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越季的专车驶进省政府大院。
迎面开来一辆崭新的奥迪,李越季让司机放下车窗,伸出手,冲着错过去的奥迪,不住地挥手,那辆奥迪打了两声喇叭开走了。
那是一个副省长的专车。李越季收回手,靠在座椅背上,心里怦怦直跳,又重温到了上一次来省政府机关大院时的那种感觉。
每当她有这种感觉时,她都会情不自禁地想到,像自己这样的市长,如果打算体会一个普通老百姓提心吊胆去村委会,或是乡政府办事时的忐忑感觉,那就到省委省政府机关大院来,因为在这两个地方,每一双眼睛面对你这个厅局级的市长,都能流露出权力的优越和主宰者的高傲。
李越季把移交补偿方案,交到了省政府秘书长手里,秘书长让她这就去张副省长那里,说张副省长正在等她呢。
李越季从秘书长屋里出来,没直接去见张副省长,而是去了卫生间。小解过后,她站到洗手池的壁镜前,打开鼠灰色随身包,取出一把精致的牛角小梳子,把鬓角上的散发,往一起收了收,然后开始补口红,最后是往后退两步,把镜子里的半截李越季,仔细端详了一遍,觉得够劲了,才挺胸抬头,离开卫生间,走楼梯上到四楼。这过程中,李越季把她做女人的另一种细腻,表现在了手机上,她把手机的铃声,调到了震动上。
当推开那扇一通到顶的走廊门,张副省长的办公室,就袒露在了李越季的视野里,她的心跳荡起来!
想当年,李越季朝副市长那个位置上起跳时,差一点没扑空,多亏了张副省长托了她一把,托住后又稍稍往上一举,她的命运就改变了。
从此后,李越季就主动站到了张副省长的队伍里,平时有事没事,都要打电话汇报工作,心用得恨不能把上江市的档案局,搬到张副省长家门口。尤其是今年,她也不知从哪儿得到信息,听说张副省长年底有望变成常务副省长,这下她的活动欲望就更强了,变着法儿递增去省城办事的次数,哪怕每次只能跟张副省长说上几分钟的话,她也能心满意足,偶尔赶上张副省长忙,不能给她几分钟的汇报时间,她也不在乎,因为踩着省城的土地通个电话,照样可以表达自己的心情,尤其是没啥正经事的时候,通上一个电话,比见面的效果还要好呢,这是她从实践中品味出来的。
一个人的仕途机遇在哪里?百分之七十在你的上级领导那儿!
李越季深信这句话!所以,在官场上只要有机会,她都要向领导靠拢,有时甚至在不是机会的时候,她也能因地制宜,即兴发挥,为自己创造出亲近领导的机会。
前年,李越季在省委党校参加地市级领导“三讲经验交流会”,张副省长到会作报告。散会后,张副省长被事追着,急匆匆跟大家告别,健壮的背影被一群地市级领导的目光推着,朝车子走去。就在张副省长快要接近车子的时候,李越季突然从人群里跑出来,冲到张副省长跟前,举起手里的傻瓜相机,招呼立在车旁的张副省长的司机过来,帮忙给她和张副省长照个合影。
此情此景,让她身后的那些地市级领导,全都看呆了。
直到张副省长的车子开走了,还有人瞪着两眼发愣!
由于跟张副省长跟得太紧,上江市和省城里,看出名堂的一些人,不免要拿闲言碎语磨牙,发出来的独特声音,李越季的耳朵也收藏了一些,但她对这样或是那样的评说,始终保持泰然处之,似乎是故意在有与无、虚与实之间,人为制造朦胧气氛,再就是也有另外一种嫌疑,即有意利用这样一种省市之间的舆论捆绑,获取无形的官场身价效应,总之在她与张副省长的关系上,一直罩着一层神秘色彩。
张副省长办公室的门,半开半掩。
李越季在门口,稳定了一下情绪,低头瞧了瞧下身,试着在脸上摊开一种含有淡淡羞涩的微笑,感觉热身准备差不多了,这才举手叩门。
当——当当——手指敲击出来的声音,节奏舒缓,回音悠长。
李市长吧,请进来。
李越季一笑,推开门,迎着张副省长的目光说,是我,张省长。
握过手,寒暄了几句,张副省长把李越季让到沙发上。
张副省长看了一眼手表说,李市长,不好意思,今天只能给你十分钟时间,稍后我还有事。
李越季点头道,有关移交补偿方案的事,我都跟秘书长汇报了,到这里来就是想听听张省长的指示。
张副省长笑道,指示也好,关心也好,我就简单说几句吧。
李越季拿出笔和记事本,神色很虔诚。
张副省长首先是站在宏观角度上,强调了这次移交工作里所包涵着的政治意义,进而针对李越季本人指出,此次移交,虽是她进步的一次台阶,可也是个能把她整个儿吞噬的泥潭,荣辱取舍,就看她在行进路上,如何躲闪红灯了。
张副省长提醒她,要时刻保持头脑清醒,说如今能源局的日子,大不如从前好过了,也在忍痛往市场经济这条路上扭转,这从国家能源战略调整上,就可以看出能源行业的紧迫感。
另外,能源局现在两个当家人手中的权力,都还没有在他们的脚底下生根,从这个意义上说,在移交这件事上,他们不论是为了大局利益,还是个人的前途,这两个人势必要在移交的得失上,全力跟上江市较量,所图的无非是从工作业绩中,获取走出权力磨合期的资本,所以说移交这件事,不是急火急炖的事,要拿文火,慢慢煨着,在灵活中寻找主动,在合作中求进展,尽可能使市局两家,都能在这个事上,做出各自需要的亮色来。
李越季抬起头,舒展了一下酸溜溜的臂膀。她这时已经在记事本上,记满了两页纸。
后来张副省长暗示李越季,移交这件事,在省里很晃眼,她在这件事上每迈出一步,都必须在地上,留下清清楚楚的脚印。
李越季心领神会,张副省长这是要自己在移交这件事上,千万不可马马虎虎,更不能拿上江市的利益套取个人的私欲。
说完正事,张副省长问道,李市长,是不是这一次,还是轮不到我请你吃饭?
尽管明白张副省长这是说的一句客套话,但李越季心里还是一热,忍不住说,张省长,看你每次都这么客气,你再这样客气,我都不好意思来了。晚上,我跟建设厅巩厅长,一块坐坐。
噢,那个巩长英。张副省长点下头,没再说什么。
五点四十分的时候,巩长英过来接李越季。
去酒店的路上,巩长英对李越季说,今晚他只是个陪客,请她的大东家,这会儿已经在酒店里等着了。
你这是在藏什么猫猫啊,巩厅长?李越季有些摸不着头脑。
巩长英一笑,神神秘秘地说,咳,等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巩厅长,你不会把我……
别,千万别再往下想,李市长。巩长英脸上的笑,不是好笑。
等到了酒店,李越季一看今晚做东的人,居然是上江市一个女房地产开发商。
这个女人长得很瘦小,眼睛不大,嘴唇很薄,肤色光滑,简约的身段,像是南方水土滋养出来的,年纪虽说不大好猜测,不过还是能让人感觉到,她已是个迈出青春门槛儿的女人了。
李越季认识这个女人。
今年初,在一个汇展中心奠基仪式后的酒会上,工商银行的一个副行长,把这个女人引见给了李越季,说她过去一直在深圳开公司,现在回上江发展了,对上江房地产前景格外看好,就找了一个台湾人,合资收购了上江市一家经营不善的房地产公司,实力不凡,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让李市长多多关照的意思。离初次见面不长时间,李越季又在上江市一个居住环境研讨会上,再次见到了这个女人,不过这一次,李越季只是跟她打了一声招呼。
李越季回想起来了,这个女人姓白,具体叫白什么,一时就想不出来了。与此同时,李越季也就明白了巩长英,为什么要苦心经营这样一个饭局,跑不了也是冲着能源局那几块闲地来的。
李市长,白总,还用我给你们再介绍一遍吗?巩长英笑嘻嘻地问。
我要是不认识李市长,那我还能算是上江人嘛!我说老同学,你可真会说笑话。白总说完,就把一只瘦小而白晰的手,朝李越季伸过来,你好李市长,多谢你赏光。
李越季感觉白女人的手,软绵绵的,又是那样的小,心想这才是一只女人味十足的手,不像自己的手,骨节大,肉也多,要是光看手不看面部,会让人觉得自己的手,简直就是一个干粗活男人的手。
噢,原来白总,是巩厅长的同学呀?李越季松手时说。
巩长英道,是中学同学,李市长。
刚才我听巩厅长讲,巩厅长跟李市长,也曾是同学。白总说。
李越季接过话说,中学真,高中假,进了党校都不傻。白总,你说我跟巩厅长一年的党校同窗,算是哪一出呢?现在人们可是都在说人生知己,十有八九出自中学同窗啊。
李市长,我说你这张嘴,怕是又要开锅了吧?你就煮我吧。巩长英说,一脸装疼的表情。
原来李市长,是这么幽默的一个人。白总说,用手势招呼李越季入座。
跟你说白总,我这位红颜知己,不光会幽默,还是个出了名的女强人呢。巩长英津津乐道。
我知道李市长在上江的口碑,玉白水清。白总笑盈盈地望着李越季说。
李越季被他俩的一唱一合,搞得有点晕场了,脸也红了。
因为李越季与白女士半生不熟的缘故,今天的这个场面,就多少有些戏剧性了。虽说大家脸上都不缺少笑容,可也都能体会到别人心里的别扭。
这两位的双簧,唱得还算有戏,难怪他们是中学的同……想到这,李越季也不知受了什么指使,把同窗的那个窗,想成了床,心里禁不住一阵好笑。
等让过这阵意外感受,李越季心说,这年头,可不好说,什么不假呀,嘴巴上造一个假中学同窗,那还不是一眨眼就出来的事?
白总说,第一次跟李市长出来坐,也不知道李市长,喜欢什么口味,李市长请随意点吧。
李越季没有接白总递过来的菜单,而是把菜单推到了巩长英面前,挥了一下手道,巩厅长知道我的口味,就请巩厅长代劳吧。
巩长英瞧了白总一眼,接过菜单说,也是,市长上桌,哪能亲自点菜呢?要不说我这人,没有眼力见呢,天生不会侍候领导,没多大出息了。
你巩厅长要是再有出息,我们还不得跑到联合国总部去找你呀!李越季说,抿嘴笑起来。
白总瞟了巩长英一眼,也一脸笑咪咪。
巩长英总算把菜点出来了,两个女人都没有异议。接下来巩长英问李越季喝什么酒,李越季不假思索地说,看白总吧,我随白总就行了。
巩长英瞪大了眼睛问,李市长,你说什么?白总喝什么你就喝什么?哎李市长,今天我可是跟你说真话,白总除了白酒,可是不喝别的酒,而且白酒的量……半斤往上去。
李越季知道巩长英擅长颠倒黑白,就笑道,那我今天,就学着喝点白酒吧。
李越季能喝多少白酒,巩长英心里是有数的,一年的党校生活,酒桌上的节目自然不会少,酒上谁会逞能,谁真有实力,都是眼皮子底下的事。过去巩长英见李越季喝得最多的一次,也不过一啤酒杯小糊涂仙,照眼前这位白总,少一半的量。
当连着被白总敬了三盅后,李越季才意识到事情不妙,刚才巩长英说的话,可能是有谱的事,看来是自己看走眼了,把这个瘦小的女人小瞧了。
以往跟巩长英这些人喝酒,李越季但凡觉得不对劲时,都会找理由耍赖,少喝一些,可是今天这个场,是白女人支起来的,她明白一旦输了酒,也就等于输了面子,而女人在女人面前,最顾及的就是一个面子。
李越季想,撑着吧,撑到哪算哪,喝大了也好,还谈个屁事,落个省心。
然而白总像是看破了她的心里盘算,三盅酒过后,就不再拿酒找热情了。
而巩长英较之过去,也明显反常,就是不跟李越季闹酒了,过去不管在什么场合的酒桌上,他可是从来就没有闲过。
今天,一盅白酒,巩长英能斯文地敬上几次,李越季心里就豁然一亮,把巩长英和这个小女人的关系,联想到包子皮和猪肉馅上去了。
酒上消停了,正事从巩长英嘴里滴滴嗒嗒流出来。李越季想,看来东家白总,事先和巩长英对今天饭桌的行动步骤,进行过口头彩排。
一如李越季刚才所料,从巩长英舌头上掉下来的东西,还真是能源局待交的那个闲置农场。白总有意把那个农场买下来,建造一个高级墓地。如果整体出卖市里有困难,白总说租用一百年也行,如果说这条路也走不通,那再看看能不能跟市里联手合作,一家出地皮,一家出资金。
李越季想,这个白总,真不是一般商人呀,活人的生意做,死人的生意,她也惦着。在那块良田上搞墓地,是那么回事吗?于是李越季就在心里埋怨巩长英不长脑子,这样的忙,他居然也能开口帮?亏你还是建设厅厅长呢,心里都没个活人和死人的用地标准!
见李越季磨磨蹭蹭不给痛快话,巩长英就说,李市长,我知道这件事,也不是几句话就能办明白的事,这个道理,白总也懂,是吧白总?
白总接茬说,是啊李市长,一些具体内容,下来咱们还得具体商谈。
李越季说,巩厅长的事,就是我李越季的事,只要有这个合作机会,我会想着白总的。
谢谢李市长。白总说,这才拿出名片,毕恭毕敬递给李越季。
李越季假模假式看了一阵名片,然后抬起头,皱着眉头说,哎呀白总,不好意思,我的名片忘到车上了。
我回上江找李市长,还要用名片?白总笑吟吟说。
就是就是,李市长这张脸,就是整个上江市的名片。巩长英说得很开心。
李越季端起酒盅说,来来,借花献佛,我敬巩厅长和白总一杯!
话题,就又从土地问题回到了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