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上午,陈超从睡梦中醒来,神清气爽,感觉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久违的活力。
他对于自己连续两天都能保持如此高的睡眠质量感到惊讶,大概是大补宴的作用吧,有些菜品确有奇效。裴经理的医学知识的确不是盖的,他一定通过顾先生的描述搞清了陈超的身体状况,从而对症下药安排了合适的滋补膳食。陈超对传统中医理论也略知一二,合理恰当的膳食能激发机体自身的调节功能。陈超的情况属于过度劳累,所以说就要通过膳食调节睡眠,并补充长期以来身体因疲劳而积累的损耗。现在他体内的阴阳重新达到了平衡。反正不管怎样陈超很久都没感觉如此舒坦了。
不过他也感到一丝困扰。后半夜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自己来到一处西洋风格的园子里,看到一位年轻姑娘在跳脱衣舞。那姑娘边跳边唱,浑身散发着妖冶的气息。忽然,他被一阵莫名其妙的厌恶感掌控,将那姑娘按到一个花坛里,用双手牢牢掐住她的脖颈,似乎要置她于死地一般。恍惚间,他看到在自己身下挣扎的女子居然是白云。她身上穿着一件红色的旗袍,与翠绿的草地相映,仿佛猩红的血液。
看来他的脑子里还装着那件红旗袍案。但为什么白云会出现在梦中呢?更不要说梦中的自己还要掐死她了。或许是因为之前在那个试衣间里与她近距离接触过吧;要么就是这两天滋补菜品吃多了,这么个补法让他有些精力过剩。不过这应该是个好的迹象,至少表明他现在已经恢复到可以像个小伙子那样做做春梦了。
陈超决定不去想这些。如此明媚的上午,为何要在解梦上浪费时间呢。他重新将红旗袍案完完整整地思考了一遍。今天是星期五,他本想给于光明打个电话,但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如果打了这个电话,他这刚开始的假期肯定就要终结了。他还没在这度假村好好转转呢,再说论文也还一个字没写。
他给白云打了个电话。案子的事她没查到什么新的线索,不过她在电话里劝他好好度假。她已经去探望了他的母亲。老人自己在家挺好的,她要他不必担心。
于是陈超决定去湖边走走。
外面有些冷。此时正值旱季,湖水比平时少很多。水边只有一位老人,身穿一件破旧的军大衣,独自垂钓,身边的竹篓空空如也。那位老人看起来似乎正在沉思,或者说他的姿势给人一种沉思的感觉。
陈超从旁边经过,脚步很轻,生怕惊扰了老人。
抬头仰望,青山轮廓尽收眼底。不远处似乎有瀑布的潺潺水声。转身回望,刚才那位垂钓的老人手上正拿着一条小鱼。在水色映照下,鱼鳞正发出点点银色的光芒。
只是这一闪而过的光芒在这萧索的气氛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瑟瑟寒风吹过山林,发出呜呜的声响,如一声长叹。陈超心中忽然生出一丝莫名的悲凉。接着他拐进了一处湿滑的小径,两旁尽是落叶松和蕨类植物,他不得不放慢脚步。昨夜应该下了一场雨。很快地,眼前出现了一条由落叶铺成的地毯,走上去脚仿佛都被埋起来了。走着走着,路突然宽阔起来,他发现自己来到一处本地的集市。
此刻集市上人声鼎沸,多是些购买纪念品的游人。陈超穿过人群,来到一处出售纸钱的摊点。
“冬至就要到了,”摊主一边用银色的纸叠成元宝形状,一边热情地招呼着,“先人们也要添些衣裳。”在许多人眼中,另一个世界的主要货币依然是银元宝。
陈超一时冲动,买下了一沓纸钱。其实他并不相信这些,但是他母亲相信。她每年都要给他过世的父亲烧纸,特别是在冬至和清明之类的节气。
回到客房,陈超拿了几本这次一并带来的书,去了游泳馆。
游泳馆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窗,泳者可以在尽情畅游的同时享受窗外的湖光山色。畅快地游过一阵之后,陈超来到池边一张躺椅边,舒舒服服地躺下,开始阅读。
也许是拜在外滩公园学习英语的经历所赐,陈超可以在嘈杂的环境下集中精神阅读。不过当年在外滩,干扰他的仅仅是眼前的风景;而如今除了窗外的秀丽山水,还有泳池内外姑娘们的嬉笑声。虽然此刻他正手捧儒家经典,目光却会不由自主地投向那些活力无限的洁白躯体。孔子曰:“非礼勿视。”这可真是绝妙的讽刺。
管他“礼”不“礼”的呢,陈超感觉这样的环境至少让阅读变得不那么乏味了。他那已经过世的父亲称得上是一位新式儒生,而儒家思想在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也依然具有深刻影响。之前享用那桌大补宴时,席间“孔子曰”便不绝于耳。不过陈超并未系统学习过儒家思想,因为这派学说在他的学生时代几乎是被排除在课堂之外的。他后悔当年没能多跟父亲说说话。老人过世得早,都没来得及将毕生所学的儒家经典传授给自己的儿子。
陈超掏出笔记本,之前做的一些功课好像与儒家的“礼”有些渊源。在孔子看来,“礼”无时无处不在。所谓“克己复礼为仁”,只要人们都能按照古“礼”行事,一切都会变得和谐。不过,虽说几乎每件事都有相应的“礼”,但陈超却从未听说有关于爱情的“礼”。
陈超把带来的书翻了一个遍,却毫无收获。儒家的至圣先师们似乎完全无视爱情。
随后他将搜索范围扩大到“婚礼”。在古代中国,由于婚姻都是父母包办,男女双方婚前甚至对彼此一无所知,所以“婚礼”这个词与爱情之间关系并不大。但这次他多少还是找到了一些描述“婚礼之礼”的文字。
在儒家经典《礼记》中,有这样一段关于婚礼的描述:
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是以昏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皆主人筵几于庙,而拜迎于门外,入揖让而升,听命于庙,所以敬慎重正昏礼也。
也就是说,男人和女人直到婚礼那天才能见面。婚姻大事都是父母说了算,目的在于延续香火,与爱情无关。
在《孟子》中有这样一段话,将青年男女自由恋爱视做罪过:
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
而这所谓“钻穴”、“逾墙”,后来却成了青年男女约会的代名词。
想到这里,陈超合上书,试着闭眼回忆刚刚读过的内容。包办婚姻更符合以家庭为核心社会体系的要求,因为自由恋爱对于父母的权威来说是一种挑战甚至削弱。
“请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来者是一位少妇。“哦,可以的,”陈超指了指旁边的躺椅,说道,“请坐。”
少妇在靠近陈超的椅子上躺了下来。这是一位三十出头风姿绰约的女子,樱桃小口,面容姣好,一头卷发透着魅惑。她身穿泳装,外面套一件薄如轻纱的罩衫,一双美腿若隐若现。她手上也拿着一本书。
“在这儿读书蛮舒服的。”少妇把双腿交叉在一起,然后点燃了一支香烟。
陈超并不想说话。不过身边有这样一位美女同自己一起阅读也不是什么坏事,于是他礼貌地对少妇笑了笑。
“前两天我在餐厅看见你来着,吃得不错嘛。”少妇说道。
“对不起,我想不起当时是否见过你。”
“哦,当时我坐在大厅,能透过窗户看到你。当时好像那些人都在向你敬酒,你是个成功人士吧?”
“不是。”
“那就是大款喽?”
陈超再次笑而不语。她肯定想不到他是个警察,而且还是个躲到这里写文学论文的警察。他明白,在这种场合没必要暴露自己的身份。
可是这个女人是干什么的呢?美貌女子,孤身一人住在这价格昂贵的度假村。陈超发现自己又开始用警察的思维方式考虑问题了。作为一个隐姓埋名来度假的游客,何必在意别人的事?
“你在读什么书?”少妇问道。
“一本儒家经典。”
“有意思,”少妇看了一眼泳池里那些年轻姑娘,说道,“在这秀色可餐的地方读儒家经典。”
陈超听得出对方话里有话。孔子说得好:应好德如好色,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少妇也开始了她自己的阅读。阳光下,她乌黑的秀发闪着健康的光泽,同样乌黑的眸子让人不禁想起古典爱情故事中常说的“款款秋波”。脚踝系着一条由红色丝带和银铃编成的脚链,无形中平添了她双腿的美感。女人的美腿的确会让男人心猿意马。
回过神来,陈超暗暗地责备自己,他甚至有些后悔来度假了。家中那骇人的精神状态可能只是咖啡过量的副作用,也许自己太神经过敏了。既然自己已经恢复正常,为什么还要在这度假村里荒废时光呢?城里正被连环杀人案闹得沸沸扬扬,他作为一名警官,却在这数百里之外的泳池边一边悠闲地读书一边胡思乱想。
至少也应该好好写写论文吧。于是他翻开笔记本,把一些阅读心得记上去。
在传统的中国社会里,包办婚姻制度可以说是自由恋爱的死敌。那为什么古人还会创作出那么多浪漫爱情故事呢?虽说陈超只分析了其中两三部作品,但同类作品还有成千上万部。此类作品的发行和流传,明显是对包办婚姻制度的挑战,应该是不被容忍的……
这时,有人走过来打断了陈超的思路。是一位侍者,端着一瓶冰镇的红酒。想必他认出了陈超就是餐厅包间里裴经理招待的贵宾。
陈超心想,莫非这是度假村的例行服务?
“我可没带招待券啊。”
“别担心,先生,请您尽管享用。”侍者说完,将装着酒的冰篮放下,为他倒了一杯酒。
陈超示意他给旁边的少妇也倒一杯。
“你一定是个人物。”少妇抿了一口酒说道。
“应该说是‘独在异乡为异客’吧。”陈超引了一句唐诗作答。
“好吧,我也是,我丈夫出差去谈生意了,”少妇把双臂支在了桌子上,隐约露出迷人的乳沟,“所以我就孤苦伶仃地到这儿来了。‘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她引的是唐代诗人李益《江南曲》的后两句,陈超清楚记得这首诗的前两句是“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少妇的这番聪明的自述使他备感惊讶。原来这是一位孤独的女子,丈夫腰缠万贯却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只留她一人顾影自怜。
“嫁给‘弄潮儿’的话,你就住不起这么精致高档的度假村了。”陈超说道。
“话是没错,但是这样的生活就快乐吗?”少妇说道,“我叫姗姗,在上海师范大学教授妇女问题研究课程。”
“很高兴认识你。我叫陈超,在上海大学读函授。”
“我很喜欢旅行,所以说我也挺庆幸嫁了一个有足够经济实力让我去旅行的老公。哦,对了,顺便问一句,你很喜欢做学问吗?”
“怎么说呢,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陈超说道,“你刚才引用了一首唐代的闺怨诗,诗中的女子也许别无选择吧。你觉得这种结局算不算是包办婚姻造成的呢?”
“包办婚姻?不,我觉得要是这么去解释的话就太简单化了。我父母也是包办婚姻,但据我所知他们生活得非常幸福。”姗姗喝了口酒,接着说道,“可如今那些山盟海誓过的青年男女不照样离婚吗?”
“不愧是研究妇女问题的!儒家经典只承认包办婚姻,对于爱情却几乎只字不提。所以我觉得有些疑惑,这没有爱情的两千多年,国人是怎么度过的呢?”
“呃,这看你怎么去理解了。如果你相信父辈的生活方式,相信他们竭力给你灌输的一切,那么你就会按照那种方式去生活。就像如今的状况一样,如果你相信物质基础决定一切,那么爱情就只是个幌子。所以报纸上有那些寻求百万富翁的征婚广告也就不足为奇了。”
“还真是中国特色啊。”
“没错。你觉得爱情这东西是自古就有的吗?”姗姗笑道,“按照瑞士人鲁日蒙在《西方世界的爱情》中的说法,在法国游吟诗人们发明出‘浪漫爱情’这个词之前,浪漫自由的爱情是不存在的。”
陈超惊诧于眼前这位女子的阐述。在过去的这些年里,他一直都在忙于办案而没有太多时间读书,殊不知别人已经读了许多自己前所未闻的东西,有点“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觉。现在才想去过不一样的生活,对他来说可能已经太晚了。
“那么你读儒家经典的目的是为了做一项关于包办婚姻的研究项目吗?”姗姗问道。
“我读过一些古典爱情故事,发现其中有个相似之处。所有故事的女主角都无法逃脱被妖魔化的命运,而故事的爱情主题最后都变味了。你是这方面专家,给我点提示吧?”
“我喜欢你这个选题。嗯,妖魔化女性并弱化爱情主题,多年前鲁迅先生也提到过这一点。中国人总是把罪责归结到女性身上。商代灭亡的原因是纣王宠爱妲己,吴王夫差亡国是因为西施,董卓失败是因为貂蝉……这样的例子多了。”
“可这并不是中国人的专利。在西方也有个类似的词叫‘蛇蝎美人’。还有吸血鬼的故事什么的。”陈超说道。
“没错,但是你没发现其中有区别吗?吸血鬼故事里有女吸血鬼也有男吸血鬼呢。再说,所谓‘蛇蝎美人’并不是西方思想界的主流,起码在官方记录中并不承担主要责任。”
“你说得对。包办婚姻是儒家思想中与生俱来的部分。那么在你看来,那些故事是不是因为受了儒家思想的影响才变得扭曲了呢?”
“对,别管用什么方式,那些漂亮女子的结局都很惨淡。这不可避免。”姗姗说道。
“不可避免……”陈超重复着这句话,心中却不由得再次想到了红色旗袍连环杀人案。
也许作家有时候跟连环杀手也差不多,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按照后现代主义文艺评论的观点,同身边其他因素比起来,人们更容易受到所处环境和别人普遍观点的影响。俗话说,见人做人事,见鬼做鬼事,就是这个道理。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人的行为是受自身的潜意识或集体无意识驱使的。红旗袍案中的凶手是个疯子这点毋庸置疑,但要想弄清驱使他杀人的原因,以及这些原因如何影响了他的行为等,却绝非易事。
看到陈超走神的样子,姗姗以为他沉浸在自己的讲述之中,于是继续说道:“举个例子,比如说《金瓶梅》。按照书中的说法,西门庆的死因是纵欲过度,最终与潘金莲云雨之时命丧黄泉。就是说,潘金莲这个婊子要了他的命,把他吸干了。”
“嗯,我记得这一段。”陈超说道。
“还有啊,在《肉蒲团》里,男主角为了戒除自己对女性的淫欲,最终选择了自宫。”
显而易见,姗姗的研究侧重点在于女性所遭受的偏见。二人之间的对话对于陈超的论文来说算是一次意外收获,因为这些内容间接支持了他的论点。
“没错,好多词儿都是形容这些的。比如红颜祸水什么的。”陈超说道。
此刻他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事实上,尽管没有特指,但他的这篇论文还是很可能会探索到前人从未关注过的领域。这将是一篇完全原创的论文,符合卞教授的要求。
“其实发明这些词儿都是在为他们自己辩护而已。”姗姗话锋一转,“刚才你说到‘独在异乡为异客’,这是王维的诗。这么说你是为了写论文专门跑来这里的?”
“呃,写论文算是一部分原因吧。我平时压力太大了,来这儿放松一下也许对我有好处。”
两人的谈话就这样转向了别的话题。
“如今衡量人生价值的标准除了钱就是钱,谁还有工夫像那些唐朝诗人一样跑到这世外桃源来躲清静?也许这么待上一个上午都挺奢侈的。这就是我找个会赚钱老公的意义所在。”姗姗说道,“别太为难自己了,总是压抑自己没啥好处。”
陈超没想到姗姗能有如此见解,几乎近似于弗洛伊德的,对此,他稍感不安。不是因为她对此表现出的愤世嫉俗,也不是因为她是个女权主义者。想着这些,他的目光停留在了姗姗脚踝上那条红丝带与银铃编织而成的脚链上。
回过神来之后,陈超做了一次深呼吸,强迫自己尽量不去想这些令人纠结的东西。他不是个学者,至少现在还不能算是,更不是那种可以一掷千金随便住这种度假村的大款。总之,他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人。
他只是个警察,隐姓埋名来度假——还得靠别人埋单。
游泳池里的人渐渐少了,大概快闭馆了。
“今晚有舞会,你来参加吗?”姗姗问道。她的声音显得有些慵懒,似乎染上了夕阳余晖的颜色。
“我很想去,但是我晚上还得打许多电话。”
这是个借口,还是说他跟自己的丈夫一样是个忙碌的商人?姗姗有些疑惑。
“我想咱们住在同一座楼,我的房号是122。谢谢你的红酒,回头见。”她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
“再见。”
陈超目送姗姗离开,望着她的背影,他看到她的头发随风飘起。在转角处,她转过身来轻轻挥手。
“再见,”他又一次说道,“祝你今晚玩得愉快。”
最后这句声音很低,只有他自己听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