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70年刚一入冬,中原伏牛山区的年轻人就坐不住了,他们日思夜想,就盼着部队的人快点来招兵。那年月,参军入伍是最令人羡慕的事情,谁要是穿上了绿军装,就好比是祖坟上冒了青烟,马上就有了高人一等的感觉。参军,是年轻人最美最好的一个大梦,每年一入冬,那些有希望当上兵的年轻人,盼星星盼月亮一样,就盼着招兵的人来到面前。
第一场雪下来的时候,从县里传来消息:征兵工作开始了。
西王村是伏牛山深处的一个小村落,适龄的青年里,赵海民和李胜利今年最有希望。赵海民个子高,相貌好,还是初中毕业生,文化水平高;李胜利文化水平仅次于赵海民,他爹又是生产队长。别人想争,也争不过他俩,因此,村里的其他年轻人只得识趣地让开了。农历十月初十,赵海民和李胜利代表西王村到县上应征。赵海民用架子车拉着父亲和母亲,一大早就赶到了县城,而李胜利一家则是坐手扶拖拉机赶去的。
风搅动着雪花漫天飞舞,树枝摇曳着,发出呜呜的响声。尽管天气寒冷,小县城中心广场上仍然是人山人海。广场边的一棵大杨树上,挂着一只大喇叭,大喇叭吱吱啦啦响着,播放着与征兵有关的内容。四周的电线杆、围墙上到处贴满了大大小小各种各样关于参军入伍的标语,广场上呈现出一派盛大的节日景象。
广场中心,几百名应征入伍的小伙子正在接受征兵军官的目测。随着口令,一队小伙子齐步走到军官们面前,立定,然后就那么站着。
军官们神色严峻,目光锐利,从头到脚,从前到后逐一审视着。
一个个胖的、瘦的、身材矮小或五官不正的被请出队列……
广场四周一阵骚动,哄笑声、感叹声,议论声此起彼伏。
一位中年妇女表情紧张,她摇头叹息:“咋跟选革委会主任似的!弄到最后,还不得全刷下来呀!”
身旁的中年男人笑了:“你又没儿子当兵,瞎操啥心?想给你那一窝丫头相女婿呀?”
中年妇女一肘子撞在男人腰上:“这还没正式去验呢,就刷下来一多半。你看那孩子胖乎乎的,多结实,刚才还精精神神的,一扒拉下来人都蔫了。”
中年男人:“嗨!这就是命!扒拉到那边的军装一穿,五角星一戴,两面小红旗一插,祖宗三代都跟着亮堂了;扒拉到这边,哼!修地球去吧!”
身旁的人们一齐附和着,感叹着。
随着又一声口令,又一列小伙子朝军官们走过去。
队列中的赵海民和李胜利紧挨在一起。李胜利比赵海民矮半头,但要壮实一些。赵海民显得挺拔,李胜利显得墩实。赵海民穿一身老式军装,步伐自然,摆臂投足间俨然一股军人气派;李胜利面色白净,看上去总有些沉不住气,他步伐匆忙,有些争抢的意思,生怕赵海民走到他前面一般。
接兵军人一声拖长的口令:“立——定!”
队伍在军官们面前停下了。李胜利收不住脚,差点撞在面前军官的身上,急忙后退一步,站好了。满头的汗水却在那一刻涌出来,他有些慌乱,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场外的父亲、母亲和姐姐。站在他们旁边的是赵海民的父、母亲。
一名脸上有疤的小伙子被请出队列。
另一个小伙子腿有些软了,脸上的肌肉不停地哆嗦,也被请出队列。
一名呈罗圈腿的小伙子,竭力并拢双腿。站在他面前的军官轻轻摇摇头,有些不忍地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小伙子含着泪,委屈地走出队列。突然猛地转身又跑回队列里,但又一次被军官请了出去。
小伙子孩子一般呜呜地哭了。他捂着脸跑开了。
一名军官长久地站在赵海民和李胜利面前。李胜利更紧张了,目光再次求救般朝父母看去。
不远处,他的父亲李振发为儿子捏着一把汗,小声地咕哝:“小兔崽子,你看我干啥!”
李胜利的姐姐跺着脚,直冲弟弟摆手。
李胜利咬咬牙收回目光,与面前的军官四目相对了。
军官的目光交替看着两人,然后把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到了赵海民身上。看笔直的腿,看挺直的腰板,看那身陈旧发白的军装,然后赞赏地点了点头。
李胜利轻轻咳嗽一声,像是要引起军官的注意。
军官果然扫他一眼,然后继续看着赵海民,绕到了赵海民身后,站住,突然一脚踢在赵海民紧紧并拢的脚后跟上。
赵海民一动不动,像木桩一样。
对面人群中的赵海民的母亲却吓了一跳,她紧紧抓住丈夫的胳膊:“他爹……”
赵海民的父亲赵德明厉声道:“你紧张啥?我看踢得好!”
队列中的李胜利仿佛听到喊声,立即绷紧身体、鼓着气,等待着军官的脚朝自己踢过来。但没有。军官再次走到赵海民面前时,目光里已是掩饰不住的赞赏了。
军官问:“你叫什么名字?”
赵海民挺胸抬头,大声地:“报告首长,我叫赵海民!”
军官点点头,一字一顿重复着:“赵海民……”
李胜利也急忙道:“报告首长,我叫李胜利!”
军官一楞,看着李胜利:“好!”
军官的眉头舒展开来。赵海民和李胜利都过关了。赵德明和妻子轻轻一笑。李振发一家也都满脸是笑。
与此同时,广场中央,另一名军官站在一名长发青年的身后,皱着眉看着那一头脏乱的长发,终于拍了拍长发青年的肩膀。小伙子转过身看着军官,习惯性地伸手拢了一把头发:“首长……”
军官冷冷地:“出列!”
长发青年看着军官,从对方的目光中仿佛明白了什么,紧张了,再次摸了摸头发道:“首长,我剃,我剃光行不?……”
军官坚决地:“请出列!”
长发青年尴尬地僵在那里。
围观的人群中,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突然跳出来,冲着长发青年骂道:“老二,你个不学好的东西,叫你不听老子的话,不男不女的,这下你快活了!”
广场上顿时热闹起来,一片哄笑。长发小伙子先是愣在那里,很快反映过来,与叫骂的父亲顶撞起来:“我就留了,怎么着?当不了兵拉倒,我不希罕!”
父亲边骂边朝儿子冲过去:“好你个狗杂种,今天不把头上的长毛给你拔光,老子就不是你爹!”
长发青年撒腿跑了,父亲紧追不舍。
人们哄笑着,喊叫着。
突然,一阵大风刮过,雪雾飞扬。四周围观的人们一阵涌动。场内已经通过了目测的队伍里,有人袖起了手,有人在使劲跺脚,还有人嘻嘻哈哈。
一名年纪大一些的军官走过去,他指着那些袖手、跺脚和嘻嘻哈哈的小伙子,有些愤怒了,突然大声地:“你们几个,统统出列!”
那几个小伙子们似乎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全傻眼了。
整个广场顿时鸦雀无声。
队列里,赵海民和李胜利对视一眼,二人都轻轻舒了口气。
广袤的内蒙古大草原上,也在下雪。风雪中,马蹄声声,一匹快马疾驰而来。在一个冒着炊烟的大蒙古包前,马春光飞身下马,将手中的缰绳交给迎上来的老额吉,用蒙语说:“额吉!我回来晚了吧?”
老额吉高兴地说:“不晚,不晚!快进去吧!”
蒙古包里,炉火上的奶茶沸腾着。十几名知青围坐在一张木桌前,两名军官很随和地看着他们。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正在发言,手中的发言稿已经念完了。两名军官仿佛很满意,微笑着点点头。
这时,门被“嗵”地一声推开,马春光带着一股寒气冲了进来,面向两位军官:“首长,对不起……我帮一户牧民家的羔羊接生,来晚了……”
知青们抢先道:“快说,接下的羊羔咋样了?”
马春光搓着冻僵的手:“还能咋样?全活了呗!”
蒙古包里一阵欢笑,知青们都松了口气。一名军官对马春光说:“小伙子,快!坐下暖和暖和。”
马春光接过戴眼镜的知青递上的奶茶,“咕嘟咕嘟”一饮而尽,对两位军官说:“首长,我叫马春光,该我发言了吧?”
眼镜突然道:“首长,我再说两句,行吗?”
一名军官点点头。
眼镜略一犹豫:“首长,我们这儿一百多知青,够条件的都报了名,写了申请,有的还写了血书。经过政审,再经过贫下中牧、嘎查、苏木几级推荐,筛来筛去让我们这些人去体检,就这,我们已经感到很光荣了。我们知道名额少,即使体检过关了,也不一定能走,得一颗红心两手准备,没说的!可是,可是……要是像去年一样,我们就别陪着人凑热闹了。”
两名军官对视一下。年纪大点的军官问:“哦,去年是怎么回事?”
眼镜没好气地说:“验上的不让走呗!但是一个身体有毛病的知青,明明给涮下来了,可过了没几天,突然又说合格了,走了!这不是扯淡嘛……春光,去年你验上了,却不让你走,咋回事你给首长们说说。”
马春光摆摆手:“去年是去年,陈糠烂谷子,提它干嘛!”
年纪小一点的军官问道:“马春光,今年再验身体还有把握吗?”
马春光底气十足:“没问题!”
两名军官都笑了,赞赏地望着马春光。一个说:“既然没问题,就去体检。能说说你为什么要当兵吗?说心里话。”
“我崇拜英雄!电影里的王成、黄继光、董存瑞都是我心里的偶像,所以,我从小就想当兵,从十六岁报名,一直报到十九岁,没下乡前,连体检都没捞着。去年在这里,好不容易参加一次体检,验上了,又没争过别人……”
年纪大点的军官似乎受到了感染,他用力拍拍马春光的肩膀,对众人道:“验上的同志,我不敢保证他能走,因为有名额的限制。但有一点我敢保证,我们带走的必须是政治合格、身体健康的优秀青年!”
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
差不多这个时候,在河北省的省会石家庄,胡小梅也面临着参军入伍的重大事情。她爸爸是省革委会的副主任,她若想当兵,就不用费那么多事了。
都上午九点多了,胡小梅还在睡觉,母亲站在床前催她起床:“孩子啊!都几点了,快起来,林叔叔在楼下等你好半天了,今天带你去体检……”
胡小梅一掀被子:“哎呀,妈,你烦不烦人,我再睡会嘛!”说着又把被子蒙在头上。
“你这孩子,穿上军装我看你还睡不睡懒觉。”
胡母关上女儿的房门下到楼下。小梅爸爸的秘书林则忠马上迎过来,说:“算了,让小梅睡吧,我给医院打个电话,让他们把体检表填好,直接送到征兵办去。”
胡母点点头:“也好……对了,林秘书,小梅的档案你再好好检查检查,那些个老师的鉴定动不动就是骄气、任性,都快成八股文了,求全责备,吹毛求疵,简直太不负责任了!”
“您放心吧,我这就去办。”林秘书匆忙走了。
也是这个时刻,刘越正在北京军区总医院进行体检。不知哪个房间的收音机里,播放着一篇有关征兵的文章,声音慷慨激昂,颇有煸动性。
化验室门口,拥挤着一堆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大多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一看便知都是部队大院里的孩子,她们每人手里都拿着一份体检表,叽叽喳喳,乱成一团。抽血时,不断有女孩子发出夸张的尖叫声。
轮到刘越了,戴着口罩的女医生一针扎下去才发现是她。女医生略带吃惊地说:“是刘越呀?”
刘越礼貌地笑笑:“阿姨好。”
刘越的爸爸是军区副司令,而总医院的医生护士不少人就住在军区大院,很多人认得刘越。女医生小声说:“嗨,你拿张表到各科一盖章不就得了,还验什么呀,真是!”
刘越笑笑:“验一遍,放心。阿姨再见!”
刘越用棉球压着针眼,转到了其它科室。
和内地大城市相比,县医院里是另一番景象。雪已经停了,尖利的北风仍在刮着。体检的小伙子和亲朋好友,以及看热闹的人混杂在一起,人声嘈杂,混乱不堪。“视力”、“血压”、“耳鼻喉”等体检点都设在医院门前的空地上。
每一个体检点前都有军人在巡视并监督着医生们。
十多名戴袖标的基干民兵维持着秩序,朝外推拉着小伙子的亲人们,但还是不断有人朝队列中挤过去,或交待什么或递过来装着醋的小瓶子。
队伍中,一个视力不行的小伙子拿着一张手抄的视力表在默背。
李胜利偷偷接过姐姐递过来的半瓶醋,看一眼前面的军人,趁他们不注意,一扭头一仰脖子,麻利地喝了下去。
赵海民母亲看在眼里,焦急又紧张地看看丈夫,终于鼓足勇气朝儿子挤过去,却被赵德明一把拽住,并迅速从妻子的怀里夺过醋瓶,“砰”地一声摔在地上。
人们一下子安静了,所有的目光都看过来。
赵德明吼道:“要是这会儿就心慌、血压高,上了战场还不尿裤子,当叛徒!”
队列中的赵海民暗自咬了咬牙。那名踢过赵海民一脚的军官杨参谋走过来,看一眼地上的碎玻璃渣子,再看一眼赵德明。赵德明脚上的两只鞋极不协调,他拄着一根拐杖,显然是个瘸子!
随着时间的延续,赵海民和李胜利手中的体检表上,盖上了一枚枚表示合格的图章。到了傍晚,风渐渐停了。随着人流,赵海民和李胜利双双走出医院大门。李胜利的父母和姐姐立即围了上去,嚷嚷道:“咋样啊?胜利。”
李胜利吐口长气:“还行吧!”
一家人都笑起来。
这边,赵母一把抓住儿子的手:“海民,过关了吗?”
赵海民点点头,看着父亲:“爸,还有最后一关,明天早上要空着肚子验血呢。”
赵德明见妻子有些担心,很响亮地哼一声:“随他们验,咱家的血浓着呢!”
母子俩轻松下来。
当天晚上,离家远的人都没有回家,而是在县城找地方住下了。李胜利和赵海民家都住进了县医院对面的大众旅社,不同的是,李家的人包了一间旅店客房,花了十块钱,赵家和其他十几户人家舍不得或是没有钱住店,经过协商,只让孩子睡在了房间的大通铺上,每家给店里交五角钱,其余人就在门厅、走廊里窝憋一宿。因此,沿着墙根坐满了等待验血的小伙子的亲人们。角落里,赵德明一条腿盘着,一条腿僵硬地伸出来,格外显眼。妻子默默地坐在一边,似睡非睡。屋外风声阵阵,间或有门窗碰撞的声音传来。四周鸦雀无声,即使没有睡着,也没人说话,他们生怕惊扰了房间里的孩子们。
李振发一家睡在一间较大的客房里,屋里有火炉。姐弟俩睡着了,两个老的还醒着。李母小声叹息:“他爹,这么冷的天,赵家老两口就那么干坐着,喊他们进屋来吧,挤一挤。”
李振发哼一声:“赵瘸子那脾气你不知道?喊他,他还以为你笑话他呢……哼,只怕这个罪他们白受了。”
李母一惊:“咋了?”
“咋了?根据往年的经验,一个大队,撑死了能分给一个当兵的名额,他儿子走了,胜利咋办!”
女人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紧张地看着男人。李振发拍拍床沿:“踏实睡你的,争不过他,这么多年的生产队长我白当了?!”
女人松口气,缓缓躺下了。
天一亮,人们就乱哄哄地赶到县医院。上百名小伙子排成两条长长的队伍,沿着走廊的两侧缓缓朝前移动着,小伙子们早早地挽起衣袖。一双双惺松的睡眼,一张张近乎悲壮的脸。一管管殷红的血抽出来……
赵海民、李胜利挪动到了化验室门口,他们几乎是同时挽起了衣袖……
三天后的晚上,饭菜刚端上桌,赵海民和母亲还没坐下,赵德明已连续几杯酒下肚了。赵母看看酒瓶子,对男人说:“留下点儿,一会好好给你搓搓腿。”
赵德明又是一杯:“喝到我肚子里还不是一样。”
赵海民对母亲笑笑:“妈!为了我当兵,你也辛苦了,也喝一杯吧。”
赵母连忙拦住:“儿啊!这可不敢。打瓶酒八毛多钱,快留着给你爹搓那伤腿吧!省得他夜里难受,老哼哼。”
这时,门突然被推开,四十多岁的大队文书刘道刚进到屋里,带进一股寒气,他夸张地哈着气搓着手。赵海民连忙站起身,叫一声刘叔,搬过凳子。母亲也急忙起身相迎。
刘道刚全没看见一般,依然哈着气,站着,端起赵德明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他娘的,这鬼天儿!海民,再给你刘叔斟上!”
赵海民赶紧倒酒。
文书刘道刚再次端起酒,一饮而尽,然后才说:“老赵大哥、嫂子,我来给你们说一声,刚接到电话,海民的血没问题,过关了!”
“真的?”赵母激动地看一眼丈夫和儿子,“快,海民,把酒倒上,让你刘叔坐炕头,炕头热乎!刘文书,快坐下,我去炒个鸡子儿!”
赵母进屋拿出一副碗筷搁在刘文书面前,转身又钻进厨房。
赵海民斟酒,然后恭恭敬敬地把酒递到刘道刚面前:“刘叔,喝口酒暖暖身子。”
文书接过酒,却放到了赵德明面前。
赵德明像是预感到什么,仰脸看着仍然站着的刘道刚,半晌才说:“两个人,都合格?”
文书点点头。
“那大队革委会,咋个说法?”
“还没研究呢,但名额定了,像往年一样,只给一个。”
赵母不知何时默默地来到桌边,想说什么又不敢的样子,与儿子一起眼巴巴地望着刘道刚。
赵德明不说话,端起酒,一口喝了。
“接完电话我就来了,谁都没告诉。李家那边我先压一宿,明天再通知,免得让他抢了先手。”刘道刚闷闷地说。
赵母忙说:“哟,这可让我们咋谢你,海民呐,好好记着你刘叔这个情。”
赵海民恭敬地:“刘叔,谢谢您。”
文书摇摇头道:“老嫂子,可别这么说,照理我不该偏这个心眼,孩子们谁都想穿军装,都不容易。我看不过的是大人,一个破生产队长有啥了不起?可他横着呢!仗着和丁主任是蹶过屁股的拜把子兄弟,你说他啥不占?救济粮、救济款,还有山上的树,哪年他不砍几棵去卖?这也罢了,张哑巴可怜不?前年县化肥厂来招临时工,大队照顾哑巴家里困难,让哑巴的儿子去,他杂种五马倒六羊,硬让他女儿把哑巴的儿子给顶了。生产队长他当着,闺女拿着工资,儿子还要去当兵,真便宜他了!”
赵母愁眉苦脸道:“咋这么巧,就让海民和他家胜利碰上了,我们哪儿争得过他呀!”
赵德明翻一眼妻子道:“他有三头六臂?炒你的菜去,海民,去帮你妈烧火!”
文书急忙道:“嫂子,别忙了。酒我已经喝了,也不坐了,还要去大队守电话呢……赵大哥,我知道你人正派,从不低头求人。海民是基干民兵,打枪还获过奖状,明摆着该去当这个兵……但人家有丁主任,有大队那帮支委们替他说话,你可不敢大意。地区、县上你不是有战友吗?该找就找,等通知书一下就晚了……赵大哥,我走了。”
文书刚转过身,被赵德明叫住了:“慢着!”
赵德明一手按着桌子站起来,倒杯酒递到文书面前:“刘文书,好兄弟,我谢谢你!”文书接过酒,看着进屋的赵海民:“海民,这杯酒就算是你当上兵请的客,刘叔提前喝了。”
说罢,他豪迈地一饮而尽。
半晌午时,赵德明一瘸一拐来到大队革委会的院子里。大队干部们正在开会,他在一堆木头前坐下,耐心地等。他刚吸完第三袋旱烟,一声门响,开完会的大队干部们纷纷从屋里走出来。
赵德明一声咳嗽,站起来,大声说:“丁主任,你们都等等!”
大家都站住了。有的明白,有的还不明白,表情各异地看着他。五十多岁、戴着棉帽、披着军大衣的村革委会丁主任皱着眉头愣一愣,随即笑着走过来:“噢,是老赵啊,我正要让文书去通知你们生产队长和你呢,昨夜里接到通知,俩孩子身体都不赖,都合格了!至于名额嘛也不用保密了,咱们大队就一个,啊?咋个走法嘛,大队要好好研究研究……嗯,这个,你是老党员了,入过朝,打过美国鬼子,荣誉军人,觉悟嘛也高,跟老婆孩子说说,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啊?……”
赵德明朝前两步:“丁主任,各位领导,我赵瘸子从没麻烦过你们,但儿子当兵这件事你们得给我说句话。不求大家向着我,说句公道话就行。孩子当兵,是去扛枪打仗的,要送就得送最好的!你们把俩孩子比较比较,文的武的,横的竖的,咋比都行,看看到底谁穿军装合适……就这!”
说完,他一瘸一瘸地从众人面前走了。
李胜利家里的人这时候也没闲着,他母亲将两条烟两瓶酒装进篮子里,用一块布盖上。另有两包礼品放在桌子上。李振发抽着烟,看看礼品再看看李胜利,把烟头往地上一丢,站了起来:“胜利,走,跟我先去你丁伯伯家!”
李胜利却有些不高兴:“早就让你活动你不听,这会儿才送,人家海民他爸已经抢在前面给大队干部都打过招呼了!”
李振发讥讽道:“他那招呼顶个屁用!”
母亲提起地上的篮子递到儿子手里:“听你爸的话,快去。你姐的男朋友一会就来了,骑车来,要教你学自行车呢。”
李胜利依旧不高兴的样子,提上东西跟父亲出门了。
赵德明从外面进到家里,看到赵海民站在门口劈柴,老伴儿端着瓢站在院子中央,抓几把米撒在地上,一群鸡刚围过来,她弯腰去捉,鸡一下散开了,飞起一片鸡毛。赵德明仿佛明白了什么,大声道:“你干啥?”
赵母头也不抬,再次抓把米,朝鸡们撒过去:“你以为你去说那几句话就行了?你到供销社去看看,烟、酒都让谁买去了?你不送礼人家送,吃人家的嘴软,到时候有人给你儿子说话才怪!”
赵德明抢白道:“我不需要谁替我说话,我只要他们公平,给部队送个好兵!当兵干啥?我就不信,去扛枪打仗、流血牺牲,还要送礼走门子!那还保卫什么国家?送礼,给谁送?我怕他消受不起!”
“这会你想送,只怕人家还不要呢……大队这帮人,你掰着指头数一数,谁能向着咱。地区民政上的老马跟你不是入过朝的战友吗?拉不开面子你别去,我和海民去,买烟买酒的也不合适,给人家提两只鸡去,让他给县上打个招呼……”
赵德明突然将手中的烟袋锅朝正吃食的鸡们扔过去,厉声道:“你少给我丢人!”
赵母愣在那儿,泪水一下流出来,声音里充满怨恨和委屈:“我丢人,丢你的人,这么多年不是你做梦都盼着儿子去当兵吗?小时候儿子不懂事,就说了一句不愿当兵,怕像你一样没了腿,你一巴掌把孩子的门牙都打飞了。孩子大了,上心了,想穿军装了,可前两年尽是大队干部的孩子去,咱连报名都挤不上,今年好不容易让体检,验上了,又眼看着……”
母亲说不下去了。赵海民默默地咬一下嘴唇,放下斧头,走上去扶着母亲,轻声道:“妈,别说了……爸,你也回屋歇着吧,我的事慢慢来,都别急,啊?”
赵德明气哼哼进了屋。
晚上,母亲睡着了,赵海民和父亲坐在火盆边拉家常。父亲突然又提起了过去的事,说:“当年去朝鲜,爸害怕,犹豫过,换军装前跑到厕所蹲了一袋烟的功夫……怕死在外国,就想当逃兵,想开小差……爸跳窗跑了,跑出二里地,爸突然想明白了,突然又啥也不怕了,就又转回来了,重新回到了队伍里。就为这事儿,爸心里窝囊,脸红了一辈子,啥时候想起来都想扇自己。爸是要你当兵,想让你穿军装,但要干干净净、堂堂正正地穿。你妈没当过兵,她不懂,真要是用那两只鸡换一身军装,穿在身上也脸红,爸不想让你也脸红啊!……”
“爸,我明白了。”
“不穿军装,你不会真明白……”赵德明咳嗽着。
夜深了,赵海民搀起父亲,送父亲到里屋休息。
又过了几天,还是没有任何动静,赵德明沉不住气了,决定再去大队问问,老伴叮嘱他:“带上烟,好好问人家,别扳着脸像谁欠你钱似的。”
话音未落,一阵锣鼓声隐隐传来。
锣鼓声渐渐大了。
赵海民和父母互相看着,突然都明白什么似的,一起涌向院门。敲锣打鼓的队伍走来,成群的孩子跟在后面。赵德明、赵母的表情也越来越紧张。赵海民满怀希望地看着报喜的队伍。然而,队伍掠过赵家,径直朝李胜利家走去。
母亲摇晃了两下,赵海民急忙搀住她。父亲由失望而变成愤怒,拄着拐棍跟上了敲锣打鼓的队伍。
李胜利家门前,仿佛为了应和锣鼓声,一串鞭炮突然炸响。李振发高高举着的竹竿上,长长的鞭炮在爆响声中渐渐变短……
锣鼓响着,鞭炮响着,李家人乐成一团。披着军大衣的丁主任站在众人中,满脸笑容。李振发丢下竹竿,顾不上拍去满头满身的纸屑,向众人撒烟。李胜利母亲向看热闹的孩子们洒着糖果。李胜利看着手里的通知书,姐姐和男朋友一边一个,兴奋地把他围在中间。
这时,锣鼓声突然停了。
丁主任双手卡腰:“怎么停了?敲起来!使劲敲!”
越过一片人头,他一眼看到了站在门外的赵海民父子,愣一下,尴尬地笑了笑:“噢,老赵啊……你家海民,不错,身体不错,能验上,就是给咱大队增光,给我脸上增光,这说明咱村棒小伙子多得是!……海民啊,别灰心,明年继续验,啊?明年……明年我给海民侄子做主!”
丁主任说话的当儿,赵德明一瘸一拐朝他走来。人们自动闪开一条道。李振发急忙走过去,满脸笑容给赵德明递烟。赵德明一把挡开,烟飞出很远。
丁主任的脸板了起来。人们都静下来。
赵德明在丁主任面前停下:“姓丁的,你说说,我儿子哪儿不如人,你说出个一二三来。”
丁主任哼一声:“没有一二三,就一条——革委会的决定!”
“革委会也得讲道理!”
“道理明摆着,你是残疾军人,家里困难,儿子走了,家里谁管?谁来负担?包袱扔给大队?”
赵德明冷冷一笑,掏出伤残军人证书,一把撕了扔在地下:“我就知道你们要找这个借口。从今天起,国家的钱我赵瘸子一分不要,天大的困难我自己担着!”
丁主任再次哼一声,气呼呼地翻一眼面前的父子俩,转身走进李胜利家的堂屋。李振发不得不站出来了:“哎,我说老赵,你咋敢跟丁主任胡搅蛮缠呢?你还是不是党员?有本事你把党证也撕了!仗着残废军人还不得了了你?我儿子咋了?我儿子根红苗正,身体合格,大队、公社、县上三个大印,红彤彤的都盖着呢!你胡搅啥?我告诉你,我胜利接到通知就是革命军人,我就是革命军人家属!再胡搅,别怪我不客气!”
“军人家属?你也配!”赵德明眼睛瞪得大大的。
“瘸子,你给我说清楚,我咋就不配?!”
“我怕脏了嘴……海民,咱走!”
赵海民扶着父亲转身离去。
李母突然喊道:“海民,别走,让你爸说清楚,我们咋就不配做军属了?”
赵德明转过身,冷冷地看着队长女人:“问你男人。”然后,他紧盯着李振发,“你问问他,抗美援朝报名上前线那会儿,他干啥去了?一场摆子他打了多久?是不是八个月?他是拉稀了!……”
人们“轰”地笑开了。李振发面红耳赤:“打摆子咋了?你还不许老子打摆子呀?……放鞭,胜利,放鞭!冲冲诲气!”
赵德明不再理他,盯着站在门口的李胜利。李胜利仿佛经受不了那目光,扔下鞭炮,走开了。
雪花不知不觉又飘落下来了。
入夜,李胜利家的厅堂里摆上了两桌酒席,一桌坐男人,一桌坐女人。男人的桌上有丁主任以及所有大队的干部,李家父子作陪;女桌上是李胜利的母亲、姐姐和大队干部的老婆们,还有一个叫马华的姑娘。马华长得小巧,低眉顺眼的,她是离此不远的马家寨人,她爸爸也是丁主任的老熟人。她今天来,不同寻常。
宽敞的厅堂里,劝酒声、说笑声此起彼伏。李振发嗓门最高:“胜利呀,快,再敬你丁伯伯一杯,你今天都看到了,为了你,你丁伯伯被赵瘸子父子俩当成恶人了,这辈子可不敢忘了你丁伯伯的大恩大德!你小子可得给我和你丁伯伯争口气,到部队上好好干,早点穿上四个兜的军装……”
李胜利站起来,端起酒杯恭恭敬敬走到丁主任面前:“丁伯伯,我敬您。白天的事您消消气,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丁主任稳当当地坐在那儿,接过酒一饮而尽,然后很响地把酒杯朝桌子上一墩:“这话我爱听,咱不跟他一般见识!今天丁伯伯一手给你送通知书,一手给你牵红线,让你双喜临门。马华这闺女不错,也是你丁伯伯看着长大的。振发,还有兄弟媳妇,我看也不用翻老皇历选日子了,我做主,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了!没意见,就让俩孩子一起给我敬杯酒!”
在众人的叫好声中,李胜利和马华端着酒杯,羞羞答答地并肩站在一起,恭恭敬敬地来到丁主任面前。丁主任站起来,一手夹起两个酒杯,一仰脖倒进嘴里。
众人好一阵喝彩。
在离李家不远的赵家,喝彩声仿佛传了过来。这晚赵家没有开伙,厨房里冷锅冷灶。一家三口人默默坐在屋里,赵母的眼里含着泪水。
雪越下越大了。闷了半晌,赵德明终于爆发了:“海民,把架子车推过来!”
赵海民和母亲都愣了。赵德明把烟袋锅往地上一扔:“愣啥你们?把架子车推过来,老子要到县上去找人!”
赵海民和母亲明白过来了。
在母亲的注视下,于纷飞的大雪中,赵海民拉着架子车出了村子,走上通往县城的大路。他在积雪的山路上飞奔。父亲坐在车上,像一块石头。父子俩都沉默着,一言不发。寂静的雪夜里,只有车轮碾过积雪的声音,一双大脚在雪地里踏出的响声,以及赵海民气喘吁吁的呼吸,传向远处……
一个陡峭的雪梁横在面前。赵海民犹豫一阵,停下,先把父亲搀扶下车,拉着空车上到顶端,再滑下来,背着父亲艰难地走上雪坡,将父亲放在停在那儿的架子车上,然后轻轻拍了拍父亲身上的雪:“爸,坐好了。”
“走你的!”父亲的声音冰冷如雪。
赵海民抹一把脸上的汗水,弯腰抓住车把,重新奔跑起来……
黎明时分,父子俩赶到了县城。赵海民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冷风一吹,冻得直打哆嗦。他拐向去民政局的道路,因为那儿有个父亲的老战友,但父亲却让他把架子车拉到武装部。他虽然一时不明白父亲的意思,还是照办了。
雪停了,东方亮了。赵海民和父亲雕塑般,一动不动地挺立在县武装部的大门前,雪埋住了他们的脚脖子。架子车远远地停在墙角。
一声哨响,十几名接兵干部站队出早操,他们排着队由里朝外跑向大门。队伍一出大门,便停在了父子俩面前。哨兵急忙跑过来,向为首的一名军官立正、敬礼,道:“首长,他们夜里三点多钟就来了,一直站在这儿,说是要找部队接兵首长……”他转向赵德明又说:“大叔,他们都是来接兵的,这位是孙团长。”
孙团长冲着队伍一挥手,队伍解散了。军官们看着父子俩,轻声议论着,仿佛明白了什么。孙团长上前两步:“老同志,你找我们,有什么事吗?”
赵德明说:“我想来问问,你们要接啥样的兵?”
孙团长一笑:“当然是思想好、品德好、身体合格的优秀青年。首先要政审合格。”
赵德明紧盯着孙团长,紧闭着嘴摇了摇头。孙团长皱眉道:“老同志,您不相信我们?”
赵德明说:“你说的,我儿子一样都不差。另外他当过基干民兵排长,擒拿格斗手脚利索,撂倒过教官;用老汉阳造打靶,拿过县里的奖状;武装泅渡,别人是从水里走,我儿子是真游,被包上还架着七斤半的枪!可你们呢?硬把通知书给了生产队长的儿子……相信不相信你们?您给掂量掂量!”
孙团长沉默着,把目光落到赵海民脸上。
杨参谋走过来,看着赵海民轻轻地点点头笑了,然后比划着对孙团长说:“有印象。团长,目测那天我还加了一脚!还有这位大叔,就是那天摔醋瓶子的!”说着,眼睛不自然地落到赵海民的脚上——一双已经烂了帮的胶鞋深陷在雪地里,周围的雪透着模模糊糊的血红色。杨参谋皱了眉蹲下去,用手扒一下雪,便看到了更多更多的血色。他吃惊地站起来,看着赵海民:“怎么回事?”
赵海民沉默着摇了摇头。他岿然不动。
杨参谋扶住赵海民:“小伙子,噢,你叫赵海民吧?我没记错的。小赵,你快走两步活动活动,别冻坏了。”
赵海民刚抬起脚,被父亲喝住了:“站好了!”
赵海民重新站好。
赵德明冷冷地对杨参谋:“山里的孩子,没那么金贵。”
孙团长有些被打动了:“老同志,大叔……”
赵德明一伸手打断孙团长,扫视着众人,然后又看着孙团长,目光在一瞬间变软了,语气里带着恳求:“我穿过军装,我知道啥样的孩子能成个好兵。可这是我儿子,说得再好,你们也不信。你们是行家,求你们再试试他,真看不上眼,我二话不说,这就回去……”
军官们互相看看,然后一起看着孙团长。
杨参谋走到团长面前:“团长,要不试试?你看这孩子冻的,就当让他活动活动吧?”
孙团长犹豫了一下,到底是同意了。赵海民暗自松了口气,接着他又屏住气息,等待着真正的考验来临。在孙团长的口令声中,他前行几步,半转身,然后面对十几名接兵干部笔直地站在那儿。孙团长从哨兵手里拿过步枪,看着摸着,顺手一带拉开枪栓,又迅速合上。验完枪这才朝赵海民走过去,离他有两三米时站住了,紧盯着赵海民,突然道:“接枪!”
话出口的同时,枪已脱手。
“啪”地一声,赵海民将突然而至的步枪稳稳地接在手中,握着枪颈,贴着右腿轻轻放下。孙团长微微点了点头,转身看着杨参谋,命令杨参谋来考考赵海民。杨参谋随即走到赵海民的正前方下达口令:“立正!……”
随着一声声口令,赵海民提枪、肩枪、托枪,到完成全套刺杀动作,干脆利落,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伴着每次出枪的喊杀声,短促、有力,仿佛从胸中喷射而出。然后,不等再下达口令,单手紧握枪托,手举着,猛然一个回收,枪托砰地一声卡在肩窝,整条枪成九十度笔直地、一动不动地像长在了胸前。
一阵赞叹声中,杨参谋上前接过枪。孙团长走到赵德明面前:“大叔,您说的不错,这孩子是个当兵的好苗子。”
“那你们,就该把他带走!”
孙团长为难地:“大叔……您知道,让谁走是武装部和地方政府定的,我们只是来接兵的……况且现在通知书都已经发下去了……”
赵德明看着孙团长,缓缓地摇着头,然后弯下腰,卷起裤腿,再直起身时,一条假肢已提在手里,停一阵,“咣铛”一声扔在孙团长面前。他冷冷地说:“真的腿,扔在朝鲜了……别人家送礼,我送不起,也不想送!一定要,你们就把这个拿去吧!”
在场的军官们突然被震撼了,他们面面相觑。杨参谋捡起地上的假肢,另两名军官上前扶住了赵德明,又被赵德明挡开了。老人就那么单腿立在那儿,半截空荡荡的裤管在风中晃动着。
良久之后,孙团长诚恳地说:“大叔,请您相信我,无论如何,我一定会给您一个交待好吗?”
赵德明不再言语,冷冷地目视前方。
赵海民过来,从杨参谋手中接过假肢,抱在胸前。然后弯腰背起父亲,转身离去,他把父亲放到架子车上,拉动,低头往前跑起来。他的眼窝里全是泪……
马春光所在的那个知青点也是给了一个入伍的名额,经过层层筛选,他,还有两个北京来的知青作为最后的候选人,争夺那个惟一的名额。
半个月后的一天晚上,马春光等三人被叫到一处院落里,进行最后的争夺。几盏昏黄的马灯下,前来进行投票的男女牧民挤满了院子,黑压压的一片。投票的过程十分有趣和新鲜,按照草原人的规矩,马春光等三名知青背对众人坐在一只小马扎上,每人背后一只大碗。马春光有些紧张,他注意到,那两个竞争对手更紧张,尽管天气寒冷,可他们额角的头发都汗湿了。马春光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想,让群众来投票,总比让领导拍板更显得公平。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有把握取胜。
前来投票的人每人手里捏一只大豆,依次从三个候选人身后走过,觉得谁行就把手中的大豆丢到他身后的大碗里。老支书嘎查担任现场监督,他不停地唠叨:“别吱声,别商量,平时哪个表现咋样,大家心里都有数,投准了啊……”
嘎查老支书的话,伴随着叮当作响的大豆声在夜空中回响……
一个多小时后,选举接近尾声,老支书最后一个把手中的大豆郑重地放进马春光背后的碗里。
三只大碗里,一只里刚盖住碗底,一只里有多半碗,马春光身后的那只碗里堆得满满的,地上还溢出了许多。老支书拍一下巴掌:“好了,三位转过来吧。”
三名知青转过身,三人的头上都是汗水,不约而同地看了看各自面前的大碗。老支书看看黑压压的众人,然后看着三人,有些犹豫地:“还数么?”
只盖着碗底的那名知青一脚把碗踢开,扭头跑出门去。
另一名知青咬咬牙,然后尴尬地对马春光笑笑,也离去了。
马春光愣愣地站在那儿,久久地看着眼前那些乡亲们,突然深深地一个鞠躬,再抬起头时,他已是满眼泪水了……
人们朝他起劲地鼓掌……
那天晚上,回到知青点,老额吉就迫不及待地为马春光庆祝。马春光是河北省石家庄人,他下乡两年来,觉得自己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了老额吉,老额吉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对待他,尤其是去年老额吉惟一的儿子病逝后,更是把马春光当成了亲生儿子,让马春光感到自己在大草原上并不孤独。
那天深夜,熊熊的篝火旁,知青们、老额吉和贫下中牧们围坐在一块。牧民们向马春光献上洁白的哈达,奉上香甜的马奶酒。马春光激动之余,唱起了一首他刚学会的古老的蒙古族民歌《远去的母亲》——
遥远遥远的地方,
有我远去的母亲,
曾经你用深深的爱,
滋润我那干渴的心。
母亲啊母亲,
我生命的保护神……
火光跳动着,歌声飘得很远。
马春光看到,老额吉抹起了眼泪。人们的眼睛都湿润了,在篝火映照下,亮晶晶的……
刘越家住在军区大院的最里面,是一栋两层小洋楼,独门独院,门口有站岗的警卫。
这天,刚在服装仓库换上新军装的刘越背着被包兴冲冲走来,一只手提着个网兜,里面装着刚换下的便装。她一米六七的个头,在女孩子里面个子算高的了,本来长得就漂亮,穿上军装,她更显得精神、耐看。她推门而入,把网兜朝沙发上一扔,激动地叫着:“爸!妈!”
她的妈妈也是个军人,在政治部档案室工作。妈妈一边答应着,一边迎上来帮着女儿取下被包。刘越原地转了两个圈,兴奋地问:“妈,你看我的军装,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还不是军装,从小到这么大,哪天你穿的不是军装。”
“那可不一样!以前全是捡你和爸的旧军装穿,而这是我自己的!哎,我爸呢?”
母亲指一指楼上。刘越仰起头,高声叫着:“爸!爸!”
她的爸爸刘孟达闻声从楼上下来,身后默默地跟着一位十六七岁的男孩。刘越不认识他。男孩眉清目秀,很是瘦弱,且是一副战战兢兢、惶惑不安的可怜样子。
刘越扫一眼男孩,仿佛没看见一般,兴奋地望着刘孟达说:“爸,你看,好吗?”
刘孟达微笑着点点头赞赏道:“不错,自己的军装一穿,有点军人的样子了……”
他突然想起什么,又对身后的小男孩说:“噢,小川,这是我家刘越,你应该叫她姐姐吧?”
那个叫黄小川的男孩动动嘴唇,低着的头对刘越点了点,生硬地叫道:“姐……”
刘越冲他点点头,纳闷地望着这个陌生人。她想,这可能是老家哪个七大姑八大姨家的孩子,这些年,不停地有人来她家,她已经见怪不怪了。
吃晚饭时,黄小川低着头,小口小口地扒着饭,那样子不像个男人,倒像一个受气的小媳妇一样。刘越母亲不停地为他挟菜,每挟一次,他都受宠若惊的样子,抬眼感激地看一眼刘越的父母亲,又急忙低了头,不声不响地吃着。
刘孟达说:“小川呀,别这么斯文,你看我闺女,比你个小伙子还泼辣大方……小越,再给小川添点饭。”
刘越刚要接黄小川的碗,黄小川摇摇头,放下了碗。
刘母看一眼丈夫,仿佛怕吓着小川一般,轻声道:“怎么了小川?吃这一点可不行,在这儿就像在自己家一样,啊?”
刘孟达说:“小川,听你阿姨的。”
黄小川仍是畏首畏尾的样子。刘越看不下去了,说:“你这人真是,吃饭怕啥?小心翼翼躲躲闪闪的,怎么像个小特务似的!”
黄小川突然怔住,手中的筷子掉到地上,发出很响的声音。
刘孟达夫妇也都是一怔,对视一下,然后一起望向小川。小川的头埋得更低了。
刘孟达紧盯着刘越,怒目而视:“你刚说什么?”
刘越丝毫没觉出异常,淡淡地道:“我说他像个小特务……怎么了?”
刘孟达抬手,一耳光狠狠扇在刘越脸上,起身离开餐厅。刘越蒙了,捂住脸愣怔着,妈妈和黄小川急得什么似的,也都没了主意……
那天的晚饭,谁也没吃好。刘越仿佛受了天大的委曲,哭着跑回自己房间。过了一会,妈妈进来,严肃地问她:“闺女,我问你,还记得黄炳耀叔叔吗?”
刘越不停地擦眼泪,点一下头。黄炳耀是爸爸最亲密的战友,当年在朝鲜战场上,爸爸是师长,黄炳耀是师政委,二人感情颇深。
母亲沉重地叹口气,然后告诉刘越,黄炳耀关进监狱快两年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小川就是黄叔叔家的老小,小川的妈妈也被送到了劳改农场,哥哥、姐姐有的被发配回老家,有的上山下乡,小川是爸爸费尽周折,好不容易从青海的一个知青农场找到的。
刘越不再哭,认真地听母亲讲。母亲说:“还怪你爸打你,你知道你黄叔叔的罪名是什么?内奸、特务!你说什么不好,偏说小川像小特务,我看你挨这一巴掌还是轻的!这孩子一个人流浪两年了,你爸要不去找他,他能不能活过今年冬天,谁也不知道……”
刘越急了:“你们又没告诉我,我哪知道是咋回事!”
母亲示意她小声点:“跟你说?瞒你还来不及呢!你以为你黄叔叔还是省委副书记啊?把这么一个内奸、特务的儿子悄悄弄到部队来当兵,让人知道了,你爸有几个脑袋?”
“他也想当兵?”刘越瞪大眼睛。
“你爸正为这事犯愁呢。”母亲伸手在刘越红肿的嘴角轻轻摸了摸,刘越触电般闪开,呲牙吸着凉气。
母亲心疼地:“你爸也真是,下手这么重。”
刘越突然笑了,扯动嘴角,疼得又吸了口凉气。
“还笑……妈刚才给你说的,你得给我烂在肚子里!”母亲神色又严峻起来。刘越连忙点头。
第二天上午,刘越主动找到了黄小川,她大大方方地和他聊天,告诉他说,从小到这么大,爸就没打过她,该挨的打都被两个哥哥顶了,尤其是二哥,一看她爸妈要打她,便一弯腰,先把屁股凑上去,等在那儿!二哥替他挨过好几回巴掌呢。
听到这里,黄小川终于轻轻笑了笑。刘越也舒心地笑了,真诚地说:“小川,对不起啊,昨天我不是有意的。”
黄小川眼圈红了,点点头:“小越姐,我知道。”
一声“小越姐”,让刘越心里突然变得热乎乎的,同时她陡然感觉到了肩膀上的压力……
爸爸犯愁,拿不定主意把小川送到哪支部队去。刘越暗自决定,带小川走,她要和他到一个部队去,她会像亲姐姐那样,照顾好小川……
农历十一月初,新兵们就要启程了。
李胜利走那天,大队专门组织群众欢送,小学校的师生也赶来助阵,胡同里站满了人。戴着大红花的李胜利在鞭炮声、锣鼓声和姐姐、母亲、马华的哭声中,坐上手扶拖拉机。李振发也坐了上去,他要送儿子到县城和大部队会合。
在众人注目下,丁主任上前,握住李胜利的手说:“胜利呀,伯伯不送你了,到部队上好好干,一定要提干,在部队扎下根,给你丁伯伯脸上争光!好了,走吧!”
丁主任一挥手,拖拉机开走了。这时,李胜利的眼泪也下来了……
这天上午,赵海民一家都没出门。鞭炮声、锣鼓声清晰地传来,赵德明半躺在炕上,紧闭着嘴,圆睁着眼。赵海民和母亲沉默地坐着,谁也不敢看谁。后来,外面嘈杂的声音渐渐小了,没了,三个人仍如泥塑一般久久地坐在那儿。
到了中午,一辆吉普车颠簸着驶进村子,一群孩子跟在后面飞跑。谁都没想到,吉普车居然停在了赵海民家破败的大门前!
人们都好奇地围了上来。
接兵团的孙团长和杨参谋从车上下来了。赵海民听到响动,打开门,他和父母亲都呆愣在那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当儿,孙团长大步走到他们面前,对赵德明敬了一个军礼,郑重地说:“赵大叔,我们是来接您儿子的,部队需要他!”
这一刻,赵海民和父母都惊呆了。
孙团长转身从杨参谋手中接过军装,递给赵海民:“你看,我把军装带来了。”
两行泪,突然从赵德明的眼中夺眶而出。
杨参谋看看表:“赵海民,快把军装换上。”
孙团长又说:“赵大叔、大婶,部队要出发了,赵海民这就得跟我们走。”
赵德明看着妻子,大手一挥:“烧水去,让孩子洗个澡,再换装!”
老婆子抹着眼泪进厨房了。不一会儿,水烧好了,她把热水倒进大木桶里,喊儿子进来,然后带上门,出去了。赵海民脱衣,坐进木桶里,泪水涌出来的一瞬间,他把头深深地埋到水中……
一个小时后,赵海民收拾利索了,围观的大人和孩子们也都安静了。孙团长和杨参谋坐进车里。穿上新军装之后,显得焕然一新的赵海民站在拉开的车门边,对父母亲说:“爸、妈,我走了,你们以后多保重啊。”
母亲一个劲地点头,不说话,只是默默流泪。
父亲额角的青筋都鼓起来了:“孩子,别操心我和你妈……记住,从今天起,你这条命就是国家的,要是还打仗,还要你献出腿,你敢皱一下眉头,回来老子把腿给你锯了!”
赵海民克制着泪水:“爸,我都记住了。”
他久久地望着父亲。父子俩四目相对。最后,他举起右手,向父亲郑重地敬了一个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