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绮君她们到了泸州时,那个师范学校正忙着筹备开学式的大礼。一切教员早就聘请齐全,然而梅女士居然达到目的,并且又加了徐绮君。这是因为年青的新思想的陆校长看见了梅女士那样的人材,无论如何不得不“设法”,便把附属小学内超过了六十人的三年级和一年级都分成两班,安插了梅女士后,反差一位教员,仓卒间又找不到,只好强嬲着徐绮君暂时“辛苦”这么两星期或一个月。
开学式的前晚,就是梅女士她们到后第三天,陆校长特地开了个茶话会,说是替全校的新教员互相绍介。
茶会在客室中举行。“保险灯”的大白瓷罩洒下些淡黄的光波。因为有风,火焰时时颤动,室中便成了明暗不定。斑驳的灯光落在暗黄色的板壁上,很像是些古拙的图案。在这样歇斯底里的空气中,梅女士惘然静听那十几位男教员和五六位女教员很客气地交换着不连贯的断句。对面一位女子,大约不过十七八岁,穿一件杏黄衫子,略尖的下巴,一对乌溜溜的眼睛,时时向梅女士这边瞟过来。这尖利的眼风,从梅女士意识上唤起了黄因明的印象。对于那位野猫似的姑娘的粘腻的挂念,便缠住了梅女士,将她从现实中拉开,竟没留意到陆校长说了这样的话:
“小学方面,从本学期的新生起,我们打算试验新式的教育理论;刚好我们找得了这位密司梅行素来担任这项重要的工作。”
全场忽然异样的静寂了,几个蚊子的叫声也听得见。许多眼光都转到梅女士这方面。徐绮君用肘弯轻轻地推着她那惘然的同伴,那边男教员堆里却已腾出一个圆朗的声音来:
“请梅女士发表新教育的卓见。”
这句话的不大友意的气味,立刻刺戟起梅女士的反感;她冷静地对大众瞥了一眼,只给了一个随口的回答:
“各位不要见笑,我是第一次来当教员,说不上什么卓见——”
对面那位女子忽然低下头去藏过一个忍俊不住的微笑,但是早被梅女士看见;她陡然全身燥热了,神经电化了似的敏活起来,刚才并没十分听清楚的陆校长的几句话蓦地从潜在意识中跳出来,逗着她不得不猜疑到什么“刚好找得了”的一类话也是反讽。这闪电似的不快的感想,使她口头顿住了,但只一瞬间,随又很快地接下去说,声音愈来愈响:
“各位先生都是饱学有经验的人,负着神圣的使命;像我这样的没有经验,没有学问,也来谬充同事,实在惭愧得很。校长先生的夸奖,不敢当。想来各位早已明白我是为什么跑到这里,闯进了这个学校。但是我也不肯只当作一个饭碗,敷衍着过去。我信仰两句格言:学问是经验的积累,才能是刻苦的忍耐。忍耐,我能够;经验,正要去找。这便是我的目标。各位都是新思想的人物,要打破虚伪的旧礼教的,当然也不赞成虚伪的客套,所以我听得要我发表‘卓见’,老实说,不胜感慨!今晚上是校长先生的茶话会,明天便要开学,各人要站到自己的岗位里去了,我希望对各位都有个明白的认识。我先来自己介绍我自己罢。我,梅行素,成都益州女中毕业,因为不愿意在家里当少奶奶,第一次来做小学教员。”
全场哑了几秒钟。不知道是谁,忽然鼓起掌来,接着便是一片的应声;中间也夹着哑然的笑响。陆校长的声音,在掌声的余波中透出来:
“我赞成密司梅的提议。我也来自己介绍:陆克礼,南京大学教育科毕业,此番第一次办教育。”
梅女士对坐那位杏黄衫子的女郎突然吃吃地笑起来。她在旁坐的一位女教员的耳朵边说了句不知什么话,她那乌溜溜的眼睛又很快地向梅女士瞟了一下。这时候已经有人在追踪校长,抢先着自己介绍。梅女士很注意地瞧着听着。有几位只说了姓名,有几位却在开玩笑。不多时完了。梅女士这才知道对面那位很惹眼的女子姓张。
现在开始了不规则的捉对儿的闹烘烘的谈话。徐绮君和一位圆胖脸的男教员认了远亲,谈得很热心。坐在梅女士的另一旁的,也是女教员,一张扁面孔,老是低着头磕瓜子。杏黄衫子的张女士时时拿眼光向梅女士脸上掠,但当梅女士凝眸对她看时,她又转过头去了。斜对面有一位蓬头发的男教员,嘴角里斜插着烟卷,不转眼地望着梅女士瞧。梅女士记得就是自称“高等爬虫”姓李的师范部国文教员。可是隔得太远了,两方面都不便招呼。
桌子下的蚊子似乎更活动了。在座各位的扇子不时钻到下面去挥拍。偶然一个不留神。梅女士将扇子掉在地下了。当她伛着身体去拾取的时候,在薄暗中却看见似乎从对面出来的一只高跟皮鞋白丝袜的脚很伶俐地架在左边伸过来的白洋服的腿上。梅女士不禁心跳了,赶快抬起头来,恰好接受着张女士的满含了憎厌的一个瞪视。异样的荒凉之感便又在梅女士胸间扩展开来。
终于这茶会告了结束。同回到卧室后,梅女士微喟着对徐绮君说:
“我觉得这里的空气很闷人,如果两星期后你当真要走,我就寂寞死了!”
第二天是开学礼,异常热闹。梅女士被派为招待员,恰好和张女士同组。这位年青的姑娘今天打扮得更加娉婷可爱了,但是她的常含讥讽的眼光也更加引起梅女士的不安。午后二时左右,来宾和本校的学生早已挤满了大礼堂,然而总没见摇铃开会。汗臭和嘈杂的人声,又加以异样的心绪不快,都使梅女士时时感得晕眩。她逃出礼堂来,在廊前的木栏杆旁痴立了半晌,机械地拿手帕擦脸上的汗。张女士扭摆着腰肢从对面来了。她微笑地向梅女士睨视,便钻进了礼堂隔壁临时休息室。
“密司梅,很辛苦罢?为什么不到休息室里喝一杯凉茶?”
蓬头发的国文教员李无忌忽然闪出在梅女士跟前,轻声地说。
梅女士的眼皮一跳,惘然回答了个微笑。像在穷途中遇到了亲旧那样的惊喜的心情,暂时使她说不出话来。她避过了李无忌特有的灼灼的眼光,遥望着礼堂门口的杂沓的人影。
李无忌也跟着侧过头去瞥了一眼,又很友意地接着说:
“来宾差不多到齐了。现在只等着一位要人。这个,校长自会招待。所以,密司梅,你不妨去歇一歇,你看,招待员都在休息室。”
有人在那边呼唤着。李无忌再对梅女士看一眼,便转身走进礼堂内去了。梅女士也本能地离开那栏杆,踅近休息室的门口。
门里很热闹。张女士坐在大藤椅里,高高地架起了两条腿,似乎刚说完话,正捧着一块西瓜大嚼。三四位女教员则在格格地笑。但当梅女士的面孔闪出在门前时,突然那些笑口都闭紧了;一种来不及掩藏的意外的错愕,都流露在各个人的脸上,这显然是不很欢迎有一个生客闯入她们的小小的舒服的环境了。梅女士也戛然站住了,咽下一口冷气,装作找寻什么人似的向房里溜了一眼,转身便走,可是离开那门还不过十步光景,猛听得哄然的笑声又从休息室里爆发,像利剑一般刺入她的耳朵。而且那笑声中又夹着张女士的半句话。“你们看,她——”梅女士心头一跳,脸上突然红了;疾回过身去,她飞快地跑进休息室,嘴唇上浮出勇敢的不屑意的冷笑。
“不站在那里招待惠师长么,密司梅?”
经过了短短的窒息的静默后,张女士睒着眼睛出奇地说。
“好像本来有四五个招待员罢!”
这是针锋相对的回答。同时有这样的疑问闪过在梅女士的心上:什么师长?这就是她们暗中取笑人家的资料么?
又是半晌的沉默。大礼堂内的闹声像是远处的蛙鸣,波浪般起伏着。从没和梅女士周旋过的那位扁脸的姓赵的女教员却忽然开口了:
“我们是乡下人,不会招待阔老。惠师长是新派,独一无二的新派将军,总得是漂亮的新人物,奋斗过来,脱离家庭的,方才合他的脾胃呵!”
一位或两位发出了赞助的高兴的笑。张女士却似乎不以为然;她瞅着赵女士的横椭圆形的肥脸,冷冷地说:
“新派的将军!希罕他!什么新派,他懂得么?老实说,我是瞧不上他!不过,佩珊,你忘记了惠师长素来喜欢相貌古怪的人,所以你也有招待的资格。哈,哈!”
立刻赵佩珊的脸涨得通红,局促不安地向左右狼顾,很有点敢怒而不敢言的神气。梅女士在旁边抿着嘴笑,心里明白这些小心眼儿的姑娘们的鬼伎俩。
“快三点钟了,还不来;一定要等他到了才开会,太没有道理!”
常常和张女士在一处的周女士忙插进来说,企图转换谈话的空气。又是一位或两位表示同意似的发出了等得不耐烦的嘘嘘的声音。张女士微笑着转过脸来看梅女士,似乎还有话;却蓦地从门边来了徐绮君的声音:
“原来你们都在这里。要开会了,请你们去罢。”
抑扬的军乐声由嘹亮的平地拔起来似的喇叭和铜鼓的合奏开始,骤然灌满了这休息室,仿佛那军乐队就在门外。各位女士们都本能地站起来。梅女士走到门边时,猛回头对阁阁地响着高跟皮鞋抢出来的张女士笑了一笑,轻声说:
“密司张,我也要爱你这一对时常高高地架起来的白腿了!”
不让张女士有什么回答,梅女士长笑着跳出门去,赶上了徐绮君,拉她穿过一条游廊;这时候,在她们后面的顿然静穆了的大礼堂内,琅琅地响着铃声了。
现在梅女士看得很明白,有一些奇怪复杂的事情等候在她的教员生活的前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五六位女教员有密约似的对她抱了敌意,——是混和了嫉妒,鄙弃,猜忌,等等复杂的心情的敌意。在先梅女士想来这不过是狭小的“排外主义”,因为她们都是重庆二女师的毕业生;但看到她们和徐绮君又很友意似的,便不得不猜想到别的方面去了。一种强有力的烦闷,渐渐地在梅女士心中积累起来。她曾经把自己的感想对徐绮君说过,不料徐女士反说她是“神经过敏”。神经过敏么?梅女士绝对不承认。她看准了别人是有意排挤她。而她亦不甘示弱!为什么要示弱?有人反对她,一定也会有人赞助她;只有平凡的人才是无毁无誉的呵!从开学礼那天起,她的烦闷化而为愤激;
她准备着强硬地对付她的敌人,甚至于不惜正面冲突。
但在开学以后,各人都忙着功课,这种紧张的形势渐又缓和下来了。梅女士的主要功课是一年级新生;这里有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也有八九岁的小孩子。上课的时候,不是大姑娘们打瞌睡,便是小孩子们吵闹。她没有法子使得自己的每一句话都能够恰好地吻合全体学生的胃口。她觉得如果有一个学生不是睁大了眼睛看着她的话语从嘴里出来,便是教学上的大失败。她烦恼地站在讲台上,时时用眼睛瞧着课堂外,仿佛正在做什么犯法的丑事,惟恐被别人来发见了。她的对于同事们不示弱的主见,也渐渐地动摇了,“至少在教书这一点上,自己是硬不过人家罢?”她忍不住这样惴惴地想。
没课的时候,梅女士悄悄地去观察她的同事们是怎样一个教法。还不是同样的糟!她又去参观师范部各教员的工作。很使她吃惊的是后排的学生们竟有几个在那里打“扑克”。自己做中学生时上讲堂偷结绒线衣服的往事,便在梅女士的回忆中跳出来了。“还不是一样的不听讲!”她轻轻地开脱了那些师范生。可是转念到自己当初只在老朽冬烘教员的班上才结绒线或是偷看别的书,便又不胜感激,觉得这个名为彻底改革,全体新派教员的师范学校,实在也是不敢恭维的了。
这一切的发见,消灭了梅女士对于自己职业的幻想,同时却增加了她的勇气;她看轻那些男同事和女同事,也看轻觥觥然新人物的校长陆克礼。
同时这一切的“看轻”也要求梅女士付给巨大的代价:消沉和孤独。她只有徐绮君是朋友,其余的男女同事都成为想像的——而且不单是想像的敌人。虽然国文教员李无忌屡次表示友意,她的回答始终是落落难合。
然而徐绮君亦快要走了。九月十二那天,这两位好朋友,去游龙马潭。坐一条小船在澄碧的秋水中容与浮荡,离别之感压在她们心头,好半晌两个都没有话。戴着一簇庙宇的水中央的小洲,还是葱茏地披了盛夏的绿袍,靠边有几棵枫树则已转成绀黄色;阳光射在庙宇的几处白墙壁上,闪闪地耀眼,仿佛是流动的水珠:这使得全洲的景色,从远处望去,更像是一片将残的荷叶。金色的鲤鱼时时从舷边跃起,洒几点水到船里来。在那边近洲滩的芦苇中,扑索索地飞起两三只白鸥,在水里盘旋了一会儿,然后斜掠过船头,投入东面的正被太阳光耀成白银的轻波中,就不见了。那后面是静悄悄地站着的山峰,慢慢地在吐紫烟。
梅女士惘然望着,心里忽然阴暗了;这美丽的景色只给她一种窒息的悲凉。她松一口气,转过头去,猛觉得眼前一亮。西边的一群高低起伏的山峰正托着个火球似的落日,将这一带的山峦都染成了橙色。
“美丽的山川,却只有灰色的人生呵!”
抑扬悲壮地吐出了这几个字,她觉得胸膈间似乎较为开畅。好像有一件东西在她心头撞击,她非得说些什么,非得倾诉一些什么不可了。红潮升上她的双颊,显然是兴奋了。但是急切中理不出话绪来。她只把徐绮君的手掌紧紧地捏住,仿佛这便是无声的说话。
“梅,近来你有些异样了;可不是?说是消沉罢,也还不很像;说是忧悒,也不大确。当真,你不像从前那样活泼了。
你自己觉得怎样?”
反是徐绮君先发言了,不转眼地看着梅女士的面孔,看到她水汪汪的眼睛里。梅女士淡淡地一笑,并没立即回答。此时她们的小船正荡到洲旁,擦过一丛水草。梅女士伸手攀折了一茎灯心草,含在嘴里轻轻地咬一下,便又扑地吐出去,斜睇着徐绮君,低声说:
“怎样么?我心里明白是怎样,却说不出来呢。有时我自己也奇怪,怎么没有从前那样爽利,那样豪放,却总是粘腻,粘腻了;有时又觉得我还是我,丝毫没有两样。有时我觉得心里空荡荡地,像一张白纸;但有时却又恍惚感到竟是一张皱纸,而且并不洁白。好像是倒翻了一个七色碟子,什么都不对,都是狂乱!牢骚,烦闷,激怒,都有一点儿。总而言之,近来我更加认得明白,我的生活的图画上一切色彩都配错了!就拿眼前的事来讲,我也不能不承认我又闯错了一道门,我又落在不适宜的环境里了!”
“你还是那样想。哎!”
“是我的神经过敏?”
梅女士紧接上来反问,抿着嘴笑。
“怎么不是!正是这新发生的你的神经过敏,使得你近来变了,变成不像从前那样的伉爽洒落,却总是粘腻,粘腻了。”
梅女士低了头不作声,将左手放在船舷边,让水花泼剌剌地冲激着,她那神气,便像是受了十分委曲,而且无法分辩似的。徐绮君立刻觉得刚才自己的口吻太生硬了;她用力握梅女士的手,委婉地接着又说:
“并非因为这里的位置是我帮你找的,我一定要说好;实在是社会还没替我们准备着理想的地方。你说这里的教员对于你有恶感,可是你也应得知道人和人相处的理想的关系,在这个世界中也还是找不到。你说她们二女师派排外,可是她们也说你太骄傲,太尖刻哪!自然我明白你不是那样的人,但是因为你太露锋芒,譬如那晚上茶话会时你的一番话,人家当然就会有了那种印象。明天我要走了,以后又是半个月才能通一封信,你的情形,我非常不放心;我们是老朋友,和亲姊妹差不多,我劝你凡事随和一点,混过了半年,我们再想法。”
此时船身忽然一侧,跳起个大水花来,溅湿了梅女士的衣袖。船夫用桨撑在左边的一棵斜出的老树根上,避过了对面来的船,嘴里说了句粗话,一道整齐的石级出现在前面,那便是到洲上庙里去的埠头。一对人儿正走在石级的中央。梅女士昂首对他们看了一眼,微微笑着,然后转过脸来回答徐绮君:
“一定都依你!想来是不服气,但是,绮姊,我都依你,凡事随和,好不好?你尽管放心罢。我相信我还能够在人堆里混,站得住脚;不过,绮姊,你走了以后,我恐怕更加要变,变成一个不是原来的我了!”
蓦地脸上布满了阴云,梅女士扑在徐绮君怀里,将脸儿贴着她的胸脯,用劲地抱住她。徐绮君似乎一怔,却也深深感到她的朋友的难言的悲哀。她温柔地抚摸梅女士的头发,苦索着如何安慰的话;可是梅女士早又抬起头来,很天真地笑着说:
“我想来我的现在主义竟是颠扑不破的处世哲学了。好罢,且谋现在的赏心乐事。我们到庙里去游玩罢!”
梅女士换了一个人似的又活泼起来了;拉着徐绮君的手,她看见了门就闯。团团地跑了一圈后,两个人都是满头汗气,纱衫沾在背脊上。最后在一个临水的小阁里坐定下来。
这是一排四五间凹字形的平屋,都用板壁隔着;春三月间游客带了酒肴来“寻胜”,这里便是临时的雅座,但现在静悄悄地只有水鸟刷洗翎毛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本寺的和尚送进茶来了。梅女士猝然问了这样一句:
“刚才两位游客是常来的罢?”
“刚才两位?小寺叨先生小姐们的光,也还闹热。”
是谄笑的诡谲的回答。梅女士很尖利地向那和尚脸上瞥了一眼,便坐在窗前的椅子里,眺望外边的风景。似乎在想些什么事,她只随口应酬着徐绮君的泛常的眼前风景的谈话。但当徐绮君渐渐又提到学校方面和成都方面时,梅女士切断了似的说:
“绮姊,你真是像妈妈那样关心我。成都的什么,我早就忘记得精光了。”
“可是人家却不肯忘记。你总得办个结束。”
梅女士笑了。她瞅着徐绮君,半晌,方才懒懒地说:
“是大官卸任,非得办结束罢?绮姊,你真是——妈妈似的。好罢,明天我就写个信去。就说我暂时喜欢教书,请他们尽管放心。”
“竟没有说明,关于你的不告而行?”
“没有。说起来又是牵连不清,徒乱人意。”
“你总是拖延,拖延;总是不肯通盘打算一下!”
梅女士又笑了。斜对面的构成水阁左翼的一间房,忽然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探出身子去看望。在那边低垂的竹帘后,似乎有动荡的人影。蓦地帘子下伸出一只洁白好看的手来了。
梅女士吃惊似的忙缩回身体,皱锁了眉尖。
“你太不肯费工夫想想将来的事!”
徐绮君再逼进一句。
梅女士惘然摇头,随即脸色变庄重了,略带几分兴奋回答:
“不是不肯想,却是因为常常有些想不到的事情岔出来叫你觉得想也是徒劳。我曾经想得很远,打算把韦玉的夫人和小孩子都弄出来;替她们筹画一条生活的路,替小孩子找学校。可是,绮姊,你看来我这如意算盘打得通么?或者你反要觉得我这想念是太空浮了罢?这是关系着几个人将来生活问题的,我以为比什么柳遇春或是父亲那方面,更加重要。然而我即使有计算,也还不是白想!明天后天的事,谁料得到!
除了这一件,我就看不到还有什么值得焦虑的事。”
“你自身的事呢?你的婚姻关系?”
“这个,关键不在我,却在别人;我倒很想怎样怎样,可是中用么?也还不是白想想,自招烦恼罢了。”
徐绮君忍不住闷闷地嘘了口气,再没有话了。她还是不赞成梅女士的主意,并且似乎已经看见梅女士的前途是消极颓废;于是突又记起刚才梅女士的一句话:“不过,绮姊,你走了以后,我恐怕更加要变,变成一个不是原来的我了。”变啊!她是意识地要走到变的那条路呢?是被逼着不得不走罢?徐绮君的脸色很阴暗了。往事都勾起来了。她想到躲在她家里找不到职业时的梅女士曾经是怎么的神情和说过怎样的话,她简直不敢抬起眼来向梅女士瞧。
然而梅女士仍旧洒落地倚在窗前;她那沉吟似的目光遥射在那边的竹帘上。凉风轻轻地扇着,环抱着龙马潭的山峰现在罩上了薄纱样的面网了,紫的是云气,白的是炊烟。天色是看着快要黑下来了。
微风吹来几声魅人的软笑。是那样的清晰,仿佛就在窗外,将徐绮君从沉思中惊觉了。她对梅女士掷过了一个询问的眼波。然而笑声又来了。这一回,徐绮君听得很准确,忍不住诧异地征求同意似的问:
“好像是张——?”
“还有一个是陆。在船里时,我就看见他们站在石级上。”
说这话时,梅女士还是望着那边;但似乎对方也在作同样的窥探罢,梅女士忽然将身体一闪,躲过了窗口,轻盈地走到徐绮君身边。两个人对看了几秒钟,便离开了那水阁。
归途中,梅女士很轻松地说笑着;徐绮君却有些心神不属。她的耳朵里还在回响着魅人的软笑,她又加上了若干解释,推论出若干假定,她更觉得梅女士本来的性格和现在的心绪,不巧又处在这样的环境,是非常可虑了。
她们到学校时,已经是灯火齐明的黄昏。校中的庶务员正在到处找寻陆校长,说是有了重要的公事。
徐绮君走后,梅女士的卧室便换了地位,是须得经过张女士房外的一间光线不大好的小厢房。因为是一个人住,梅女士也还满意,但不免要和张女士多接触,又很觉得厌烦似的。张女士的态度却比从前友意些。借一本书,削一枝铅笔,或是给看一些新买来的小物件,这些每天会有的琐事,都成为她跑到梅女士房里的藉口。这些访问都是很短促的,往往只是一个微笑,一个点头,至多交换了一两句照例的客套,然而她那临去时的斜掷过来的眼波,妩媚,深沉,而又尖利,似乎含蓄着不尽的余意的,却常使梅女士感到怅惘,很想拉回这位古怪的小姑娘来吻她几下,或是咬她一口。“她是可爱的,而又可恨——这么一个怪物!”望着那娇小活泼的后影,梅女士忍不住常是这样想。于是,开学礼前夜茶话会时瞥见的桌下的腿,龙马潭庙里水阁中的笑声,都一齐翻上梅女士的记忆,于是便觉得张女士的奇怪的眼光多半是藏着这样的背景,是混和了恐惧,猜疑,不敢信任的意义的。在这些时候,梅女士就觉得张女士亦复可怜,很想对她说:“我不是那么不够朋友的。请你信任我,只管放心;我们来做一个好朋友。”但是总没有机会表白她这样的心意。张女士的太闪烁的神情,屡次格住了梅女士这种蓄意已久的慷慨的友谊。
无论如何,在表面上,她们是日渐接近了。只在一星期后,张女士自动地用了亲昵的称呼“梅”,又吃吃地笑着说:“啊,怎么你这样多礼,总是密司,密司的;叫我逸芳罢!简便些,单是个‘逸’字。‘芳’是我们姊妹中间公有的,我的妹妹叫‘漱芳’。我打算不用这个字呢。”
梅女士抿着嘴笑,心里转到了那些久藏的话语。可是张女士已经站起来说:
“明天给你看她的照片。很美,可以比得上你。”
带着几分戏谑的意味,张逸芳突然拿起梅女士的手来往嘴唇边碰一下,便格格地艳笑着走了。她的浅蓝色的衣裙飘出一股醉人的香味。
扁脸的赵佩珊住在梅女士的隔壁。两个房间的窗子是同方向的,对着一个小小的天井;她们俩靠在窗前,便可以谈话。可是谁要走到谁的房里去,却须得绕一个大弯。这位赵女士大概有二十六七岁了,一眼看去便知道是个庸碌的人物。她的肥肿的扁脸儿上,从鼻孔边到嘴角有两道很深的肉纹,因而带着哭丧似的表情,叫人看了不快。和她同房间的朱洁是已嫁了的妇人,有家在城里,虽然名为住校,其实是每夜回家去过宿。晚上人静了时,梅女士总能够听得赵佩珊独自在房里像老鼠做窝似的簌簌地响着,直到十一时后还没停歇;这正和在大众前的一声不响的赵佩珊恰好相反。
梅女士对于这位扁脸女士没有什么兴味。所以虽然是声息可闻的贴邻,却很少交谈。她认为最可亲近的,是那位常和张逸芳在一处的周平权,现在就住在梅女士和徐绮君住过的那间房,在这排女教员宿舍的最西端,跨过一个走廊就是小学二年级的课室了。刚换了房间那几天,梅女士下课来常常误走到周女士那里去,因此有过几次长谈。周女士不过二十三四年纪,整洁伶俐,和她的性情一般。因为她又是事实上的小学部主任,梅女士和她的接触,当然是日见其频繁。
此外,还有一位不住在校里的女教员和两位刚从师范部毕业的男教员,则在开学的四星期后,梅女士还是不曾见过面。
这样渐渐地熟悉了身边的小环境,在照例的见面时的寒暄和一笑中混日子,梅女士虽然感到几分孤独无聊,却也并不难堪。荏苒地又是快要一个月,成都方面,梅老医生来了封呵责的信,但结语却是“已往不咎,此学期终了后,务必辞职回来。”柳遇春也派人送来了衣服和钱。梅女士立即将钱如数退回,经过这么一来,学校里的同事们便很公开地在梅女士跟前询问过去的种种了。梅女士只是抿着嘴笑,没有回答。
猜测和议论的云层,渐渐从梅女士身旁厚积起来了。她成为全校的趣味人物。师范部的男教员们时时借一点小口实来和她闲谈了。自始就表示着多少友意的李无忌尤其是包围得紧密。全学校正在闹烘烘地筹备双十节的提灯大会。李无忌的工作是编辑“双十临时刊”,可是到了九号晚,他还没有开始看那些文稿。他戴着苍凉的月色,独自在小学部教室前的廊下徘徊,心里纳罕着为什么一个女教员也没看见。
波浪似起伏的哄笑声隐隐然击动了他的耳膜。是从大操场那方面来的罢,李无忌的怅惘的心头模糊地起了这样的感念。他将颈脖子一挺,——这是他掀开那些蓬松地披到眉梢的头发使往后去的唯一的方法,便本能地移动了脚步。
黑魆魆的广场上闪耀着几百盏红灯笼,哨子的尖音响得很有规则。体育教员钱麻子正在这里指挥着全校的学生,演习他“创作”的新把戏。这也是整整预备了两个多星期了;依着一定的口令,那些提了红灯笼的四五百个学生可以排成“中华民国万岁”六个大字,就是这一点小伎俩,那钱麻子今晚成了中心人物,吸引着全校的人都在这里看。
李无忌嘴唇边浮出一个苦笑,睁大他的细眼睛在满场里溜掠。那边秋千架畔的跳台上白茫茫地攒集着一堆人,在上弦月的清光下似乎辨认得有些圆凸的胸脯和细瘦的腰肢。李无忌松一口气,莽莽撞撞地从灯笼的行列中闯过,便来到台下。
“没有你的地位了!”
从跳台中部的木级,猛落下这一声吆喝来。李无忌认得是理化教员吴醒川的口音。可不是当真挤得满满地!台的最高的平顶是五六位女士的地盘;差不多是全体了,那位已经是范太太的朱洁女士也在。以下的各级都站着男教员,只有最低的两级还空着;但那是太低了,不宜于眺望。
“你们也没招呼我一下,就跑来坐得稳稳地,该罚呢!快给我让出一个位子来!”
李无忌仰起了头说。
“本来想招呼你。但是又恐怕耽误了你编辑‘临时刊’的工夫呵!”
这回是史地教员陈菊隐的声音。他和李无忌同一寝室,准知道李无忌还没对那一叠文稿望过半眼。
“可不是!不让我看清楚钱麻子今晚上的新把戏,我就无法下笔描写。”
回答是一片笑声。李无忌已经站在跳台的最低一级,忖量着怎样往上挤。蹲在中段的校长陆克礼这时也发言了:
“也罢。就拿这个交换条件让你上来。”
“不行,再加一个人就大家都看不成了!”
一个声音急促地说。
“他又是那样的高个儿。”
又一个声音说。
“平顶上该可以让出个空位来罢?”
陈菊隐慢慢地提出了这个调解的意见。似乎大家都没听清楚,竟不发生反响,但也许是因为大家忙着看;场中的灯笼这时刚从长蛇形走成了方阵,好把戏立刻就要来。李无忌却乘这机会就挤上去了。但到得最后一级时,张逸芳的声音跳出来似的拦住了他:
“怎么?你要到我们这里来么?”
“不到你们这宽敞的地方来,难道站在人头上么?男女社交公开!”
男教员队中腾起一片笑声来;李无忌肩膀一挺,早已高高地站在张女士跟前。他照例用挺脖子的方法将落在眉毛边的乱头发掀往后面去,微笑着又加一句:
“爬到你们这圣地,真不容易呵!”
“那么请你蹲下去罢。你太高了,我们看不见。”
这是梅女士的声音了。她刚好和周女士并排站在右后侧,因为意外地换了件深色的衣服,所以李无忌上来时竟没看见。
现在那红闪闪的方阵形,又在动荡了。从整整齐齐的六列的红星中,猛然开了门似的冲出三条红光来,大约喷射到两丈多远,便滚成了一堆,像是庞大的炭火盆,是活的火盆,每一个红分子霍霍地移动,组织成若干纵横的条纹,又在这盆形的上端吐出个火焰似的尖儿来;同时原来那方阵的残存的三条边儿也飞快地旋转着,直到成功了火柱样匀称地排列着的三直。
“川南!”
不知从谁的嘴里爆出来的这两个字,立刻响应在全操场了。正是这两个字。提灯的人儿正排成了这个!李无忌听得头顶上嘈杂地发出啧啧地赞美的声音了。他发怒似的扭转身子仰起头往右后侧看,却见梅女士的脸上也浮漾着愉快的笑影。他忍不住从齿缝里迸出个小小的声音来:
“咄!今晚上是钱麻子的世界!”
不外是惊喜的短句子从各方面传到李无忍的耳朵了。但李无忌只是不转眼地紧瞅着梅女士的俏脸。忽然两道明彻的眼波像清泉一般泻注下来,刚好和李无忌的灼热的目光相遇,李无忌不禁心跳了,他努力说出一句话来:
“你看,钱麻子构造一个光明的川南,却是那样容易的!”
梅女士常有的极妩媚的抿着嘴笑,在薄暗中分明地看得出。仿佛认为这便是无声的回答,李无忌又接着说:
“可是那边黑森森古庙一般的,还是现实的真的川南!”
“又来了?你的牢骚!”
不是梅女士的回答,却是张逸芳横插进来的讥诮。李无忌淡笑了一下,突然站起,面对着梅女士,更用劲地看着她,轻声说:
“密司梅,你的意见?”
梅女士只是温柔地笑;嘴唇微微翕动,有什么话语就要出来了罢,但是哨子的震耳的长鸣倒抢先着破空飞来。排成两个字的红灯笼像波纹一样颤动起来,又倏地散开了。李无忌几乎不敢自信地听得的曼声的回答是:
“请你仍旧蹲下去好么?你挡住了我们的眼光。”
现在那些灯笼又走成长蛇形了。哨子声清越地响着。点点的红光渐又密集拢来,成了金字塔了;蓦地抖散了似的,金字塔化为六组复边的斜线,接着便是叫人眼花缭乱的迅速的穿插,远看去宛然是六条红色的毛虫在蠕蠕地蠢动。然后,在匆促而有节奏的哨子声中,这六组灯光像后浪击前浪似的顺次波动过去,到最后一组,便全体静定了。
李无忌的眼睛是向前瞪视着,然而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有一个感想在他脑子里缭绕:“她也这么浅薄,喜欢这些把戏么?”
惊雷样的鼓掌声随即切断了他的惘念。那六组灯光不知怎地往下一矮,就分明显出六个大字来:“中华民国万岁!”
演习是完了。在嘈杂的赞美声中,李无忌抱了头,紧缩着身体,高高地蹲在跳台的平顶上。迷惘中他听得一个声音说:
“不要叫他。让他静静儿回想一下,好描写出来给我们看呀!”
李无忌心里冷笑,还是一动不动地蹲着,沉浸在不可言说的怅惘中。终于人声消失尽了,秋虫的悲鸣断断续续来了,一阵凉风吹得人毛戴,李无忌这才踉踉跄跄地走下跳台,很不愿意地拖动他的一对重腿。
他是本能地走上向他卧室去的路。半个人影也没碰到。真不料在师范部新班教室的大天井前,猛看见梅女士倚在那大花坛旁向空中凝视着。李无忌脚下略一迟疑,便悄悄地坚决地走近梅女士的身后。相距不满二尺的时候,梅女士突旋转身来,掷过一个微笑,仿佛说:知道你要来的呵!
暂时都没有话。梅女士是在等待,李无忌忖量着怎样开始第一句。月光洒在他们身上,爬进了梅女士的绸单衣,似乎在掀弄着她的胸部,那绸衫子微有些颤动。她的眼光和平常一样澄静,只不过更晶莹。李无忌到底想好了他的第一句了:
“你看这不是很像古庙么?”
“唔——可是,李先生,你不喜欢古庙?”
“这是须得分别讲,”李无忌用出上讲堂时的口吻来了,“最初是不喜欢,十二分的厌恶,我想我走错了门路了。什么都是灰色。正像本来这是书院改挂了学校招牌,这里的一切都不过是旧材料上披了新衣服。嘴巴上的新思潮比真正老牌古董先生还要可恶。但现在,我觉得这座古庙里射进一道光明来了。只要光明肯照着我,古庙也就成了新建筑。”
梅女士低下头去;少停,她慢慢地说:
“恐怕只不过是萤火虫的微光罢了。”
“如果她停在我的眼皮上,那就成了太阳!”
没有回答了。从学生宿舍方面传来了闹声,似乎全个学校还在活动着。可是这里,只有冷冷的月光和各人的心跳也可以听得的那样静寂。李无忌紧瞅着梅女士,微张开两片嘴唇,似乎是等待回答,又似乎还有话,大约经过了二三分钟,梅女士忽然抬起头来,温柔而又严肃地说:
“李先生,我希望靠你的力量来照耀这座古庙!时间不早,恐怕你还没编起明天的临时刊罢?我很想早早的拜读呢!再会罢。”
她冉冉地竟自走了。只留一个温和的微笑安慰着惘然失神的李无忌。
到自己宿舍的走廊前时,梅女士看见张女士,周女士和朱女士在那里谈论着钱麻子的新把戏。朱女士大声说:
“明晚上的提灯会,该是我们顶出风头了!”
“可惜三牌坊那里太仄,恐怕不能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