之外,也没有其他能让自己活下去的方法了。我接下来要问你的问题,也许会让你感到不愉快,但看在那是我忠于职务的份上,希望你能体谅。”
“我明白了。”直美冷静地回答。“您如此郑重其事,着实让我惶恐。之前的侦探先生真的是个讨厌的人,硬要扭曲事实,可是我看您不是那样的人。请您尽管问吧。”
“不,柳小姐,在不同的情况下,也许我也会是个让人讨厌的人。可是若真到这地步,如我方才所说,还希望您能谅解。那么,在本月一开始,详细说来是十一月二日的下午两点二十分,在人吉站后面的古坟入口,你的朋友横田在那里被射杀。我现在要调查的是当时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明。我已经知道牧村先生和日高小姐,当时没有离开过绿风庄一步,也知道行武先生被警察留置在拘留所里。”
鬼贯说到这里变了语气:“行武先生怎么样了呢?他说让大学之名蒙羞,好像非常沮丧。”
“嗯,他停学一周了。以前大学里只有男生的时候因为大家都很粗野,所以被送进拘留所好像不是很稀奇的事;可是现在变成男女共学之后,好像变得相当严格。不过,停学一周还算是好的了。”
辛岛警视看着眼前这位该隐的后裔彷佛散发光芒似的天真美貌,以及充塞在她头脑中的邪恶聪慧,不禁感慨地抚摸下巴。“原来如此。对了,没有交代清楚当时行动的人,就只有你了。所以我今天才想针对这一点来请教。”
“我明白了。可是,为了清楚交代我的不在场证明,我想从那天早上开始说起,可以吗?”
“悉听尊便。愈详细愈好。”鬼贯顺势说道。
“我想一下。”直美剪了短发的头微微倾斜,“也许有的地方你会误会,请你也要去问别人喔。”
“好的,就这么办。请吧。”
“那天的前一晚,也就是十一月一日晚上,我和沙吕女的父母一起回到这里来。因为我十分沮丧,而且我还要连络学校和沙吕女的好朋友。然后第二天也就是二日早上,我到学校来,和人事课的职员还有班上同学说话,接着就回到牧村那里去了。从学校到熊本站时大约十点半,我在车站的食堂吃了午餐,搭十一点十分出发的火车。”
“请等一下。”鬼贯从口袋里拿出时刻表,翻开鹿儿岛本线那一页。那是十一月一日修订的新时刻表。
“十一点十分出发的……嗯嗯,原来如此,是这班二二五号列车吧。”(请参照下侧表格)
鹿儿岛本线135号列车
肥荫线
“是的。”
“然后到八代是十二点二十分……”
“是的,如你所言。”
“然后呢?”
“我换乘肥萨线,一直搭回人吉。”
“唔,你在八代等了一个半小时,然后搭上十三点五十分发的八一九号列车吗?”
“是的。所以如同你所看到的,抵达人吉时是十四点四十八分。下车之后,我就直接走回绿风庄。”
原来如此哪——鬼贯在心中点头。如果真的像她所说的,她搭这班列车回到人吉的话,因为横田大约在那之前半小时就已经被杀了,所以直美的嫌疑也就消灭了。
“我明白了。我想就这一点再调查得详细一些,请问有人能作证你搭这班八一九号列车回到人吉吗?”
“呃。”她垂下眼睑。
哼,还真会演戏,辛岛不禁咋舌。看到这让人佩服的演技,谁能想得到直美居然会是恶女?
“恐怕没有。”直美很遗憾似地说,接着一副重新打起精神的模样。
“不过,有人能证明我搭上从熊本车站出发的下行一三五号列车,并在十二点二十分到八代。”如果在十二点二十分到八代的话,就只能搭十三点五十分从八代出发的肥萨线八一九号列车,也就是说她不可能在犯案时到现场。
“可以告诉我是哪位证人吗?”
“是的。我刚才忘记说了,我和朋友共四人一起从学校到火车站去。大家对于漫长的大学校庆都感到腻了,我们四个人为了谈天,就到车站的食堂一边吃饭一边聊很久。途中因为已经可以上车了,所以我走到月台上去。”
“然后那三个人就留在食堂?”
“不是,她们一起到剪票口送我。”
虽然很啰嗦,不过如果直美从熊本到人吉是搭火车的话,为了要在横田被杀的时间赶到现场,她应该要搭比肥萨线八一九号列车更早之前的一班,在十四点整抵达人吉的八一七号列车才行。因此,如果要赶上十二点五分从八代出发的八一七号列车,搭十一点十分从熊本出发的一三五号列车过去的话,会晚到十五分钟,所以就应该要搭比一三五号列车还要早出发的列车才行,这是理所当然的。所以鬼贯的首要之务,是向直美的朋友确认她是否为了搭乘一三五号列车而走进剪票口。
“柳小蛆,目前为止都还很好。等你方便的话还请你打电话到宿舍,我希望能和你刚才说的那三位朋友见面。”
“那就叫她们来吧。我们和别的学校不同,制作作品时是很自由的。”直美露出开朗的笑容,脚步轻快地往校舍走去,看着她的背影,辛岛征征地叹了好大一口气。
“唉,辛岛。”鬼贯看着时刻表里附的铁地道图,“如果她是凶手,当然要在行凶时间到现场才行,那从八代到人吉可以开车吗?”
“开车的话,也是有汽车可以走的路。有一条非常崎岖不平的县道和球磨川、肥萨线是平行的。可是县道一直都在进行修路工程,没办法走。这个月好像都是这样。而且,虽然你没问这个问题,要划船从球磨川逆流而上是不可能的。毕竟它是日本第一的急流,顺流而下很快,但逆流而上要花两天的时间。”
“唔。这样一来要从八代到人吉,除了铁路之外没别的路了。”
“不,话也不是那样。像最近很有名的那个《五木摇篮曲》的五木村,那边有一个叫做‘头地’的部落,是从八代和人吉出发的巴士转运站。可是不管怎么样都要花上一天的时间,不可能使用这条线的。”
“是喔,哎呀,真是谢谢。”鬼贯一边回答,一边思忖要去那首优美民谣的发源地做一趟亲密的访问。如果再把路线延伸到流传《捣稗歌》的椎叶村的话,这次他的小旅行就可以增添不少意料之外的收获。可是想到剩下的日子不多,也只好放弃了。
直美没多久就带着三名同学回来。在简单介绍过她的朋友们之后,就机灵地离开了。看样子直美什么都没对她们说,留下来的女学生一脸疑惑地站着。鬼贯等人也自然而然站着问她们问题。
“首先,我有件事必须先声明,希望你们都能够说实话。如果出现你们无可避免需要说谎的情况,与其保持沉默,我希望你们可以直接拒绝我的问题。你们是如此富有涵养,我知道对你们说这种话实在太失礼了,但为了节省我们彼此的时间与精神,还是先把话说清楚比较好。”
当鬼贯的态度一反先前,变得明确果断之后,就开始确认她们和直美一起在车站食堂吃饭的时间,以及在剪票口送别的时间,她们的记忆还很新,回答也相当清楚。鬼贯向她们再三确认之后,她们说三人中有二人有写日记,所以日期不会错,甚至还从宿舍拿日记来给他们看。她们做证说直美通过剪票口时,是在一三五号列车发车前两分钟左右,也就是十一点八分。用缎带绑头发的学生说,她曾经无意识地瞄了一眼在正面的大时钟,所以记得很清楚。其他两名学生也说,因为一三五号列车已经在月台上等候了,所以确定是在发车前不久。
但是鬼贯无法接受。他向她们道谢之后,再度开车前往熊本车站,打开车站内食堂的门。车站食堂这种地方,就算不是旅行者,也可以感觉到一股心神不宁,让人无法沉着的气氛。不管是餐具碰撞的声音,还是女服务生的举止,都让人心情无法不焦躁。
鬼贯在一个位子上坐下,点了一杯可可之后,在香烟的烟雾与喧嚣的九州岛方言混杂的气氛中,回想起偶然间和同事菊地警部曾经在银座的一间叫“阿斯卡尼亚”的西餐厅经历过的事。那位因为英俊外表与聪明头脑,而被寄予敬爱之情的年轻同事,在追宫城县白石町八十八银行里发生的惨剧的犯人时,当有主嫌之疑的人说他有在阿斯卡尼亚用餐的不在场证明,就已经可以断言要破该案并非一蹴可几。想到那件案子,鬼贯也无法再悠闲地品尝可可了。
他把走过旁边的女服务生叫过来,表名身分之后,就被带到店长的办公室。店长很客气,是一个给人饭店服务人员感觉的青年。鬼贯拿出照片说明来意之后,问他是否记得这个人,店长微微歪着头想了一下,接着站起来走出去。
过了五分钟,店长带着一位女服务生和一位柜台小姐进来。“这二位好像记得很清楚。”
“哎呀,真抱歉。在二位百忙之中打扰,不会花太多时间。”鬼贯说了开场白之后,简明扼要地说出他的问题,但他的脸上却渐渐出现困惑的表情。女服务生记得直美的长相,也确定地说——日期就是十一月二日。
“这个女生嘛……”女服务生指着直美的照片,“一开始只是喝着咖啡聊天而已,然后大声嚷嚷说她没时间吃早餐了,就点了燕麦粥。然后啊,一个星期之前燕麦粥才刚刚卖完,那天好不容易补的货才到,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对于她明确的说词,旁边的店长也插嘴说,燕麦粥的新货到店时是十一月二日上午,一送来就马上送进厨房煮了。
接下来关于直美离开食堂的时间,她曾再三说过“快要赶不上十一点十分的列车了,要快点过去”,所以对当时时间也有很深刻的印象。
“说到列车啊,”柜台小姐插嘴进来说:“她的确说过要搭十一点十分发车的一三五号列车。她付账的时候拿出来的是一张千圆大钞,我不巧零钱不够,她就一直骂说‘快点快点’,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当时直美真的很急,她好像还说零钱不够的话,有多少就给她多少。她们四人一起离开之后,柜台小姐松了一口气看了手表一眼,喃喃自语说“还有两、三分钟,不会赶不上车啦”。
二人走出车站食堂之后,在候车室的角落坐下,脸上尽是疲惫不堪的表情,呼叫上下车旅客的声音,以及扩音器里传出来的乘车信息与杂乱又吵闹的空气混杂在一起,陈列在站内贩卖店面里的文旦香味扑鼻而来。
柳直美搭乘的是一三五号列车,事到如今已经无庸置疑了。既然不管再怎么问,她都是搭一三五号列车到八代去的话,就绝对不可能在犯案时刻到达人吉车站。
但是和辛岛一脸虚脱的表情相比,鬼贯的表情彷佛柳暗花明又一村似地豁然开朗起来。
“辛岛。”他用耳语般的声音叫老朋友。“我发现有件事被我完全漏掉了。我想,太执着于列车时刻表是不对的。这个时刻表写的,只是表面的东西而已。”
“会有没写在上面的列车吗?”
“当然有啊。我们不就忘记货物列车了吗?在旅客列车的车班之间,会有货物列车啊。”
“货物列车啊。”辛岛似乎不是很有兴趣的样子。“会有货物列车紧接着在一三五号列车之后发车吗?”他很怀疑。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可是也并非没有从熊本到八代直驶不停的货物列车,只要能比一三五号列车还早个六、七分钟到达就可以了,用不着这么悲观啦。”
鬼贯这么说的时候,也知道他自己对这个想法也没抱持着多大希望。但是只要认为至少有一点可能性,就要去逐步查证才行。他怂恿辛岛去敲副站长室的门。
犬童副站长年约四十,是一位仪容整洁,态度温和的人。
“请问有什么事情可以效劳吗?”
鬼贯问完问题之后,副站长戴着白手套的手整齐地交握在桌上这么说着。
“是十一月二日的货车吗?”
“是的。就在一三五号列车之后,开往八代的货物列车。”
“希望可以找得到。”副站长翻阅着部下拿来的一本厚厚的行驶记录,在某一页仔细地用手指比对,接着用遗憾的表情对着两人说:“很不巧,没有。”
“原来如此,请让我看一下。”辛岛不客气地把记录拿过来,用认真的眼神仔细看。的确,在一三五号列车之后出发的货车,是十一点五十七分发车开往水俣,而且还在三角车站停了三十三分钟,完全不是他们要找的。
“有没有其他没有在记录上面的货物列车呢?”为谨慎起见,鬼贯如此问道。
“没有没有,”副站长摇着头,一副“这不可能”的模样说:“一定会有记录。”
鬼贯沉默地点点头。已经没有其他问题了。他说了之后,副站长站起来,机械性地说“好的、再见”。鬼贯好像想找其他适合的话题,接着他注意到副站长的手上绑了白色绷带。
“那是怎么了呢?”
“哎呀,遇到一些无聊事,挺莫名其妙的。十一月一日早上大约两点左右的时候,有一个来接旅客的男人,说他明明是照着修订过的时刻表来的,但时刻表上写着应该要到的列车却没到,实在太奇怪了,于是把才刚重新写好的时刻表板子给砸坏了。警官虽然把他带走了,但因为我当时值班,所以也遭到池鱼之殃。现在还很痛呢,哈哈。”他笑了之后,话匣子打开似地继续讲。
“我最不会应付醉汉了。因为大家都认为喝醉之后爱做什么都可以,就连社会也是,叫大家要多容忍那些喝醉的人。不过鬼贯先生,如果要搭肥萨线的话,您知道有一个叫做‘白石’的站吗?那一带都是石灰岩,所以叫做白石村,如果把石灰成分溶解在饮料里面的话,对治疗肺结核的空洞很有效喔。所以我在那里盖了一间疗养院,希望县内的病患都能够健健康康的。”副站长的话题很多,而且渐渐离题了。鬼贯看准机会很快地站起来,告辞之后和辛岛一起走出副站长室。
“真是的,还真是个爱讲话的副站长。我还在耳鸣呢。”走出车站时,辛岛做出一个夸张的表情说:“不过,鬼贯,很明显直美没有利用货物列车。老实说我曾经想过,直美会不会是假装搭上一三五号列车,然后利用后来发车的急行列车追过一三五号列车。一三五号列车之后发车的急行列车,是从门司港到鹿儿岛,但从熊本出发的时间是十八点二十分,所以也不可能。所以她宣称从熊本到人吉整趟都是搭火车,如果直美是凶手的话就一定是骗人的。”
“是啊。”
“所以她除了从空中飞过去之外,剩下的方法就只有一种了。直美的确搭上了十一点十分从熊本站发车的一三五号列车,对吧。但是她并不是搭着火车一直到八代车站,而是在中途,例如熊本下一站川尻站下车,然后再从那里搭出租车或包租车还是利用卡车到八代去。”
“唔,我记得平面道路和铁路是并行的嘛?”
“嗯嗯,这是主要干线道路,所以铺设得很好,可以充分加速。还有啊,像你先前说的,只要能比一三五号列车早个七、八分钟到八代车站的话,一切就都可以顺利进行了。”这次换辛岛警视变得十分积极。
二人回到警察本部之后,为了找出直美搭的出租车或卡车,差遣刑警们四处探访。不过出乎意料很快就得到了回音,而且也是唯一的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