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冬日的临近,提前赶来京城备考明年二月春闱的举子越来越多。
读书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喜欢论政,特别是那些年轻的仕子,只要聚在一起,除了偷偷讨论哪家花魁才色双绝就是探讨朝廷大事。
林枫就是这一类的人!
自从上次他与南直隶的同年友人在回燕楼上共同经历了一场“战斗”之后,他们之间的友谊算是达到了一个巅峰。
当然,这也与林家传国文侯的门第以及林枢六元郎的身份有关。林枢地位特殊,南直隶的这群举子硬攀关系身份上差了点,但跟林枫这位林家翘楚结交,也算是一种拉近与林家关系的方法。
而且林枫这个人豪爽大气、为人热诚,与之结交不用担心碰到个白眼狼,就如前几天与孔家对上,林枫个人其实完全不用上场,可为了友人,他还在站在了最前头。
受伤的那位南直隶举子能得到太医院太医的救治,不就是靠着林家的关系吗?
东市的一家戏园子里,林枫与十余名南直隶的举子正一边欣赏最新版的《衍圣公挥泪斩劣孙》,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山东白莲教造反的事。
台上伊伊呀呀的唱着,座无虚席的台下突然有了剧烈的争吵。林枫等人在二楼雅间,听到有热闹看,纷纷趴在了栏杆处往外瞧。
楼下最前排的一位身着儒服的中年男子,脸上挂满了愤怒,指着台上的戏子破口大骂。
“贱婢安敢折辱衍圣公……”
这人身上的衣衫虽说只是普通缎子制成的儒衫,但他腰间挂着一枚金鱼袋。这可不是普通人能佩戴的,按照大楚的规矩,超品贵爵及内阁大学士佩紫金鱼袋,三品以上饰以金,五品以上饰以银。
除非皇帝御赐恩裳,这枚金鱼袋的主人,最低也是国朝三品大员。朝中三品以上的文臣,哪里是这群可怜的戏子惹得起的,别说在往下唱了,此时纷纷跪倒在地,吓的瑟瑟发抖。
大楚虽没有真正的奴隶,可戏子的地位那是真的低贱到了不能再低。虽说这家戏园子背后的主人身份不会低,可若是真的惹恼了三品文官,也不一定会为了一群戏子得罪人。
戏园子的掌柜、班主纷纷出来劝说,却依旧没有多大的作用。台上的戏是唱不下去了,台下的戏却越来越精彩。
这京城随便扔一块石头下去,被砸中的人说不定就是个穿紫佩金的,例如现在,台下就有人不满意好好的戏被人给搅和了。
“酸儒,老子正看得高兴呢,你在这狂吠什么?”
林枫的眼力不错,一眼就认出了这人。要说京城的圈子真的不大,这人不是别人,就是提着鸟笼子到处瞎转悠的忠顺亲王高永恒。
“酸儒、酸儒、酸儒……”
假如林枢在这,一定认识正在叫喊着酸儒的碎嘴鹦鹉。
高永恒一身员外服,靠在椅子上斜着眼睛瞅了瞅气的脸色发青的中年儒士,嘴角明显流露着不屑。
“哟,我当是谁,原来是曾大儒!怎么,曾大儒在家受了气,跑来戏园子找人撒气来了?”
高永恒口中的曾大儒的的确确是仕林中极有名望的儒门大士,太上皇亲封的从二品中奉大夫,现任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曾世贤
要说高永恒与曾世贤有多大的仇怨,还真说不上。不过是前几年曾世贤还在都察院担任御史时,弹劾过几次京城第一纨绔的高永恒。
宗亲勋贵在御史的眼里大多就是行走的功劳和刷声望的,曾世贤是程朱理学的坚定维护者,高永恒又是那种大错不犯、小错不断的老纨绔,两人可以说完全是气场不和,天生的冤家。
而且高永恒这人跟他养的鹦鹉一个样,嘴碎,还得理不饶人!就像现在,硬是非要跟曾世贤在嘴上争个高下。
“我说曾大儒,你不在国子监好好教学生,跑来戏园子逞什么大儒的威风?人家唱的多好,衍圣公挥泪斩劣孙,与三国时的诸葛武侯挥泪斩马谡一般,多么的大公无私……呃……来福,还有什么词来着?”
旁边的家仆连忙笑着补充道:“回王爷,大义灭亲!”
“对,就是这个词,大义灭亲!”
高永恒招手叫来戏园子的班主,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本王就觉得这戏不错,唱出了衍圣公他老人家至公至伟、心怀正义的高贵品德,赏!有本王在,今天不管是谁来了,这戏也要给本王唱下去,若是有人敢找你以及这群角儿的麻烦,大可来王府伸冤……”
他看向被气得双手都在颤抖的曾世贤,突然一改往日的玩世不恭,满脸的郑重:“曾大儒、曾大夫、曾祭酒,本王倒是要问你一句,这出戏中,有哪一句词折辱了衍圣公?只要你能指出来,本王今日就认下这个错,给你曾大儒磕头赔罪!”
曾世贤自然明白这出戏从头至尾都没有什么问题,别说里面的唱词,就是每一节的剧情都是黛玉等人一句一句仔细斟酌过的。
满满的伟光正之风,而且绝对是政治正确,别说曾世贤,就是衍圣公亲至,他也挑不出毛病来。
可曾世贤就是能看出这戏文明褒暗讽,的的确确在说曲阜孔家道德不堪、欺压良善、以势压人等等不知多少罪名。
孔令诚的事他是知道的,可他不能让人如此传扬曲阜孔家不堪的名声。圣人不可辱,儒门不可辱,儒生的信仰不能崩塌。
被高永恒逼得差点说不出话的曾世贤,原本挺直的腰杆突然句偻了些,他长叹一声,走到高永恒的面前,作揖长拜:“王爷,孔家到底是圣人后裔,该有的颜面还得想办法保全啊。否则,曲阜孔家要是被传得如此不堪,这天下的读书人岂不是会失去了他们的信仰?”
曾世贤能被太上皇赐下金鱼袋,亲口称为儒门大士,单从品德上确实没有可以指摘之处。
从儒家之士的角度来说,甚至从维护国朝统治的角度来说,保全曲阜孔家的名望,一定程度上是没有说错。
不过回燕楼事件的当事人,林枫以及南直隶的这群举子就不同意了。
“曾儒,学生不同意您的看法!”
“我等也不同意!”
二楼突然出现的声音打断了高永恒将要出口的反驳之语,与曾世贤以及楼下的看客纷纷望向林枫等人的雅间。
只见林枫与众举子向高永恒、曾世贤作揖拜见,随后快速下楼来到了一楼。
“学生姑苏林氏林枫(学生南直隶举子陆孝麟、苏博文……)拜见王爷、拜见曾儒!”
林枫等人的礼数自是不缺,哪怕他们都曾受到过孔令诚的欺辱,与曾世贤的观点有极大的不同,依旧再次向两人作揖拜下。
高永恒看了看与林枢颇有相似之处的林枫,想了想问道:“你是林枢的族人?”
“学生是永丰侯的族兄,家中排行第七。”
听到林枫的回应后,高永恒的态度明显亲切了许多。正儿八经的儿女亲家,林枫可以算是他家崽儿将来在朝堂的助力之一。
“林枫,你既然有不同的看法,不妨说一说。本王可辩不过咱们的曾大儒,你们都是读书人,应该更好交流一些。”
得到高永恒的支持,林枫心中就有了更大的底气。
只见他整理了一下衣衫,再次郑重的向还在发愣的曾世贤拜了拜。
“曾儒,学生认为,我等读书人的信仰是孔圣、是孟圣,是诸儒门大贤,是传承千年的儒家经典,而不是曲阜孔家!”
“曲阜孔家,因孔圣而生,因历朝帝王而盛,因无数儒生之敬仰而名传天下。学生认为,孔家孔令诚,以儒圣后裔之名,欺压我等普通举子,甚至大打出手,指使家仆殴打无辜之人,不但有违国朝律令,更是有辱圣人门风!”
“当日学生与同年友人只因谈论荀子学说,便被孔令诚以邪说为由,不但强行闯入我等雅室,更是将举子重伤在床……请问曾儒,天下间的学说,是不是与曲阜孔家的观点稍有不同,便是歪门邪说?是不是我等举子,天生就要低孔家人一等?”
“那我等普通举子在面对曲阜孔家人的时候,是不是需要跪着回话?”
这戏园子可不只坐着达官显贵,更是有大量的普通百姓。
京城人爱热闹,又是事关平日里高高在上的读书人,甚至涉及了儒门圣贤,在林枫开始讲述之后,窃窃私语的声音逐渐变得沸腾起来。
林枫不但将当日回燕楼的冲突详细的公开讲述了一遍,更是连续三问,将曾世贤逼到了墙角。
从本质上来说,曾世贤与曲阜孔家没有丝毫的私人关系,他维护曲阜孔家的名声,其实只是在维护儒家的名声。
林枫的三个问题,实际上也是他与曲阜孔家的矛盾之处,毕竟他是程朱理学的当今代言人,与孔家倡导的那一套,还是有很大的不同的。
林枫的话刚刚说完,身后的一名南直隶举子便上前作揖:“学生南直隶举子陆孝麟,乃当日孔令诚殴打举子之一。”
他将自己的衣服褪下一些,漏出胸口的伤痕。
当日就是他说了句当下儒门学派繁多,而曲阜孔家视他家天下儒学正统,将其他学派归为歪门邪说,有打压嫌疑。因此才惹怒了孔令诚,在回燕楼大打出手。
而陆孝麟身上的伤痕,便是孔令诚持刀划在其胸口留下的。好在刀伤不深,又有太医诊治,他这才有机会站在曾世贤面前讲述自己的委屈与不忿。
“曾儒,天下读书人尊孔,这个孔是孔圣人,而不是曲阜孔家!山东民乱、白莲教能短时间聚集数千人造反,曲阜孔家难辞其咎……”
“陆兄慎言!”
听到陆孝麟说到了山东之事,林枫连忙小声提醒了一句。
不过此时的陆孝麟已经陷入了莫名的疯狂,他向四周的人深深一躬:“王爷、曾儒、诸位学兄,小弟的兄长就是山东武定府商河令。治德六年,山东大旱,商河县治下民不聊生,家兄原本想开仓放粮赈济灾民,不料府库粮不过三千石,银不过五千两,其余皆被他人贪墨。一场大旱,商河百姓饿死无数,曲阜孔家不但拒绝了武定府的求援,更是大肆侵吞百姓田地。至去岁末,商河县近半数的田产已经姓孔了!”
“试问诸位,这样的圣人后裔,这样的曲阜孔家,我等还能尊敬吗?”
林枫也没想到陆孝麟会突然爆发,更没想到他的手里竟然会有如此勐料,直接在戏园子放了一个如此一炮,让整个戏园子都炸了锅。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我曾行商山东,治德六年山东大旱时,朝廷委派漕运运送赈灾之粮,我家的船就被征调了。那年山东出了曲阜衍圣公府存有大量粮食外,其余州府,根本没能力煮粥超过三日之需。”
“张兄这么一说,我也有了印象。原本我家在东昌府还有几千石粮食,大旱时被衍圣公府的粮铺加价两成买走了。虽说比平时的价高了两成,可当时原本加五成都有人抢着买的,还不是衍圣公府……”
“嘘!别说了,咱们惹不起,那可是圣人后裔,天下读书人的祖宗!”
百姓们议论纷纷,特别是其中有不少人或多或少知道些当年的事情,一时间看向曾世贤的眼神由原来的敬畏变得奇怪起来。
曾世贤在京城的名声很好,曾家更是三代大儒,桃李满天下。可惜陆孝麟对于曲阜孔家的暴击,算是撕开了曲阜孔家最后的伪装。
舆论,不一定一直能被读书人攥在手里!
“曾儒,学生请问,我等儒生,还要尊这等孔家之人为儒门贤士?还要尊衍圣公府为天下儒生之圣地吗?”
曾世贤张了张嘴,却无半点声音发生,他的内心动摇了!
这时高永恒手边的鹦鹉突然开口:“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这句范仲淹一生都在实践于行的话,终于击溃了曾世贤最后的坚守,他的腰身更加句偻起来,沉默的向陆孝麟深深作揖,随后默默的向戏园子之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