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好文章一字不能增减之说,我不大相信,认为过甚其词,说说罢了的。近校《石头记》,常常发现增减了一字即成笑话,方知古人之言非欺我者。
如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脂砚斋庚辰本有一段:
袭人冷笑道:“我那里敢动气,只是从今以后别进这屋子了。横竖有人伏侍你,再别来支使我,我仍旧还伏侍老太太去。”
只说,“从今别进这屋子”,谁别进这屋子?似乎上边缺一个字。再看有正本程甲本。引程甲之文:
袭人冷笑道:“我那里敢动气,只是你从今别进这屋子了……”
通行各本大抵相同(有正本亦有“你”字)。“只是你从今别进这屋子了”,意思虽比较清楚,这个“你”字却大可斟酌。你看,袭人如何能叫宝玉别进他自己的屋子呢?岂非把和尚赶出庙么?改为“我”字如何?如作“只是我从今别进这屋子了”也不通。袭人本在这屋里,只可出去,无所谓进;应该说“只是我从今别耽在这屋子了”才对。但本书文字又不是那样的。
有“你”字不通,换“我”字又不通,怎么办呢,干脆不要这个字,像上引脂本云云就结了。这句话根本没有主词的。没主词不成句,一般文法上虽如此说,却不能机械地用在文艺方面。
这里不但无须主词,且不能有主词,一有主词便呆了。袭人这句话的意思,确冲着宝玉来的。宝玉黑家白日跑到黛玉、湘云的屋里去,所以袭人说“从今以后别进这屋子了”,是气话亦是反话,原当有“你”字的。不过在当时她的身份地位上,在本书的事理文义上,却不能说“你”。说了你,便不是袭人告退,而是她撵宝玉了。因此含胡其词,不说煞谁别进这屋子,好像宝玉,又好像她自己。说的是她自己指的却是宝玉,极“手挥五弦,目送飞鸿”,灵活离合之妙。后人不知,妄增“你”字,虽只一字之差,却有仙凡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