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陆云舒就知道,哪怕裴绍行不在,她今晚也没法好过,只得披衣过去开门,“祖母深夜到来,可是需要云舒伺候?”
“老身不需要伺候。”老夫人透过门缝看进去,床上一个人都没有,面色不虞,“可是行哥儿夜不归宿,你身为媳妇,也该管束于他,若他整日流连外头的野花野草,忽略了你,老身的孙子也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了。”
陆云舒是个明白人,立刻接过话茬,“祖母放心,我这就去把夫君带回来。”
等她走了,吴嬷嬷问出了心里话,“老夫人,为什么不让府里的人直接把公子带回来?少夫人一个弱女子,只怕公子不会听她的。”
“且先看看,若是这件事办好了,便给她一个机会,东街那些个店铺,就交给她打理。”
这么多年了,卢氏还是那个大小姐脾气,经不得半点腥风血雨,待她百年之后,侯府交到卢氏手里,只怕世袭罔替的荣华顷刻化为乌有。
*
红袖招是汝宁最负盛名的青楼之一,头牌花魁胭脂姑娘更是人间绝色,只她一人便能使得四方来客,络绎不绝。
裴绍行几个人坐在二楼视线最佳的雅间内,楼下高台起舞的女子艳丽,与琴奏相合甚是曼妙,可他却兴致恹恹,一杯接一杯的吃酒。
自从上回陆云舒骂了他,他便很少在府里喝酒,这会儿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定要喝个尽兴。
旁边孟千帆瞅了他一眼,怕他喝多,将他手里的酒壶拿走,“纪昀今日怎么只顾着喝闷酒?楼下的舞姬不好看吗?”
“正常,正常。”方庆阳打了个嗝,手臂搭在裴绍行肩上笑得促狭,“下面这些,都是庸脂俗粉,纪昀看不上,不过我今日肯定不会叫你们白来,晚些等胭脂姑娘出来了,你们就知道了。”
孟千帆惊讶地张大嘴,“胭脂姑娘都被你请来了?”那可是名动汝宁的第一花魁,多少人重金都难求一面。
“欸,这可不是我的功劳。”方青阳附在他耳畔压低声,“我是让人跟她说,今日汝宁侯府大公子亲临,以纪昀的身份,胭脂姑娘自然巴不得凑上来。”
“你小子,狡猾……”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裴绍行全听不进去,又叫小厮继续上酒。
孟千帆拉住他,“你怎么了,从前你也不会这样喝。”
“许是情场失意了吧。”方青阳笑嘻嘻的,“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纪昀,你也想开些,听说你最近纳的一房小妾甚美,什么时候带出来让我们兄弟见识见识。”说着还用肩膀撞了撞裴绍行。
那日他们去找人,看到侯府虽然到处张灯结彩,办的却不隆重,并且裴绍行一直没和他们提及此事,便想当然以为只是纳妾这等小事。
裴绍行听方青阳肆无忌惮调侃陆云舒,忍不住蹙眉,“什么纳妾,那是我爹给我娶的妻子。”
“什么?你娶妻了?”两人俱是一惊。
方青阳率先哭出来,“当初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一辈子风流,决不娶妻的吗?你居然……居然背叛我们兄弟之间的誓言!”
“就是!”孟千帆附和着唾弃裴绍行。
裴绍行此刻脑袋昏昏沉沉的,但还有一丝理智,摇摇头,“我也不想的……”当初许下那些誓言,不过是因为他知道这辈子和梅青青有缘无分。
反正都娶不到心仪之人,索性一辈子不娶,也对得住梅青青的一片深情,可如今……
裴绍行脑海不自觉浮现出陆云舒的脸,心下更郁闷。
见他不要命似的一杯接一杯,孟千帆干脆把杯子也抢走,“好了好了,你也算是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就算不欢喜,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颓废吧,难道娶个妻,还要了你的命么?”
“和要命也没什么区别。”裴绍行推开孟千帆,抢过酒,“我对不起青青,我把她弄丢了……”他盯着那泛流光的琉璃盏,仰头灌下一大口。
“最讨厌你这样的优柔寡断。”一向只知吃喝玩乐的孟千帆满脸严肃,揪起裴绍行,“你若放不下梅姑娘,就抛下一切去找她,做不到,那就好好善待如今的妻子,毕竟她才是将来要与你相守一生的女子,你娶了她,又惦记梅姑娘,可曾想过,这样对你的妻子很不公平。”
方青阳还是第一次见孟千帆认真说话,酒都醒了大半,又偷眼观察裴绍行的脸色,急忙拉住孟千帆,“瞎说什么呢?都这时候了,装什么深情,就你重情重义是吧?”
“我、我哪里装了?”孟千帆挺起胸脯,义正辞严,“我说的都是实话,不管以前怎么玩都好,妻子是妻子,是原配,就该尊重善待她……”
“去去去!”方青阳捂住孟千帆的嘴,把他支到一边。
孟千帆也生气了,“跟你们说不通,你们自己吃酒吧!”扭头就走。
可他的话却被裴绍行切切实实听进去了,喝完壶里最后一滴酒,裴绍行晃晃悠悠准备回府。再晚些,老夫人那里瞒不住,陆云舒自然也会知道,他不想起争执。
可今日的局是方青阳好不容易做出来,结果花魁还没见到,就走了一个孟千帆,现在裴绍行又要走,这怎么行?
忙拦住人,“纪昀你别走啊,胭脂姑娘还没来呢,等见过了再走也不迟,说不定,你今晚直接就成胭脂姑娘的入幕之宾,春宵一刻值千金呐……”
裴绍行醉得东倒西歪,摆摆手,“你、你自己……去见吧,我先走、走了。”
“不行!”方青阳后背堵着门,“胭脂姑娘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答应相见,你走了,我还怎么见?”
“我真得回去了,改日再、再说……”裴绍行坚定拒绝,推开方青阳后开门出去。
刚走两步,红袖招里忽然响起一阵悦耳清脆的琵琶声,原本嘈杂的红袖招顿时安静下来,只有珠玉落盘的琵琶声绕梁不绝。
站在过道上的裴绍行下意识回眸看去,桃花漫天,无数红绫从各个方向倾泻而出,一个手抱琵琶的女子忽然落下,赤足立于红绫之上,腾空起跃间,身姿婀娜曼妙,宛若云中月,画中仙。
在一众惊叹声中,女子终于缓缓转过身,清颜白衫,青丝墨染,抬腕低眉间却有无限风情。
方青阳已经看呆了,裴绍行眸中同样震惊,但他惊讶之处不是胭脂的美貌,而是胭脂的气质,白裙凤眸,额间一点绯红,艳而不俗,媚而不妖。
与陆云舒何其相似。
有一刹那,裴绍行险些将胭脂误认成她。
胭脂不知他在想什么,但看裴绍行呆愣着,便以为他被自己的容貌蛊惑,笑容愈发妩媚,一颦一笑,无时无刻不在引诱满堂男客。
胭脂又抱着琵琶翩翩起舞,摇曳的裙摆仿佛也有了万千风情,勾得男人挪不开眼,最后一曲戛然而止,腰间缠绕的白纱也毫无预兆打向裴绍行。
将要触及裴绍行眼眸的刹那,一只纤细素手凌空捉住白纱,看客们纷纷回过神。
裴绍行第一个认出陆云舒,“你……”她竟然就这么大喇喇地进了红袖招?
出门时有人劝陆云舒换身衣服,可她并不想,是裴绍行不自爱,不在乎颜面,她也无所谓。
“夫君,好玩吗?”陆云舒将白纱丢到一边,冷眸看着他,语气却温柔,“时辰不早了,是不是该随妾身回府了?”
裴绍行一时不该说什么好,只愣愣点了下头,任由陆云舒牵过他的手,就在她转过身之际,所有人不约而同屏住了呼吸,胭脂更是变了脸色。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绝色,可见到了陆云舒,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国色天香,倾世美貌,两人越是相似,越显得她东施效颦。
老鸨原先算盘打得噼里啪啦,毕竟胭脂可是红袖招最大的摇钱树,这次好不容易答应出来露个脸,不曾想半途杀出个女人来。
“谁呀?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老鸨气冲冲拨开人群走到明处来,见到陆云舒时也有短暂的错愕。
随即视线移到裴绍行身上,立时由黑脸变白脸,极尽谄媚,“哎哟,原来是裴公子,妈妈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不知这位是……”
老鸨盯着他二人交握的手,一时拿不准主意。方青阳屁颠屁颠跑过来,也盯着陆云舒,又打量了下另一边的胭脂,顿觉今日是自讨没趣了。
纪昀也真是的,放着家中的绝色美人不要,跑来红袖招吃花酒,害得他今日一下得罪了两个人。
方青阳在陆云舒和胭脂之间摇摆不定,最后还是向陆云舒深深作了一揖,“小弟方青阳拜见嫂嫂。”
“原来是少夫人呀。”老鸨一拍手掌,走上前哈腰赔笑,“我这红袖招的小厮笨手笨脚,不知方才可有冲撞到少夫人?”
陆云舒轻扯了下嘴角,“谈不上冲撞。”
话音落,几个鼻青脸肿的小厮哭嚎着跑进来,“徐妈妈!刚刚有个女的非要闯进来,咱们几个没拦住,还被打了,徐妈妈你快……”
前头负责告状的小厮见到笑吟吟的陆云舒,声音顿时卡在嗓子眼里,徐妈妈无视他脸上的伤,一个暴栗敲在他头上,“瞎嚷嚷什么呢?这是汝宁侯府的少夫人!你个没眼力见的东西!”
陆云舒低眉浅笑,待徐妈妈教训完了,才拿着一叠银票塞过去,“徐妈妈,这是我夫君的酒钱,另外,希望妈妈收了这笔钱后,莫再招待我家夫君了,大家同为女人,还请徐妈妈能理解我初为人妻的感受,当然,这也是老夫人与侯爷的意思。”
“是是是!一定记住!一定记住!”徐妈妈一下得了大笔银钱,眼睛都直了,忙将银票揣进怀里,满口答应下来。
陆云舒又朝底下的人道,“诸位的酒钱都算我的,大家吃个尽兴,等出了红袖招后,就把今日看到的都烂在肚子里,若是传出半点风声,汝宁侯府定会倾尽全力,叫他付出代价。”
她始终带着笑脸说话,一通软硬兼施后,起初当她好拿捏的人纷纷歇了心思。
料理完毕,陆云舒又朝裴绍行看去,“夫君,该走了。”外人面前,她一向是温婉大度的形象。
看着她递过来的手,裴绍行恍恍惚惚的,也没反抗,二人携手并行。
出了红袖招大门,两人还保持着相敬如宾的恩爱假象,直到坐进马车,卸下帘子,陆云舒便甩开手,各坐一边。
忽冷忽热之下,裴绍行醉意去了大半,定定望着她姣好的容颜,“你怎么来找我了。”
“不是我想找你。”马车往侯府方向驶去,渐渐淡出红袖招的范围后,陆云舒撩开帘子,冲着外头呼了口气,裴绍行这才注意到她额上的细汗。
一瘸一拐的到底不好看,方才陆云舒便强撑着走了好一段路,甚至上了二楼,眼下是撑不住了,疼得浑身冷汗。
“我看看。”裴绍行也顾不上嫌弃,弯腰脱去陆云舒略有脏污的鞋袜,她出来得急,夜路看不清又扭了一下,绣履外侧沾了一圈淤泥,全靠裙摆足够长,勉强遮丑。
比白天时又肿大不少,淤青渐渐扩散到脚背上,瞧着骇人,裴绍行有些生气,“不是告诉你有药吗?为何不用?”
陆云舒始终没去看他,“太累了,只想睡觉。”嫁过来三天,没有一天能省心,每次应付完府里的人,她只想倒头就睡。
裴绍行从马车暗格里翻出一瓶药膏,在掌心化开后轻轻敷在陆云舒扭伤的脚踝处,借着掌心的温热将药一点点渗透进去。
热热麻麻的,缓解了大半疼痛,陆云舒手抵着他肩头处把人稍稍推远些,“我自己来就好。”
“别赌气了。”裴绍行挥开她的手,硬是把她受伤的脚放在自己腿上,又挖了一块药膏继续化开。
陆云舒刚想说她没赌气,可心里却是堵着无名火,便任由裴绍行来,两人沉默许久后,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裴绍行,我们打个商量吧。”
他没有抬头,低低应了声,“你说。”
“在生下孩子之前,我会做好应做之事,也希望你可以配合我,人前做一对恩爱夫妻,人后,随便你。”
“可以。”裴绍行甚至没有考虑就答应了,原本这也是祖母与父亲的意思,可他更想知道另一件事,“那生下孩子之后呢?”
陆云舒又一次陷入沉默,裴绍行心头一跳,抬眸看她,猝不及防撞见她眸底的凉意,便隐约有了不好的念头。
下一刻,陆云舒便道,“生下孩子之后……我们就和离吧。”
上一次听到和离两个字,还是他将陆云舒错认成梅青青时,可这一次他很清醒,知道眼前的人是陆云舒,是他厌恶的那个陆云舒,却莫名心里烦躁。
等不到他的回答,陆云舒也不急,她只是说出她的想法,不管裴绍行答不答应,她都会走的。
裴绍行已经上完药,将她的鞋袜一一穿上,沉吟片刻,只说出一个字,“……好。”
作者有话要说:裴绍行,字纪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