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芯 第6节

傍晚,夫人回去后,冬子漠然想着贵志的事。现在他在哪里呢可能今天就会从阿姆斯特丹前往巴黎吧!

有一年的十一月中旬,冬子曾和贵志一块前往巴黎,身为帽子设计师,她很希望能参观巴黎的帽子店,但,实际上却是趁贵志工作之便前往。

人家常说巴黎是花都,但,十一月的巴黎却是灰暗、阴郁的季节,公寓中庭、大楼旁的石砖道,都弥漫着韧冬的冰冷空气。

贵志或许仍以那右肩微斜、侧着脖子的姿势,正定在那样的街道吧!

边想,冬子仿佛觉得此刻的黄昏和贵志目前置身的巴黎的黄昏重叠了。

那个人前往巴黎时,会想起我吗?

这时,冬子忽然想到将失去子宫之事告诉贵志时的情景。贵志听了,会怎么说呢?可能惊讶的问“怎么可能?“‘真的吗”吧!也许会悲伤的说“事情怎么会这样呢”,或只是冷冷凝视自己已没有子宫的身体?

想着、想着,冬子感到轻微头痛了。

第七天,冬子的伤口拆线。她怯怯的撑起上半身,一看,小腹有横向的约莫十公分的伤疤。

“伤口不久会更平滑,几乎看不见的。”院长说着,笑了。“以后去海水浴,就算穿比基尼泳装也不会被发现。”

冬子心想,伤口的确不太大,最初听说摘除子宫时,中来以为是自肚脐附近往下纵切开肚皮,幸好不是。如院长所言,的确不必担心被人察觉。

但并非外表看不见就无所谓。

“笑的时候可能还会牵动伤口而觉得痛,不过没关系,这几天最好是稍微下床走路,活动一下。”

事实上,冬子已经可以不怕痛地自己行动了。

“那么,我要回去了,每隔一天我会来看你。”母亲说。

这天下午,母亲就收拾行李回横滨了。

在病房里生活了一星期,母亲也很累了,何况,就是她不在家,家人们的生活也有很大的不方便。

“今后你应该要成熟处事了。”临走之前,母亲说。

那是什么意思呢?只是意昧着病后要保重身体吗?或者暗指,和贵志的交往。

冬子没有回答,只是望向窗外。

母亲离开有点寂寞,但是冬子另一方面却感到心情轻松多了。离家后将近十年都自己一个人生活,和母亲在一起,很自然会不习惯,因此,病痛时忍不住会找母亲前来,一旦稍微恢复气力,母亲却变成碍手碍脚的存在了。

住在目黑的姨妈说过,冬子的美貌和固执遗传自母亲,看来的确是有几分道理。

虽然年过五十,母亲仍保持瘦削的身材,面对镜子梳头时,偶尔仍会散发一股令人愕然的性感,即使这样,却又有冷漠的一面。她既担心女儿,又常说“随你便。”

表面上,母亲侍候专横的父亲,其实却是她控制着父亲,亦即,母亲有着外柔内刚的个性。

而,排除周遭之人的反对,不顾一切和贵志交往,冬子的这种个性。或许也只能说是承袭自母亲。

身材看起来瘦弱,可是一旦下定决心,却又无人能改变,冬子在母亲身上发现自己影子时非常震惊,而,母亲似乎也一样。

无论如何,剩下自己一个人时,冬子的心情忽然获得解放了,当母亲在身穷时,想像的翅膀也萎缩,现在,却能自由驰骋地想着贵志的事。

一旦没有子宫,男女的结合会变成如何?

拆线的翌日,冬子开始认真思考这件事,在这之前,手术后的痛苦让她没有考虑这些事情的余地,只是拼命希望疼痛缓和,赶快退烧。

等到痛楚消失,开始有点食欲时,一些现实的事又回到冬子脑中了。

真的可能像以前一样和男人上床吗?

冬子不自觉脸红了。

想想,关于病症和创伤方面已向医生问过许多,但是对于男女关系却丝毫未提及。是因为认定医师会主动说明,还是觉得不该问这样的事?

住院前,曾问过子宫被摘除之人的事,却未问及有关摘除之后的生活。

由于一开始并不认为自己的子宫会被摘除,这也难怪,不过,变成这样的结果后,那就是非常重要的事了。失去子宫的女人大多数是五十几岁或六十几岁,至少也是四十岁,若说这种年龄的女人没有子宫也无所谓,或许是有些残酷,却可以获得某种程度的认同。

可是冬子才二十八岁。二十八岁就丧失了女性的机能器官,被迫对一切死心,未免太残酷了。

入夜后,冬子在阅读灯下试着回想以前在女性杂志上看过的女性的生理构造图。

虽然当时见到那样的图,都有些心里发慌,只是大略瞪了几眼就翻过,却也记得子宫似乎在内硼,和性行为无直接关连,但,真相又如何?

不管怎样说,被视为女性生命的子宫,总不可能和男女的结合无关吧!

——也许真的不行了……

瞬间,贵志的身体气味在冬子脑海中复苏了。

——已经不能蜷缩在他怀里吗?难道上次真的是最后一次缠绵?

冬子忽然想哭。她觉得自己实在是很悲惨、可怜的女人。

——我已经变成不能接受男性爱抚的石女人了吗?

冬子起身,从床头柜独屉取出手镜,把阅读灯光线朝上,凝视映照手镜中的自己脸孔。

头发往后梳栊,脸上脂粉未施,但,绝对是如假包换的女人脸孔,虽比以前消瘦些,却仍散发二十几岁的年轻气息。

“你已不被男人所爱吗?”冬子问镜中的自己,“你一辈子都已残废了吗?”这喃喃自语,泪水自然而然夺眶。

似乎短暂悲伤和愤怒之后,人们都会心灰意冷,而正由于会有情绪起伏。人类方可以继续活下去。

当认为不管怎么做都白费工夫时,只好放弃了。只要有这样的藉口,就能够重新调整心态继续活下去。现在,冬子就是拼命在找藉口。

置诸不理的话,肿瘤会转化为癌症,而一旦变成那样,岂止子宫,连想要活下去都不可能。因此,自己只是牺牲子宫来拾回生命。

再说,那样的子宫也汲办法怀孕了,徒然使每个月的生理期拖长,忧郁期间增加而已。不仅无法专注工作,皮肤也会变得粗糙。

“还是应该摘除的。”冬子这样告诉自己。

在医学上,虽不细这样认为是否正确,但,目前的冬子却能够如此相信,否则,将无法挨过今后漫长的人生。

有了藉口,各于心情也轻松不少,更何况,此后再也不需要为生理期而苦恼。

截至刚才为止仍是悲伤之事,现要似乎变成对自己有利了。

手术后经过十天,冬予的心情终于开始恢复平静时,船律出现“情况如何?”船律以那略带着羞赦的表情问。

“托你之福,已经快痊愈了。”

“是吗?”

船津身穿桔时色西装,系同色有小花图案领带。冬子有一阵子曾打算叫贵志订制这种色泽的西装。

“所长现在在哪里呢?”

“在巴黎。好像这个周末就能回来。”

“写信回来?”

“是的,而且要我向你致意。”

“是吗?谢谢。”冬子忍住想问信上还写些什么的行动。

“有什么事吗?如果不,我会尽力帮忙。”

冬子忽然有一股想作弄一下这位青年的行动。“刚好有点事,可以说吗?”

“当然。”

“我希望你到百货公司帮忙买点东西。”

“买什么?”

“和这个同样的睡袍。”

船津吃惊的望着冬子。

“不要太大,尺寸S的就行。”

青年似更困惑,脸红了。

冬子虽觉得这样恶作剧有些过分,但,她真的希望有另外一件睡抱替换。住院时买了一件新的,在家里平时穿的并未带来,如今却觉得还是多一件比较方便。

“什么样的图案。”

“随便,只要你觉得合适就行。”

船津困惑的脸孔像少年般生动迷人。

“有无图案皆没关系,只要颜色别太红。”冬子从床头柜内拿出两万圆,“我想这些应该够了。”

“不,我有钱。”

“拿去吧!不够的话再跟我说。”

船津注视着钞票,不久,放入长裤口袋。

“对不起,拜托你做这种事。”

冬子对自己作弄对方的心理感到厌恶。

但,自己会产生作弄的心情,船津多少也要负点责任。谁叫他要在自己想藉什么事来缓和失去子宫的冲击之时出现——正想找机会给谁困扰的时候。

如果贵志在这里,或许同样会宣泄在他身上也未可知。毕竟对贵志的话,可以撒娇,也能够反抗,现在,船津只不过是他的替身。

“我帮你冲泡咖啡吧!”

“不,我该告辞了,现在就去百货公司看看。”

“不必这样急的。”

“可是……”船津站起身来。“对了,还有别的事吗?”

“船津先生,你今天是怎么回事?是所长这样吩咐你的吗?”

“也不是……所长只是要我时常过来看看……”

“果然是他吩咐你的?”

“是的。”船津坦然颔首。

“辛苦你了!”冬子真心致谢,不是讽刺。

“对了,什么时候出院?”

“这……应该快了吧?”

“现在不觉得痛了?”

“慢慢走动的话,不会有问题。”

船津再看了一眼冬子后,说:“那我失陪了。明天,我会带睡袍过来。”

他拿着大衣,走出病房。

一整天躺在病床上,很自然会想起已失去子宫的事情。尽管是理所当然,想到时心情仍旧沉重。

在这种心情沉重的下午,船律送睡袍来了。

“这个可以吗?”船律神情严肃的解开百货公司的包装纸。

是底色深蓝,衣摆和袖口有橡棠花色的刺绣。

“好漂亮哩!”

“我考虑很久才……”

“售货员没笑你?”

“我说姐姐正在住院。”

“姐姐?太过分啦!船津先生几岁?”

“二十六。”

“那就没话说了。”冬子苦笑。

“满意吗?”

“太好了,谢谢。”冬子道谢后,下床,试穿。大小也刚好合适。

“多少钱?两万块不够吧?”

“只差一点点,没关系的。”

“不行!快说差多少。”

“真的没关系。”

睡袍上有两处精致的刺绣,不会太便宜的。

“这样可不行,快告诉我。”冬子再度要求。

船律不理睬,说:“所长今天打国际电话回来。”

“哦,从哪里打来的?”

“巴黎。说是这个星期六回来。”

“是吗?还说了些什么?”

“也问起木之内小姐的事。”

“问什么?”

“气色好不好之类的。”船津谈谈的回答。

冬子眼前浮现手持电话的贵志脸孔:贵志听了,会怎么想呢?“对了,要吃这个吗?”船律有些手忙脚乱的拿出绑有蝴蝶结的方形盒子。

“是什么?”冬子打开一看,是有“莫洛索夫”西点店标志的巧克力。圆形、椭圆形等各种形状的巧克力,每一颗都用红或蓝的银箔包住。

“这是怎么回事?”

“我买的。如果不介意,请吃。”

“这也是所长的命令?”

“不,不是的。”船津慌忙摇头。

他那认真的姿态让冬子感到好笑。

两人各吃了一颗巧克力后,船律站起来。“要回去了?”

“嗯……”

船律总是办完事立刻离开。虽然彼此间并无特别的话题,离开时的态度未免太匆促了些,或许,他是在意着贵志也不一定。

冬子送船律走出病房的背影,心里想:这个人对我们的事知道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