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海民担任排长的命令比马春光和李胜利晚了一个月。
命令下达的那天傍晚,梁东显出少有的清闲,带着赵海民和马春光去营区外的荒原上散步,他们走到了离军营很远的地方。因为远和模糊,军营反而显得更加壮观和庞大了。
梁东问赵海民:“被冤枉一场,有什么想法?”
赵海民还没回答,马春光突然想起什么,一扒拉身边的赵海民,并排的两人成了面对面,赵海民还没明白过来,马春光“吧叽”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随即不好意思地笑了。
赵海民明白过来,也笑了:“应该让我来抽!”
梁东疑惑地看着两人:“怎么回事?”
马春光说:“没事连长,我跟海民打赌呢。”
赵海民这才回答连长刚才的问话,他说,当然是委屈,也生气。不过最难过的是战友们的不信任。他斜一眼马春光,接着道,马春光这家伙恨不得把我给吃了,好像我道德败坏,真的抛弃了什么未婚妻;还有小川,那目光真让人受不了,还有班里的战士们……可也正是这些东西让我感动,只有真正的战友,好朋友才会这样,否则谁管谁?
梁东感慨地说:“想明白就好。实话告诉你,师政治部的王主任听了刘科长他们的汇报后,本来要找你好好谈谈的,指导员这两天也琢磨着好好和你聊聊,都被我拦住了,无非是个安慰,没必要!有些道理就得自己去明白,别人给你讲,省事,就像别人替你要捅一张窗户纸,吧叽,纸破了,你敞亮了。可再遇到事照样犯糊涂。不如自己去找窗户,虽然多走了两步路,可自己一伸手,一指头捅过去,咔嚓一声,那啥感觉?脆!这样明白的道理,有一个算一个,一辈子忘不了!”
马春光哧地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梁东问。
“连长,你这些稀奇古柽的东西,一套一套的,一个系列一个系列的,都是从哪儿来的呀?”
“带兵攒的!当班长、当排长、副连长、连长,一二十年,手下走过的怎么也有千把号兵了,啥兵没有,啥事没遇到过?像你马春光给猪喂安眠药那熊事,十几年前我玩剩下的!不说多了,能从十个八个兵的身上明白出一条道理来,你算算我攒下多少了?”
赵海民一个劲地点头。马春光若有所思地:“看来这带兵还真是门大学问。”
“刚知道呀?”梁东突然动情了,望着远方的夕阳,“都说战友亲如兄弟,其实这带兵的人就像父母,虽然爱着每一个兵,可有时候难免偏心眼,忍不住就是喜欢好兵,你们俩我没少折腾,可在心里面从没跟自己掩饰过喜欢你们。你们俩人都正!都直!可赵海民含蓄一些,在心里藏的多一些,马春光你是里外一个样,透明!赵海民心里面宽,厚实,能容、能忍、能让,能吃得亏,从做人上讲,不全是好事,可穿军装的人得这样!李胜利有不少优点,但有一条,对你做过不少手脚,我们能看得出来,你赵海民看不出来?不可能!这几年我一直在等、在看,等着你赵海民到我这儿来辩白,也打他的小报告,等着你也对他下家伙,和他掐!可是你没有。在张社会面前,在排长那儿,在我这儿,指导员那儿,你没说他一个不字,这就对了!还明里暗里帮过他不少,像上次坚持让他参加比武,做的好!可光这样不行,知道他给你使绊儿,就那么装在心里,攒着,你以为境界高?扯淡!你这是害他!真到了装不下的那一天怎么办?是把自己憋炸了,还是冲他爆发?伤了自己不行,伤他更不行,那是你的战友!他李胜利小心眼儿,私心重点,这是人之常理,得帮他改。为什么不摆到桌面上来和他谈,怕什么?说明你心里还有鬼,还不够坦荡,还没有把他当作可以同生死的战友去对待!”
赵海民的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水。
梁东继续道:“马春光透明,有亲和力,这叫性格上有魅力,天生的拢得住人。可你拢的只是一部分,剩下的那一部分怎么办?只带一半兵?脾气、性格不对付的摞到一边去?带兵的人必须容得下各种各样的人,都是你的兵,你得一样去爱他们。还有动不动就跳,好冲动,这是带兵的大忌,就说赵海民这事,要是放在你身上那还得了?还不提了枪就找那个村革委会主任算账去?让你彻底改,难,但你给我记住,这股二杆子劲都别冲着你的兵们去!”
马春光诚恳、郑重地点着头。
“古今中外带兵的人,不管他总结出多少理论,有多少道道,一层一层剥下来,最后剩下的东西就一个字——心!所有的道理、所有的办法,都是从这个字上生长出来的。”
梁连长停下来,动情地望着两人:“连长最后给你们一句话:用你们的心去带好每一个兵!”
赵海民、马春光突然意识到什么,互相看着,然后一起望着连长。
“我的命令到了,到军机关工作。”梁东这才说。
说完,他转过身,望着远处夕阳下庞大庄严的军营出神。赵海民、马春光沉默着,回味着刚才连长的话。
过了好久,梁东说:“海民、春光,我不想离开这座军营,不想离开侦察连……不想离开我的兵……可是,我得走了,我在连长的位置上干了六年了。”
梁东的两眼湿润了。
师政治部的王主任亲自来侦察连宣布,副连长林勇接替梁东为连长。林勇去年刚从师作战科下来,他显得英俊洒脱,办事有板有眼,不紧不慢,和梁东是两种类型的基层干部。
在两人的交接仪式上,梁东有些激动,只好让林勇先说。林勇说,梁连长在侦察连呆了快二十年,他理解连长心情,知道连长这一走,他会牵挂连队。又说,说实话,作为一名接任的连长,他希望接手的是一个落后的、相对较差的连队,因为它有潜力可挖,可以让你大显身手,容易出成绩,稍有起色就大不一样。现在的侦察连太硬了,钢铁一块!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在座的各位都懂这道理……
林勇转身看着梁东,梁东再次站起来,两位连长对视着。
林勇说:“我有信心,把侦察连的荣誉保持下去!”
梁东举起手,林勇也缓缓举起手,两人久久地互致军礼。
第二天早晨,部队进行五公里越野。老连长梁东,新任连长林勇和范指导员三人在前,他们和士兵一样,全副武装。队伍异常整齐,口号格外洪亮,速度也格外快。人人满头大汗,人人神情庄严肃穆。
公路上早操的队伍和他们迎面而过,都被他们有些异常的举动吸引了,纷纷投去惊异的目光。
通信连迎面跑来。张桂芳连长看一眼梁东,行进中她冲他敬了个礼。梁东还了个礼。他们差不多十年前就认识了,虽然没发生什么故事,但一直很愉快。梁东跑过去之后,张桂芳下达口令,把部队停下来,立正,女兵们一起望着梁东远去……
梁东不敢回头。
五公里越野的队伍整齐地跑进操场。一辆吉普车紧跟在队伍后面驶进操场,是来接梁东的。梁东背着背包,全副武装地站在队伍前,扫视着队列中的每一张面孔,最后目光落到了林勇身上。林勇跨前一步,走到队列前,与梁东对面而立。
“侦察连交给你了,带好它!”这是梁东最后说的一句话。
“放心吧!”林勇转身面向队列下达口令:“敬礼!”
全体官兵与梁东互致军礼后,吉普车远去了……
按规矩,担任排长的赵海民要搬到一班去住。他离开三班时,三班的人都依依不舍。有个兵说,排长,你搬走了,弟兄们晚上睡不着!赵海民说,我又不是大姑娘,在这也好,不在这也好,还能影响你们睡觉?
把大伙逗笑了。
黄小川躲到稍远的地方,没有笑。他歉疚地望一眼赵海民,又把头低下了。前段时间,他把赵海民骂得狗血喷头,现在想起来,总觉得不好意思。
赵海民想了想,说:“这样吧,临走之前,我们再最后开一次班务会吧。”
弟兄们高兴地答应着,快速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赵海民说:“我在三班呆了快四年了,真的很喜欢这个班!我们三班一直是全连的标杆,希望大家把这个荣誉保持下去。刘光林接替我当班长了,副班长位置暂时由黄小川代理吧,抽空我给连里报告一声。”
大家鼓掌。赵海民说:“小川,你讲两句吧。”
黄小川急忙摇头摆手,低下头。他最近变得比较沉默了,赵海民有点纳闷地望着他,打算找个时间再和他好好聊聊。
第二天傍晚,赵海民来到三班宿舍,黄小川不在,屋里只有一个战士在写信。赵海民在黄小川床边坐下,见枕头不平,随手帮他整理,看到枕头下面压着东西:一本影集,一块包着什么东西的红绸布。
他打开红绸布,看到里面包着一把手工做的木梳,是黄杨木的。他愣一下,把木梳拿在手里把玩着,忽然明白了:这是专门给刘越做的,不知浸透了他多少心血!
再翻开影集,看到刘越的一张照片周围,是他的各式各样穿军装的黑白照片,他的照片经过修剪、排列,如众星捧月般把刘越包围,似乎暗示着什么……
赵海民愣怔着,终于意识到了——小川深深地爱着刘越!
他怅然地把东西归整好,起身,默默离去……
这几天,刘越给赵海民打过几次电话,他都没接。一是赌着一口气,谁让你刘越当初那么不信任我?二是他不想捅小川的心口窝,既然小川心里爱着她,他只能退一步!
一天晚饭后,从饭堂里出来,他叫住了小川,二人来到小树林里。他说:“小川,我的命令都下了一个多礼拜了,咱们排,就你还没向我祝贺呢!”
黄小川赶紧说:“……海民……排长……祝贺你!”
“小川,咱俩呆一块时,还是叫我名字就行,别那么生分!”
“好。海民……真心的祝贺你……可是,我还没向你道歉呢。”
“道什么歉?”
黄小川不好意思了:“前段时间你落难时,我骂你骂得太狠了……”
赵海民大度地:“我说你这几天闷闷不乐的,原是为这事啊!小川,别往心里去,啊?你骂我,我并没有不高兴,马春光也骂了我,比你骂的还狠呢!我清楚,只有真正的好朋友,好战友,才会这样对我掏心窝子啊!”
黄小川高兴地笑了。
“小川,这就没事了,是吧?”
黄小川点点头,突然又想起什么:“哎,海民,有个事你不能再退却了。”
赵海民等着他说。
黄小川镇静一下:“小越姐约你几次你都不见,你见见她,好吗?”
赵海民久久犹豫着,心头一下子又变得沉重了。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黄小川牵线,帮他们约好了星期天下午三点,在营区外面的白杨林里见面。
刘越早早地就去了,站在一棵白杨树下。这天她把自己打扮得楚楚动人。赵海民沿着林中小路走来,刘越一直背对着他,等他走近,她突然回头,最初羞涩,继而大胆地望着他,然后开心地笑起来。
赵海民有节制地微笑着,刘越在他眼里有些陌生了,也更漂亮了,他几乎不敢与她对视。刘越面含歉疚地说:“赵海民……还生我气吗?”
赵海民故意板起脸:“真要生气,早给气死了!”
刘越眉目传情,又大笑起来。赵海民终于憋不住,跟着笑。他们的笑声在白杨林里回荡。
赵海民告诉刘越,通过遇到这样一件大事,他觉得自己有了很大收获。就说梁连长、范指导员吧,不是他们逼着师里派人去调查,恐怕永远也说不清了,军旅生涯可能也就葬送了,他们对他的关爱之情,他会记一辈子的;他还体会到了战友的情谊,进一步领教了马春光的正直坦荡;还有呢,就是小川对刘越的那份爱护之情,小川是处处站在她一边啊!
刘越又笑了:“那当然了,小川是我弟弟嘛。”
“还有,那段时间,很多人看我的目光里带着一种鄙视、不信任,又让我感到了道德的力量,感觉到信任对一个人是多么重要!还有……”
赵海民滔滔不绝,刘越打断他:“遇到一次挫折,让你悟到不少东西,看来没白冤枉你一场啊!”
赵海民辩解:“哎哎,还是少受点冤枉好啊!你没体会到那个滋味,真是想象不到。”
“现在好了,雨过天晴了嘛……海民,下边你有啥打算?”
赵海民试图回避什么:“啊,啥打算?……还是先考虑工作吧。”
“是啊……男人嘛,离不开事业……”虽然嘴上这么说,刘越心里其实是有些失望,她本来是想提醒赵海民探家,她愿意跟他一块去见他的母亲。可他就是不给她机会。
不管怎么说,赵海民没怪她,她还是感到高兴。
提干之后,胡小梅也加快了她的行动步伐。她爱马春光,早就爱上他了,爱得刻骨铭心。在这个营区里,不知有多少男人对她感兴趣,但她惟独喜欢马春光,为了马春光,她可以丢掉一切。
这天傍晚,她闲着无事,又去找马春光。马春光去打篮球了,她就耐心在他的宿舍等他。她坐在马春光床边,自然又大方,明眼人一看就知她是见过世面的人。战士们见了女兵,尤其是这么美丽的女军官,都有些害羞,不大自然,说话都磕磕巴巴的。胡小梅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盛气凌人的劲头不见了,耐心而温柔地同战士们说话,但战士们还是纷纷借故跑开了。
胡小梅大大咧咧翻看马春光床头的书籍,从一本书里看到一封只写了几行的信,她忍不住展开,上面写道:“……想念的老额吉,从一块插队的同学那里,知道你生病了,很牵挂你。现在好点了吗?如果不行,一定要到医院去看病,不能老是拖着。您的孩子,春光。”
胡小梅念叨着:“怎么,老额吉生病了啊?”
她早就知道,马春光把老额吉视作亲生母亲一样,彼此感情相当深。她把信纸放回原处,眼珠转动着,似乎有了一个主意。她找到一张纸片,把老额吉的地址抄好,又拿过马春光的口琴端详着,耳边仿佛响起抒情的琴声……
过了好长时间,马春光才回来,他的背心短裤都被汗打湿了。胡小梅站起来,笑一笑。马春光故作惊讶地:“哎哎,你还在啊,让你久等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胡小梅温柔地:“没关系,我反正闲着没事。”
“你先坐着啊,我去冲个澡,真不好意思啊。”
“你去吧,可别着凉啊。”
“没事,习惯了。”他从床头柜里拿出换洗的衣服,端着脸盘走了。
胡小梅继续坐在那里等他。她知道他在故意拖延时间,但她不怕,她有足够的耐心。她把马春光看作是一匹草原上野性十足的骏马,得慢慢磨他的性子,他才会就范。
果然,又过了半个多小时,马春光才磨磨叽叽回来,他放下脸盆:“哎呀,又让你久等了,你看这事弄的!”
胡小梅飞快地瞄一眼马春光健壮的肌肉,脸红了,低下头摆弄着衣角:“我说我不着急嘛,没事!”
马春光擦着头发上的水珠,不去看她。
这时,也快到了熄灯时间,胡小梅只好告辞。
那晚,虽然没说上几句话,但胡小梅不感到遗憾,只要能见上他一面,她就觉得这一趟没白来。
第二天,她抽个空子跑到军营外面的人民商店,买了麦乳精、奶粉、耦粉、点心等当时能够买到的高级补品,又跑到邮局,以马春光的名义,给老额吉寄走了,同时还寄走了50元钱,一下子花掉了提干以来两个月全部的工资。她不在乎。只要能为马春光做事,她是不计代价的。
但是,马春光心里装着的却是方敏。他几次给方敏打电话,约她出来,均遭拒绝。他托刘越出面,帮他约方敏到营区外面的沙丘那儿会面,他按时到了,方敏却迟迟不来,他吹着口琴等到半夜,一遍又一遍地吹方敏外婆教她的那支曲子……最终没等来方敏,他心里酸酸的……
一天,他接到了草原的来信,想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东西和钱肯定是胡小梅以他的名义寄的,也只有胡小梅能做出这么仗义的事,但他却不希望她这样做。他约胡小梅到沙丘那儿,胡小梅欢天喜地去了。他掏出50元钱还给她。她一下子愣了,问为什么。
马春光说:“我对老额吉像对待母亲一样,可她从来不要我的钱,花别人的钱她心里不舒坦。这就是草原人的性格,你可能还不了解。这钱,还给你吧。你买东西的钱,我就不退还给你了,算是我收下了,行不行?”
胡小梅不收钱,马春光硬塞给了她。她低下头,委屈得想掉泪。她想说点别的,想和他共同坠入爱河,可他总是打岔,要么就是装糊涂。她含着眼泪说:“马春光,我就是想用爱,用我的心,慢慢感化你,打动你,让你知道我也可以是一个温柔贤惠的女孩子,将来也能做一个贤妻良母……”
然而,马春光却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苦笑,什么也没说。
李胜利当上司务长后,特别喜欢打算盘,有事没事就饶有兴味地拨拉算盘珠子,听那清脆的响声,在他看来,算盘珠子碰撞出的声音像美妙的音乐一样,太动听了。
星期天上午,赵海民来到司务长室时,李胜利又在拨拉算盘珠子,他微闭着眼睛,一只手轻巧而快速地弹动着它们,嘴里还哼着小曲儿。见到赵海民,他说,领工资就数你最落后。边说边打开抽屉,仔细地数钱。
赵海民摸一下脑门,说,反正又少不了,急啥呀!
李胜利把钱递给赵海民:“哎呀,当干部和当战士就是不一样,52块钱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坠手!海民呀,领到这第一个月的工资,你打算干啥?”
“你都干啥了?”
“我全给家里寄回去了。”
赵海民想了想:“胜利,我想把这点钱寄给玉秀……”
李胜利站起来,有所感动地点点头。
赵海民接着就到了营区大门口的邮局,把52块钱寄往西王村小学校。上回母亲来信,说玉秀的病已经很重了,一直在住院,他把这点钱寄去,表示个心意吧,玉秀对他,是有恩的……
刚走出邮局,黄小川就满脸是汗迎了上来。刘越想见赵海民,黄小川找了好几个地方,这才找到他。他们一块赶往白杨林,看到刘越的身影后,黄小川借故走开了。
但是赵海民感觉到了,黄小川心事重重,他内心里一定是痛苦的,因为他深深地爱着刘越。赵海民曾听三班的战士说,最近黄小川老是走神,情绪低落,晚上睡觉时常常把那把黄杨木的梳子放到心口窝上。赵海民已经弄明白了,刘越入伍时曾经有过一把黄杨木的梳子,那是当年在朝鲜战场上,她父亲送给她母亲的,可以说是一个定情物。刘越入伍时,母亲又送给了她,没想到被她不慎摔断了,黄小川听说后,就一个人跑到很远的戈壁滩上,挖出一段年代久远的黄杨木,用小钢锉一点一点锉出了一把新梳子……
赵海民不想伤害黄小川,小川是他最好的弟兄,他不忍心捅他的伤口……尽管他也早就爱上了刘越,但他还是决定拒绝刘越。
在他发愣的当儿,刘越微笑着走过来了。他说:“刘越,有事电话里说不就行了,还跑这么远。”
刘越说:“电话里哪能说清。”
“啥事?”
“我准备探家。”
“好啊!”
“你呢?”
赵海民停顿一下:“我恐怕最近走不了,我们很快要到野外搞特训。”
刘越坚决地:“那我等你。”
“你……等我干啥?”
刘越红着脸,羞涩地:“我想……我想一块跟你,到你老家去看看,看看你母亲……”
赵海民愣了:“刘越,这不合适吧?……”
刘越背过身去:“怎么不合适?”
“我早说过,咱俩的事……不合适……况且我、我有了!”
刘越一惊:“有了?谁?”
“……就是那个玉秀!”
刘越放松下来,笑一下:“你坏,老想蒙人。”
“真的,不骗你。”
刘越纳闷地:“不是说,你们压根就没那个事吗?”
“原先,是没有……可是在等待提干的日子里,我想好了,想通了,要和玉秀认真地处朋友……我刚给她寄走第一个月的工资,小川刚才都碰到了。”
“赵海民!我才不信呢!”
“你不信拉倒,反正是我有了。”
刘越感慨道:“……是的,玉秀确实是个好女孩……但是,李胜利告诉我,玉秀的病很严重了,怕是活不长了……”
赵海民痛苦地摇摇头,眼睛突然湿润了。
刘越靠近他:“我知道,你是在骗我……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
赵海民平静一下:“刘越,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可我总觉得,我们俩的事情不真实,有时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刘越诧异地:“为什么?”
“刘越,你想过吗?以你的条件,你的家庭地位,你可以有很多的选择。据我所知,盯上你的人,一个排都不止吧?有师机关的,有军机关的,还有军区机关的,对不对?我听说,军区张司令家的老三,还有李政委家的老五,都对你有意,对不对?这太厉害了!这些人都是来者不善,基本上都是高干子弟,各方面条件没得说,哪个都比我强。”
刘越笑了:“嗬,你的情报还挺准确。”
赵海民不仅不笑,反而更严肃了:“可我呢?我是个农民的儿子,咱们双方家庭差别太大,我自觉不配,越想越缺乏勇气……”
刘越恼火地:“你这是封建头脑!你以为我要找个门当户对的吗?你小瞧我了!”
赵海民辩解道:“你想没想,是你的事。我却不能不想。有些农村兵提干后,削尖脑袋追求那些家庭地位高的女军官,结婚后其实并不幸福,这样的例子到处都有。我不想走这一步。”
“别人不幸福,并不等于说你不幸福啊?你连一点自信都没有吗?”
赵海民再度沉默。
刘越走到离他很近的地方,逼视着他:“赵海民!我刘越并不是非要和你处朋友不可!我只是想知道我哪一点让你反感,你说!”
赵海民无力地辩解:“反正我觉得我们不合适……”
气氛太压抑了。有好几分钟的时间,谁都没说话。
这个时候,黄小川又鬼使神差一般来到了白杨林里,他悄悄躲在一棵树后面。他看到刘越委屈而愤怒地说:“赵海民,你说的这些可能都是理由,我们可以不再来往。但是我想问一问你,你作为一个男人,你到底爱不爱我?”
刘越逼视着他。
赵海民痛苦地闭上眼睛。这个时候,他内心的痛苦是无人能够感知的。片刻后,他违心道:“不爱!”
刘越伤心至极,泪如泉涌,她哭泣着跑开了……
赵海民的眼睛也湿润了:“刘越,你……”下面的话他没说出来。
刘越跑远了,白杨林里,没有了她健康美丽的影子,仿佛她不曾来过一样……赵海民靠在树干上,脸上挂着悲伤与无奈。
黄小川心情复杂地摇摇头。他知道,赵海民是因为他才拒绝刘越的,他是横在他们之间的一个障碍,他不能再影响他们了……
一天夜里,电闪雷鸣,大雨如注。赵海民睡不着觉,就披着雨衣出了门,他在雨中徜徉,最后来到操场上,走过一排排训练器械,他想在这个风雨之夜,冷静一下自己的心绪。一道闪电掠过,突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黄小川!
黄小川不知何时来这里的,他没有披雨具,浑身被雨水湿透。他倔犟地站在雨中。两个最好的战友心照不宣,一言不发,久久地对视着。
良久,赵海民缓缓走到黄小川跟前,脱下雨衣,披到他身上。
二人仍然没有说话。但他们的眼神却是互相信任的,他们的兄弟情谊是牢不可破的……
风停了,雨小了,他们一起回到了营房。
让雨水一浇,黄小川第二天拂晓就病了,发高烧,说胡话。大伙赶紧把他送到师医院住下。下午,赵海民从训练场上溜下来,到军人服务社买了点东西,来到师医院。推开病房的门,他看到黄小川躺在病床上,正沉睡着,液体一滴滴流进他的血管。
赵海民轻轻来到病床前,把一网兜水果放下。他凝视着黄小川的病容。不知过了多久,黄小川缓缓睁开了眼睛,见到他,想坐起来。
赵海民示意他别动。
这个时候,刘越听说小川生病之后,也匆匆赶来了,她走到黄小川病房门口,从门缝里看到了赵海民,就愣在那里。
赵海民握住黄小川的手,坐在他身边。黄小川仿佛下定了决心,望着赵海民的眼睛,说:“……海民,可能你看出来了,我也不想隐瞒什么,就对你直说吧。”
赵海民鼓励他说下去。
黄小川顿了顿,平静地说:“……我确实爱刘越,这种爱很久以前就萌发了,有时爱得刻骨铭心,不能自拔。但是,我更清楚,刘越始终把我当弟弟……”
赵海民不知说什么好。
病房门口,刘越怔怔地望着二人,进退两难。
黄小川又说:“况且,我还是一个士兵,没有恋爱的权力,你说我能怎么样?”
赵海民真诚地说:“小川,你和刘越有感情基础,两家关系也好,所以,我觉得你们……可以发展一下感情……”
黄小川打断他:“海民,你应该清楚,刘越是非常爱你的,她爱你胜过爱她自己,你就不要再犹豫了,听我一句话,勇敢地接受她的爱情吧,而且,你也要更勇敢些!男人嘛,更要主动,对不对?你别羞羞答答的,像个大姑娘……你这个人,干工作比谁都积极,谈恋爱,就不行了,是个落后分子……”
黄小川说着说着,先是笑一下,接着又流泪了。他的内心仍然是很痛苦的。
赵海民大为感动,紧紧握住他的一只手:“小川,我的好兄弟,别说这个了……小川,我这两天啥事也没干,光琢磨这个了。我想好了,想通了。你看,咱们年纪还都不算大,正是干工作的好时候,尤其是我,刚刚提干,四个兜的干部服还没穿热乎呢!还是以工作为重吧,个人的事情暂时往后放一放,你说呢?这样对谁都好……”
“我不同意……刘越她太痛苦了。刘越是真心爱你的,你不知道,前些日子你提干不成时,她比谁都着急,她比谁都为你担心,你不能让她失望啊!……”
门口的刘越紧紧咬住嘴唇,不让眼泪流下来。
赵海民的眼角涌出了泪。他低头悄悄抹去泪珠:“不行!我是你的排长,你得听我的!我说咋样就咋样……咋天夜里,我还做了个梦呢,梦见你父母官复原职了,你们一家高兴得像过年一样……我就琢磨着,你的父母也该有消息了,到那时候,你就扬眉吐气吧!”
黄小川突然发现了门口的刘越:“小越姐,你……怎么不进来?……”
赵海民站起来。
三人相对无言,默默地对望着……
黄小川出院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趁屋里没人,把那把浸透了他心血的黄杨木梳,还有影集,统统装进了一个手榴弹箱子,用锁头锁好,然后决绝地搬进了储藏室。
方敏提干之后,仿佛心事更重了。她喜欢一个人呆在宿舍里,看看书,或者是写日记。最近,她又迷上了针线活。她用细细的白线勾一件衬领,已完成了一半的样子。她干得很专注,但又不想让别人发现。
突然门被推开,刘越进来了,吓了方敏一跳。方敏想把东西藏起来,但已经来不及。刘越说:“方敏,你干啥呢?”
方敏掩饰道:“啊,没啥,我找点活干。”
“你在勾一个衬领,是吗?”
“啊,是啊是啊,军装领子老爱脏,也容易磨毛,勾一个衬里面,好!”
“方敏,你手挺巧的。我就是学不会毛线活,笨!我看胡小梅也不是干这个的料。她说要织毛衣,说了两年了,也没见她织出一只袖子来。”
“啊,你们都是高干子女,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用不着费那个劲。”
“就算是吧,我们都被惯坏了。这就叫小资情调是不是?嗨,总之,应该挨批!”
“其实我觉得,小资情调也没啥不好。大家都过上好日子,有了资产,比啥都强,哪像我,从小就受苦受罪,倒是从里到外都是无产阶级,受穷的命,我没看出有啥好!”
“哎,方敏,你是越来越有思想了。这些话要是让干部们听到,看不批你!”
“刘越,我是当着你才说这些。”
刘越伸出手:“来,我看看你的作品。”
方敏犹豫着,不想给。刘越伸手夺过那件半成品的衬领,拿在手里欣赏,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方敏,你这不是给自己织的吧?”
方敏支支吾吾:“我可能……没织好……”
“你的领子哪有这么大!”刘越忽然意识到这是给马春光织的,笑了。
方敏的脸却红了。两人笑成一团。刘越很清楚,方敏一次次拒绝马春光,并非说明她不喜欢他,而是她有点自卑,同时也碍于胡小梅的存在。连里所有的人都知道,胡小梅追马春光,都到了疯狂的地步。
方敏是个很含蓄的姑娘,她不想卷进风浪里。她兢兢业业地干工作,不多言不多语,有极好的口碑。
最近,离师部二百多公里的大青山通信站的设备老是出问题,信号三天两头不通,通信连感到很头疼,给师里反映之后,师里让通信连派一个技术好的技师到大青山去,帮助排除一下故障。
方敏主动要求去大青山出差,她搭乘一辆拉东西的卡车去那儿。大青山通信站海拔两千多米,条件艰苦,离最近的县城有一百多里,传说附近的山上有狼群出没,人们劝方敏小心点。方敏一点都不畏惧。
她赶到后发现,那里的确艰苦,房子依山而建,很破旧了,房顶上竖着天线,院子面积只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窗户下面就是悬崖峭壁。全站有二十几个人,其中有六个女兵,据说都是没什么家庭背景的人,想调走比登天还难。由于经常吃不到青菜,海拔又高,紫外线强烈,每个人的皮肤都呈灰红色。但大家的精神状态不错。
方敏一到,就投入了紧张的工作,她仅用了两天多的时间,就排除了线路上存在的十多个故障,通信完全畅通了,站里的人对她十分佩服。
离开通信站之前,站里准备做一顿好饭为她送行。偏偏赶上大风,去买菜的车子坏在了路上,无法按时赶回来。没有青菜,只有土豆萝卜,急坏了炊事员们。后来,站长把宿舍窗台上一盆做盆景的蒜苗贡献出来,炒了个蒜苗鸡蛋。当方敏得知事情原委后,望着那些纯朴的战士们,她感动得流了泪。
在大青山的一个礼拜,方敏的心情是愉快的。别人不喜欢这个地方,她喜欢。她是真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