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在中国小说中首屈一指,称为空前并非过誉,但即极伟大的著作亦不能前无所承、破空而起。我尝说它最能发挥近代国语(北京语)的特长,超越明代诸小说若《水浒》、《西游》等书而大大地进了一步。除这开创性的优点外,作者必有所承。他又受了些什么古典文艺的影响呢?要回答这问题也很有兴味的。我觉得他至少受了下列各书的影响。在古代诗文跟近古戏曲小说里各有两部。当然也不限于这四部书,我认为对《红楼梦》曾发生最大的影响的有这四部书罢了。
《红楼梦》第一得力于《庄子》。宝玉喜欢读《南华经》,并戏续了一节,见本书第二十一、第二十二回。这是显而易见的。脂砚斋乾隆庚辰评本(此书现藏北京大学,下简称脂庚)在二十二回“山木自寇”、“源泉自盗”下都有注,作者自己注的。又如第六十三回邢岫烟述说妙玉“赞文是《庄子》的好”。书中人的话,当然也代表了作者的意见。
更得力于《楚辞》。第十七回写蘅芜苑(今本作院):
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且一株花木也无,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或如金绳蟠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
这把《楚辞》芳芬的境界给具体化了。随后宝玉又说了许多香草的名字,而总结为“《离骚》、《文选》所有的那些异草”。
尤可注意第七十八回的《芙蓉诔》,是本书里最精心结撰的一篇前骈体后骚体的古典文,可窥见作者的文学造诣。此文名为诔晴雯,实诔黛玉,在本书的重要可知。这文脂庚本有注,亦出作者之手。主要的共十八条,却八引《离骚》、《楚辞》,六引《庄子》,已得十四条,约占全数百分之八十。借这个数目字来表示《红楼》作者得力于什么古书,再明白没有了。
当然,《红楼梦》既为话本小说,更应有它直接系统的承受。它脱胎于近古的白话小说和戏曲。就戏曲看,虽引《荆钗》、《还魂》、《虎囊弹》等剧,最特出的要算《西厢记》,引用也最广泛,几乎成为宝、黛二人日常谈情的口头语了。
(一)有名的如二十三回黛玉葬花。宝玉说:“真是好文章,你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下文就引《西厢》:“我就是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黛玉急了,然而后来也说:“呸,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蜡枪头!”所以宝玉说:“你这个呢,我也告诉去。”两个人都在发《西厢》迷哩。
(二)如二十六回写黛玉在潇湘馆长叹,念着:“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在窗外听见,笑道:“为甚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后文宝玉借着紫鹃说:“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
(三)第四十九回文字较长,节引于下:
宝玉便找了黛玉来,笑道:“我虽看了《西厢记》,也曾有明白的,几回说了取笑,你曾恼过,如今想来竟有一句不解。……那‘闹简’上有一句说得最好,‘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句最妙。孟光接了梁鸿案,这五个字不过是现成的典,难为他这‘是几时’三个虚字问的有趣。是几时接了?你说说我听听。”黛玉听了……笑道:“这原问的好,他的问的好,你也问的好。”……宝玉方知缘故,因笑道:“我说呢,正纳闷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原来是从‘小孩儿口没遮拦’就接了案了。”
活用《西厢》成句已极微妙委宛之能事。这可谓无一处不大引特引其《西厢记》了。却还不止此。
书中有些境界描写,实暗从《西厢》脱胎换骨的。脂砚斋曾经指出,这儿也引两条。(一)第二十五回:“宝玉……只妆着看花儿,这里瞧瞧,那里望望,一抬头只见西南角上游廊底下栏干上似有一个人倚在那里,却恨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着,看不真切。”脂砚斋评曰:“余所谓此书之妙皆从诗词句中泛出者,皆系此等笔墨也。试问观者,此非‘隔花人远天涯近’乎?”(“隔花”句出《西厢》“寺警”折)(二)同回下文叙红玉事,“展眼过了一日”。脂评,“必云展眼过了一日者是反衬红玉‘挨一刻似一夏’也,知乎?”(此句出“赖简”折)
这两条评评得真不错,他说“知乎?”好比问着咱们,“你们知道么?”但他又怎么会知呢?这很奇怪。我近来颇疑脂砚斋即曹雪芹的化名假名。不然,作者作书时的心理,旁人怎得知。
《红楼》源本《西厢》,诚然不错,但尤其直接受了影响的,为明代的白话长篇小说《金瓶梅》。(当然,《水浒》也有些关系。)近人阚铎有《红楼梦抉微》一书,专就这点立说,亦不免有附会处,但某些地方却被他说着了,如《红楼梦》叙秦氏死后买棺一节几全袭用《金瓶梅》李瓶儿之文。
在“脂评”里也有两条明说《红楼梦》跟《金瓶梅》的关系的。(一)即在第十三回买棺一段上,脂庚本眉评:“写个个皆到,全无安逸之笔,深得《金瓶》壶奥。”(二)第二十八回,冯紫英、薛蟠等饮酒一节,脂砚斋甲戌本眉评:“此段与《金瓶梅》内西门庆、应伯爵在李桂姐家饮酒一回对看,未知孰家生动活泼。”这跟脂庚本第二十四回倪二醉遇贾芸一段眉批很相似。彼文云:“这一节对《水浒》记杨志卖刀遇没毛大虫一回看,觉好看多矣。己卯冬夜脂砚。”这些显然都是作者自己满意的口气。《水浒》、《金瓶梅》、《红楼梦》三巨著实为一脉相连的。《红楼》与《金瓶梅》的关系则尤为密切,在这里不暇详说了。
我总觉得《红楼梦》所以成为中国自有文字以来第一部的奇书,不仅仅在它的“独创”上,而且在它的并众长为一长,合众妙为一妙“集大成”这一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