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本书第五十五回开端,脂砚斋庚辰批本(此本现藏北京大学)有一节文字:
且说元宵已过,只因当今以孝治天下,目下宫中有一位太妃欠安,故各嫔妃皆为之减膳谢妆,不独不能省亲,亦且将宴乐俱免,故荣府今岁元宵亦无灯谜之集。
这似无关紧要、不甚精彩的文字,且跟上文亦不很符合。本书第五十三,“宁国府除夕祭宗祠,荣国府元宵开夜宴”;第五十四,“史太君破陈腐旧套,王熙凤效戏彩斑衣”;两回接连,是非常热闹红火的场面,紧接本回却说“荣府今岁元宵亦无灯谜之集”,好像过年过得很不起劲的光景。莫非作者忘了吗?翻过一页纸来立刻就忘,未免太怪了。
各本均缺,脂庚本独有这一段,虽似闲文,实颇紧要,必须补入,分说如下:
(一)地位的重要。《红楼梦》原书一百多回,上半部与下半部在哪里分界?我以为应在五十四、五十五之间,即到第五十五回已入下半部。这一节文正在五十五回的开首,转关的位置上。
上下半部应在这里分界,须要说明。我们看五十三、五十四这两回花团锦簇的文章实有极盛难继之感。在本回已屡次暗示,例如:一、演戏是《八义观灯》,以春秋时晋赵氏之破败暗示贾氏。二、凤姐说笑话,开头非常热闹,子子孙孙的说了一大串,后来“冰冷无味”,她自己说,“年也完了,节也完了”。她的第二个笑话是聋子放炮仗,一哄而散。三、那天直到后半夜的“晚会”最后的节目是打莲花落,满台抢钱(我疑心后来补书的,有说宝玉为乞丐,未尝不受此文的暗示),一言蔽之,这五十三、五十四两回,是书中热闹的顶点,以后便要急转直下了。
作者在五十五回开端即下这样文字,显然含有深意,并非他忘了,实系自己把前文给否定了,所谓繁华过眼、空花幻泡一般。要证明这个很容易:一、本书第一回,“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好像只指甄氏英莲,实系统括全书。甲戌本脂评云“前后一样”“伏后文”是也。这后半部书便实写这烟消火灭的实情。二、从五十五回起属后半部,还有一个更好的证明。本书第二回,讲金陵甄府,脂评云,“甄家之宝玉乃上半部不写者”。这里上半部下半部的分别有了明文。按五十四回前绝不提甄宝玉,讲甄宝玉在五十六回。所以分界应放在五十五回上,毫无问题。大段落的区分决定,便可以明了作者特提这几句话的缘由了。
(二)跟这个联带的,便有文章风格变异的说法。这仿佛音乐中的变调。戚本第五十五回有一总评甚好:“此回接上文,恰似黄钟大吕后转出羽调商声,别有清凉滋味。”这个感觉是不错的。我们读到这里好像“沉了下去”。《红楼》后半净是些清商变徵之声,即再有繁华场面,如“怡红夜宴”之类亦总不似从前,有些强颜欢笑,到了“品笛”“联诗”,无非哀怨,凄凉气氛入骨三分。这是人人共有之感了。
(三)从形迹方面看,有章法上的结上启下的关系。这里明文消缴上文两件事:一小事,一大事。所谓小事者,即第五十回“暖香坞创制春灯谜”;大事者,即第十七回“荣国府归省庆元宵”。上文屡说要做了灯谜预备年下顽,到五十三、五十四回上写过年虽很热闹,却偏不曾顽这灯谜,似亦须有所说明。这还是小节,主要的是元春不再归省了。原来元春去时曾说,“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第十八回),直到第五十三回贾蓉还在那儿说,“再一回省亲只怕也就净穷了”。但从这回起却把省亲一事从此搁下不提。精确地说,本书所谓“极盛”,当指归省而言,元春不复再归,即是“难继”,正如第十三回秦可卿托梦凤姐时,所谓“瞬息繁华,一时欢乐,盛筵必散”。本书屡屡表出这个意思,如四十三回写凤姐做生日亦然。不过到了第五十四回上,便算真到了顶点,以后明明白白地走下坡路。所以这几句不仅近结五十三、五十四两回,并从五十回往前到四十三回,再往前到十七回,虽寥寥短语,而全篇筋脉俱动,上半部就此结住。
至于“启下”,更为明显。如第五十八回,“谁知上回所表的老太妃已薨”,这句话现行各本都还有的。所谓“上回”,即五十五回,所谓“所表”,即“太妃欠安”也。脂庚本固合,各本俱不可通。照这些本子,又何尝表过这位老太妃呵,岂非在那里自己说梦话。这样明白的错误,不用多说了。然即此可见这段文字的删掉或残缺,是不对的。
老太妃的死写得如此隆重,恐有当时实事作为背景的,疑指康熙通嫔之死。因她是康熙的妃子,从乾隆时说来称为老太妃,详见《红楼梦的著作年代》一文中。
在文章的布局上,这样一来便于贾母、王夫人比较长期离开荣府,生出种种嘈杂打岔的琐事。各本在此没法可删改,也只好留着,却忘了和上文已不接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