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这三天,梅女士简直像是在做梦。直到婚礼的前夕,她是很勇敢,很镇定;她想好了许多临时对付的法门。但当最后一幕揭开来时,她像一个初次上台的戏子似的慌了手脚,她的预定计划——她的理想,竟陷于全部的失败。
结婚礼堂上的空气已经使她窒息,使她感得自己的孤独无助,可是新房中的空气更使她失掉了自身的存在,她变为一件东西。她的聪明机警,她的操纵手段,——一切她想来头头是道的,到那时全都失了作用。
在先她的主张是:只要对方能就范围,便依他如何如何也都不要紧。因此她很准备了些“条件”。但后来读了《新青年》上一篇与谢野晶子的《贞操论》,她的主张又变了。处女的自尊心,很顽强地占领了她,使她觉得不能随随便便将那一件事给与可憎的人。韦玉的可怜的境况又促成了她的新决定。在“佳期”前两天,她秘密地给韦玉一封信,什么话都没有,只抄着两句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那时她自己也不很明白她这转变,究竟是为了韦玉的缘故呢,还是为了自己的“洁癖”,但不肯让那个市侩太占了便宜这一念,也是个强有力的动机。
然而,终于失败了!说不明白的沮丧,郁怒,内疚的,混杂而迷惘的心情说。又称“五德转移”。《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载:邹衍,在梦一样的嫁后第三天包围了她。
秋风撼动玻璃窗作响,天色很是阴暗,梅女士在窗前看了一会,又去靠在红木的杨妃榻上;冷而硬的木质抵住了她的疲倦软绵的身体,使她感得意外的不舒服。她又站起来,皱着眉头,惘然走到床前便躺了下去,可是那温厚的锦褥也像变了质,顶着她的腰肢和臀部,只给了她一些酸疼,她想要再坐起来,但头脑中猛来了一阵晕眩,于是又颓然落在枕上。
“什么道理竟这样的浑身乏力呀!”
梅女士下意识地想着。这异样的困倦,也是新的现象,这也增加了她的悒闷。三天来她的生活,很可以说是战斗的生活;她时时在警戒。每到了天色黑下来的时候,她更其是无理由地惊怯。实在这也不是恐怖哲学观点受青年黑格尔派的影响而形成。经过实际斗争,开,而是嫌恶,是见了灰色毛虫一类的东西时所起的不快。虽然她明知这样的神经质是可笑的,她深恨自己的脆弱,她早已承认了自己的最初理想只是不更事的空想;虽然她在第一夜被逼得不能转身时就已经起了这样的感念:“总算是徐绮君的预料不差,但何尝不是自己临时改变了主张以至进退失据?不信将来竟不能补救。”那时的她,形式上是失败了,意气却何等豪迈。然而三天过去了,所谓补救,还不是空的,只有她的脆弱,她的理智与情欲的矛盾,充分地暴露了出来;现在连自慰的豪气也消沉了,只有惊怯,沮丧,郁怒,内疚,混成了烦闷的一片。
不愿回忆而又时时在回忆的那一段事又闯入她的意识了。是照例的“闹房”人散以后,她怀着凛凛然不可侵犯的心情,钻进了被窝就向里侧卧;她的预定的策略是无论如何不理睬;可是,可是当一个热烘烘的强壮的身体从背后来拥抱她时,她忍不住心跳了,随后是使她的颈脖子感得麻痒的一阵密吻,同时有一只手抚摸到她胸前,她觉得自己的乳峰被抓住了,她开始想挣扎,但是对方的旋风一样敏捷的动作使她完全成了无抵抗,在热闷的迷眩中她被压着揉着,并且昏晕了。大概她也曾锐声叫罢。可是中什么用?只成为第二天人们谈笑的资料。
在先她以为总有许多话,许多恳求,她料不到竟是这样的袭击。这很伤害她的自尊心,但也逼她承认了自己的空想无经验,所以失败是当然。自从这一次后,她便抱着“由他怎么罢”的态度,她不打算再作无效果的挣扎,实在她也不能了。
梅女士懒洋洋地又爬起来,走到靠窗的桌子边,下意识地抽开了一只抽屉。这里满满的都是柳遇春的什物,梅女士随手翻着,却在几本账簿下面发见了一个纸包。她拿起来揣捏了一下意识的一种形式,是社会存在的反映,并反作用于社会存在。,正想撩开。忽在大衣镜中看见房门口的软帘一动,露出柳遇春的含笑的圆胖的面孔。
瞥见梅女士手里的纸包,柳遇春的脸色便沉下来了。他抢上一步,站在梅女士的对面,伸手想攫过那纸包来;但又缩住了手,只冷冷地说:
“不要乱翻我的东西。这里都是重要帐单哪!”
一团热力从梅女士心里冲上来,立刻熏红了她的双颊。她的眼光盯在柳遇春脸上,给了个锋利的回答:
“并没‘乱’翻‘你’的东西!你这嘴脸给谁看哟!”
接着她又冷笑了一声,将手里的纸包用力掷在桌子上;可是倏地又拿了起来,一面撕碎那包皮纸,一面更倔强地说:
“既然说是‘乱翻’了你的东西,我就翻一下。”
柳遇春忍不住不再抢夺了,梅女士却很伶俐地躲到了房间,中央的小方桌的那一面去。纸包打开了,原来是两张时髦女子的照相。梅女士绕着方桌子走,躲避柳遇春的追袭,高擎了这两张照片,似嗔非嗔地格格地笑首。
“不许撕破!”
柳遇春喘息地说。估量到未必能够夺回来,现在他站住了;他隔着方桌子很注意地伺察梅女士的动作,浓眉毛上泛出了威严的棱角。
没有回响。梅女士把两张照片并排着又看了一眼,便在狞笑中蓦地掷在柳遇春脸上。却又冷冷地加了一句:
“希罕!请我撕,我也不高兴呢!”
柳遇春的紧张的脸上回来了一个胜利的微笑。他郑重地拾起那两张照片,眯细了眼睛瞧着。梅女士昂然走到梳妆台前的椅子里坐了,对镜子掠头发;不屑的微笑依然在她的嘴角边荡漾,但是有一种嗅到了腐烂的物品似的窒息的恶味从她心头渐渐地胀起来了。
“你说,两个中间,哪一个好看些?”
把头转向梅女士这方,柳遇春涎着脸说。
梅女士慢慢梳理她的头发,好像没有听见这句问话,柳遇春讪讪地干笑了一声,便跑到梅女士背后,看定了镜子里的梅女士的面孔,固执地而且顽皮地问:
“哪一个好看些?你说!”
梅女士猛然站起来,丢下木梳。转身对柳遇春狠狠地瞪了一眼;她的脸色变白了,但眼球内却充满了血。柳遇春笑嘻嘻地上前一步,张开臂膊,作出拥抱的姿势来;梅女士本能地将上身往后一仰,突又弹过来似的向前冲击;拍!柳遇春受着了很结实的一下,他的油光的胖脸儿上立刻起了些红痕。
“鬼!怪物!”
梅女士从齿缝中怒骂着,同时像风一般从柳遇春旁边掠过,跑到房门前站住,凛然挺直了身体,轻轻地喘息着。胀塞在她胸间的那一股窒息的恶味,现在变成了熊熊的炽炭,使她的胸脯不由自主地发颤,使她看出来眼前的一切物件都有一个晕圈。
“好意问你,你倒生起气来?”
柳遇春转过身来,圆睁了眼睛说,他的浓眉毛中隐隐露出凶悍的气色;但这并不能慑伏梅女士,反而更引起她的怒焰。她锐声地回答:
“哼!问你的酒肉朋友去罢!竟来和我噜嗦么?认认清楚!
狗,怪物!”
柳遇春却意外地冷笑了。很轻蔑地将头一晃,他撅着嘴唇说:
“早就认清楚了。估量我是不知道么?我是捏着鼻子……”
“知道了什么?”
梅女士切断了柳遇春的话;她的长眉毛倏地一跳,她的声音不知不觉间也带了几分颤抖。
“你自己明白!”
“我不明白。你非得解释个清楚不行!”
柳遇春又狡狯地笑了一声,眼光在梅女士脸上打了个回旋。慢慢地站起来,却又坐下,手指弹着那两张照片,闪烁地说:
“你,为什么剪了头发?你的名字,为什么会在别人嘴里叫?为什么,他,生病的时候,口口声声叫唤你?嘿,什么事情瞒得了我!不过,大家是老亲,你的老子近来又落薄,我只好不计较。我以为你是聪明人,让你自己醒悟,不料你娇养惯了,鼻子朝天,那样的骄傲!无端的就要吃醋!照片,是两个土娼;嫖,赌,是我的消遣,娘老子也管不了,你,你打算怎样?”
梅女士的脸色全变了。她的耳管里轰轰地响起来,又有些黑星在她眼前跳。柳遇春的后半段话语,便像是隔了墙壁传过来似的,梅女士只听了个大概。在薄绸衫子下的她的胸部很剧烈地起伏着。她闭了眼睛,用力咬自己的嘴唇。这像是在神经上刺她一针,她蓦地清醒过来。她睁大了眼睛,坚决地看着柳遇春说:
“好!既然你提起这个话,我们就谈谈。我素来讨厌你,我简直恨你!你的鬼八卦迷住了我的父亲,你居然达到了目的,你以为我永远是你的东西么?不,不,不!你又拉扯到韦玉。不差,我们感情很好,但是我们的行为是光明的!人家不像你那样无耻卑劣!”
梅女士的眼光突然一沉,顿住了话头;她感触到一个意思,但仓卒中找不到适当的字句来表白。房里突然意外地静寂,似乎可以听得各人心的跳声。柳遇春愕然瞪视着,额上透出大粒的汗珠来。梅女士的胆大宣言,他是不料的;他踌躇着怎样应付。梅女士走前一步,又掷过了铅块似的几句话来:
“你能够证明我有什么暧昧的行为,你尽管提出离婚来;不然,我请你当众伏罪,承认我的自由权,我的人格独立!”
暂时没有回答。四只敌意的眼睛对看着。因为是兴奋,梅女士颊上现在又耀着娇艳的红光。而况她的胸部的曲线又是颤动得那样美妙,柳遇春禁不住心荡了,他突然得了个主意,满脸堆出笑来柔声说:
“我并没说你有过不规矩的事,何必这么着急呀。我不是书呆子。女人有过不规矩的事,是瞒我不了的。你,第一夜,是那么样,我就明白你是个好姑娘。”
梅女士打了个寒噤。同时她的脸更加红了。
“我是一点疑心也没有,你也不要多心。刚才的事,大家都有点不对。算了,铺子里还有事等着我去办呢。”
又干笑了一声,并没等待回答,柳遇春就匆匆地跑走了。梅女士向房外怒睃了一眼,慢慢地走到窗前坐下,捧着头沉思。断续杂乱的过去和现在像泡沫似的在她发胀的脑子里翻腾。她的思想不能集中。对于刚才的争闹,她是毫无后悔,也无所谓痛苦;他们之不免于争闹,本在她的意料中。然而有一点却是她所不料的:柳遇春竟还是那样的凶悍阴沉。她从前很看轻这“柳条的牢笼”,现在却觉得这“柳条”是坚韧的棘梗,须得用心去对付。她杂乱地想着,脸上布满了阴云。专伺候她的胖子女仆轻轻地踅进房里来了。梅女士抬眼看了一下,觉得那女仆的脸上带着不尴不尬的笑容。呵!这肥猪!她来干什么?侦探动静?焦躁突又爬满了梅女士全身。方桌子上还躺着那两张土娼的照片,胖女仆慢慢地走过去,似乎想收拾起来,蓦地梅女士的威严的声音喝住了她:
“李嫂!少爷到铺子里去了么?”
胖女仆似乎一怔,缩回手,看着梅女士的脸回答:
“刚才看见他出门去,也许是到铺子里罢。”
“你去找他来!我忘记了几句要紧话。马上就去!”
胖女仆用半个脸微微地笑,就转身走了。梅女士站起来踱了几步,拿起那两张照片藏在身边。又沉吟了一会儿,便悄悄地离开了三天来视为牢笼的这个房子。
梅女士特地绕远路到了自己的老家里。时间将近午,梅老医生正在那里看报纸。女儿的突然回来,颇使他惊愕。梅女士却很安详地说明了吵闹的经过,又取出那两张照片搁在父亲膝头,郑重地接着说:
“韦玉是表哥。从小在我们家读书,我和他亲热些,算什么希奇。他就那样的胡说八道!他自己嫖土娼,我看见了照片,并没说半个字,他倒反咬一口。他还说是为了老亲的关系,又可怜着爹近来落薄,所以只好不计较呢!”
梅医生皱了眉,没有说话,他看那两张照片,又望了女儿一眼,忿然将手里的报纸摔在地下,出奇地说:
“真是昏天黑地的世界!什么龟儿子的潮还在放野火哪!”
梅女士看地下的报纸,原来是自己订阅的一份周刊《学生潮》,她明白父亲那两句没头没脑的话语的意味了。她偷偷地睃了父亲一眼,忍不住抿着嘴笑。
“可是你跑回来干什么呢?”
像是醒过来似的,梅老医生又加一句。
“我不愿意回柳家去,我不愿意和他同住。我伺候你老人家。”
这几句话是说得那样坚决而又轻松,梅老医生惊异地挺了一下眉毛,干笑起来;他说:
“又是笑话!遇春即使荒唐,你可以在娘老子家里过一世么?”
“现在是伺候你。将来我可以去教书,我可以去做尼姑。”
梅老医生闭了眼很不相信似的摇头。女儿是他宠惯了的,并且女儿所说柳遇春公然自称是可怜他落薄这句话,也使他十分不快,而况又有两张真凭实据的照片,他觉得不能不公平地办一下了。他微微叹了口气说:
“我真想倒活转去再做小孩子了。你们青年人真快活,只知道任性使气。你既然来了,过几天再回去也好。”
梅女士回到了睽违三天的自己的房里,觉得一切都是异样地亲热。好像是久别重逢,她靠在窗前的梨木小方桌上,把那个小洋囝囝,那黑洋人大肚皮时辰钟,那两枝孔雀羽,一一拿过来仔细看过,然后端端正正放在原地方。她又去检查她的杂志有没有被老鼠咬。末了,她很满意地躺在自己的小床上。
下午,柳遇春果然来了。梅女士自己关在房里,不肯出来见他。可是侧着耳朵静听他和梅老医生的谈话。她只听得断断续续的一些字;她猜想,她有些惶惑了。后来,忽然有人叩房门,却是父亲。
“遇春太没规矩,竟当面讥诮起我来了!好,你住在这里,看他有什么办法!”
梅老医生怒气冲冲说。他是完全站在女儿这边了。梅女士想来很好玩,愈加觉得她的小房间比什么地方都舒服些。
然而晚上,那煤油灯的昏黄的光圈,却使她感得凄清。窗外小院子里的秋虫唧唧地悲鸣。半个月亮的寒光落在窗纱上,印出些鬼蜮一样的树影。梅女士披开一张《学生潮》,尽管出神。忽然她的思想转到了那两张土娼的照片。她想:柳遇春此刻大概在那两个土娼那里作乐罢?说不定他还要对土娼们讲起“新婚的夫人”。于是梅女士心头又感得腐朽的窒息的恶味,她恍惚觉得自己被剥得赤裸裸地站在土娼们跟前,受她们嘲讽。她摔开了手里的读物,愤愤地对自己说:
“他倒是照旧快活,为什么我,我该得挨寂寞呢!”
火一样的叛逆思想,煎熬着她的心。她又想起与谢野晶子的《贞操论》,又想起了莫泊桑的一篇小说里的女主人公的浪漫行动。她在心的深处对自己说:如果此时有什么男子走进来,那——她一定是无条件地接受;不为爱,只为对姓柳的复仇!她觉得浑身燥热了,解开胸前的钮扣,承受月光的抚摩,忽地发见她的乳峰似乎比从前大了一些,很饱满地涨紧在洋布的衬衣里。她猛忆起昨日之昨日,一种半麻醉而又半悲伤的滋味便灌满了她的心头。
一阵笑声从邻家送来,是那样的切近,仿佛就在她窗下。一个少年的声浪高吟道:人生行乐须及时,莫使金樽空对月!接着又是男女混和的话语与笑声。胡琴的声音也响亮起来了。那悲哀的声浪一个一个打得梅女士的心砰砰地跳。隔壁那家是搬来不久的湖北人。男子大概是在什么学校里当教员的罢,女子有一位娟妙的少妇和十七八岁的活泼的姑娘。梅女士往常都见过,也交换过一两句的客套。他们也不是怎样出奇的人儿。但此时梅女士却对于他们有敌意,觉得他们和自己是差不多同样的人,他们有什么特权这样快乐呢?那当教员的男子大概也就是高谈着新思想,人生观,男女问题,将烦闷的一杯酒送给青年,换回了面包来悠然唱“人生行乐须及时”,却并不管青年们怎样解决他们的烦闷的问题。梅女士的忿忿的心忽然觉得那些“新文化者”也是或多或少地牺牲了别人来肥益自己的。人就是这样互相吞噬,用各种方法,用狞脸,用笑容,甚至于用眼泪。而她,她为什么该被吞噬呢!
梅女士忍不住滴下了几点眼泪。
胡琴声止了,喳喳的谈话延长了若干时间,忽然一片娇柔的声浪呜呜地凝成了哭诉的调子。是妻子哀哭丈夫的唱戏似的调子!这在秋夜的爽气中扩散开来,直刺入梅女士的耳朵。梅女士心里一跳,正在惶惑,却又听得女子的尖音带笑地喊道:
“七妹!不怕羞,人家要笑你!”
这是那少妇的口吻,梅女士认得准。接着便是扑嗤地一笑,哭声没有了,女子的尖脆的笑音和男子的胡胡地扁笑杂在一处,持续了许久。梅女士这才明白那哭声也是假装着来取乐的。在他们快乐者,便是悲哀的材料也成为作乐的方法呢!这些快乐者就是这么着将别人的苦痛作为他们自己的行乐及时呀!梅女士更忿恨地想。可是男子的雄壮的声浪突又惊破了她的思绪:
“打破虚伪的旧礼教呀!自由平等万岁!”
梅女士再也不能忍了。打破!只高叫着打破,却不替人想法怎样打破!这里就有一个她受旧礼教的磨折,然而只能静听隔壁人家寻乐方法的高叫打破。梅女士猛跳起来,疾扑到床上,把棉被紧紧地裹住了头,像受了火烫的蚯蚓似的在床上翻滚。
她咒骂,她悲泣,她咬紧她的牙关,直到太阳穴发疼。于是第二天她就病了。梅老医生切过了脉,又看她的舌头,侧着头想了半天,悄悄地问道:
“前两夜你没有好好儿睡罢?”
梅女士先是不很明白似的对父亲瞧着,随后忽然红了脸翻过身去轻轻地摇着头。
“哦,到底怎样?对爹说怕什么呢。”
“他——整夜的缠住人家,简直没有什么睡。昨天早上就只是头晕,走着坐着,都好像在云雾里。”
这样吞吞吐吐地回答了,梅女士就将棉被蒙住了头。
病不肯马上就去。梅女士耐心地躺着,常听春儿谈谈邻家的琐事。《学生潮》是一期一期地寄来,梅女士却不愿意看。她觉得这些说得怪痛快怪好听的话语只配清闲无事的人们拿来解闷,仿佛是夏天喝一瓶冷汽水,至于心里有着问题的人们是只会愈看愈烦恼的。柳遇春说是探病,来过几次;他带来了许多东西,絮絮地问这问那,但梅女士只把被窝盖住了脸,给一个不理。韦玉也来过,并没进房来,只叫春儿进来代候。梅女士闭了眼点一下头,心里却愤愤地想:
“可怜的懦弱的人儿!你更加避嫌疑了。你虽然不想吞噬人,你却只顾着自己!”
在寂寞的病中,梅女士竟成熟了她的冷酷憎恨的人生观。这好像是一架云梯,将她高高地架在空中,鄙视一切,唾弃一切,憎恨一切。她渐渐地又看新出的杂志。她是用了鄙视冷笑的心绪去看的。然而有一天在一本薄薄的杂志里看到了《查拉图斯忒拉这样说》的几段译文,她却十分的中意。她反复吟味着中间的几句警语,似乎得了快感,得了安慰。
十月向尽的时候,梅女士已经回复健康。柳遇春要求她回去的运动,更加猛烈了;从梅老医生方面进行着,也曾当面对她恳求。有一次,他竟落下眼泪来了,他说:
“我从小时父母双亡,全靠你的父亲抚养,你的家就是我的家。十几岁时,我的心就在你身上,不过我是个粗人,我没有读过多少书,我不会说话。后来在商界里混,又弄成满身俗气。我自己知道配不上你。现在,木已成舟,我只盼望我们大家都能快快乐乐过去,就算是我的报答。我想来我还不笨,我愿意跟你学,总可以叫你满意。”
梅女士沉默了半晌,只懒懒地回答了一句:
“这些话都是白说的!”
“我不是空口说白话,我是诚心诚意要学好;你要我怎样改,我就怎样!”
柳遇春急口分辩了,那态度确是十二分的恳切。梅女士倏地抬起眼来很锐利地对柳遇春瞧着;经过了几分钟,她严肃地坦白地说: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不是那些问题。你已经伤了我的心,你我中间已经隔着一条沟,海样深的一条沟,无论如何填不平了;我算是牺牲了!我算是死了!你如果从此决心要做一个正派人,我很替已故的姑父姑母高兴,可是和我不相干,也还是一样。”
柳遇春睁大了眼睛,似乎不很理解那些话,但是他的机警的头脑也懂得一个大概的意思,并且也很明白绝不是一时的愤语;他的商人的锐眼近来也认识梅女士不是平常的女子,他知道梅女士的每一句话都有怎样真实的重量。他下意识地站起来踱了几步,突然转身和梅女士面对面立定了,他脸上的肌肉都缩紧了,他的眼睛里闪着愤激的红光;他很快地高声说:
“你有你的道理,我不说你错!可是你看,难道错在我身上么?我,十三岁就进宏源当学徒,穿也不暖,吃也不饱,扫地,打水,倒便壶,挨打,挨骂,我是什么苦都吃过来了!我熬油锅似的忍耐着,指望些什么?我想,我也是一个人,也有鼻子眼睛耳朵手脚,我也该和别人一样享些快乐,我靠我的一双手,吃得下苦,我靠我的一双眼睛,看得到,我想,我难道就当了一世的学徒,我就穷了一世么?我那些时候,白天挨打挨骂,夜里做梦总是自己开铺子,讨一个好女人,和别人家一样享福。我赤手空拳挣出个场面来了,我现在开的铺子比宏源还大,这都是我的一滴汗,一滴血,我只差一个好女人,我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姊妹,我虽然有钱,我是一个孤伶鬼,我盼望有一个好女人来和我一同享些快乐。看到了你,我十分中意,我半世的苦不是白吃了。可是现在,好像做了一场梦!我的心也是肉做的,我不痛么?人家要什么有什么,我也是一样的人,我又不贪吃懒做,我要的过分么?我嫖过,我赌过,可是谁没嫖没赌?偏是我犯着就该得那样大的责罚么?犯下弥天大罪,也还许他悔悟,偏是我连悔悟都不许么?你说你是活糟蹋了,那么我呢?我是快活么?你是明白人,你看,难道错都在我身上么?”
最后的一句,就像裂帛似的在房里响,梅女士忍不住心里一跳。柳遇春退后一步,很沉重地落在近旁的一个椅子里,闪闪的眼光还在梅女士脸上周旋。梅女士很严肃地回看了一眼,就给了直捷的然而带几分温和的回答:
“你有权利主张你的人生幸福,正和别人,正和我一样,你一个梦醒了,你可以再做第二个;你应该知道‘重温旧梦’是她低低叹了一声,顺手拿起一张《学生潮》挡在脸前,再也没有话。
柳遇春惘然点着头,似乎明白了梅女士的意思,又似乎不大明白;然后,他的脸上浮现一个苦笑,从齿缝中吐出一句“不是冤家不聚头”,便踉跄地跑了出去。在房门边他又回过头来对梅女士望了一眼,他的面色像纸一样的苍白。
——不是冤家不聚头!
回音似的在梅女士耳管中响了一下,也就消失了。她依旧看着报纸上的一篇文章,可是那些字都作怪地跳动起来;她又觉得眼眶里有什么东西梗着,她本能地举起手指去揉摩,忽然有两颗水珠从指端掉下,着在纸面,也就化散了。梅女士出惊地皱了眉头,接着便是爽然一笑,撂开手里的报纸,拿过一张信笺来写道:
绮姊:信是这样慢,真叫人急煞!你说憎恨一切人便等于甚么人都不憎恨,是一种病态的心理,我也承认了。可是这里的一切,委实不能叫人愉快。我是即刻想离开。托你找的事,怎样了?十四元一月的小学教员,我也干!你说我应该立刻提出离婚,我想来想去不能这么办。因为这句话一出口,我便走不脱身了。我天天盼望你的信,我只有你一个人可靠!恨煞了这样不便的交通!
把信藏好,梅女士躺在床上,暂时让庞杂的冥想包围了自己。然后是一件事集中了她的思绪:钱的问题。徐绮君曾说,从成都到南京的路费,至少要预备一百元。这不是轻微的数目呢!梅女士只有这半数。这还是出嫁时父亲给的,说是预备作新房中犒赏等等零用。而五十元大概只能到了重庆。梅女士猛然跳起来疾跑到方桌边,在写好的信尾又加了几句:
我的路费还是不够,请你附一个信给你家里,我到重庆时想在府上通融五十元,我自己拿你的信去取。
丢下笔松了一口气,梅女士看着自己,忍不住心里发酸。将来怎样,并不在她心上,现实的冷酷却使她难堪。她喃喃地自语着:
“五十元!我的命运就悬在两个五十元,难道就悬在两个五十元?”
两三天过去了。梅女士觉得时间走的特别慢。每天黄昏时,她总是焦灼地想:怎么又没有信呀?怎么还没有信来!为的要消磨那些沉重的时间,她和邻家的湖北人有了交际。男子姓黄,在高师里当教员,是“拨火棒”似的人物;他时常摇着头叹气说:
“唉!锦绣之邦,天府之国,然而暗无天日!谁在这里住满一年,准是胀破了肚子的!这样奇伟的山水,竟产生不出卓特的青年,没有冲锋陷阵的骁将,只有摇旗呐喊的小卒!”
他也是徐绮君的哥哥的同学,据说火烧赵家楼的当时,他是亲身在场的。他的夫人不多说话。可是举动却还活泼。最引起梅女士注意的,是他们家的妹妹。虽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她那双阴沉沉的眼睛却饱含了中年人的经验;她那种抢先说话的脾气,顽皮的举动,处处都流露出天真烂缦,但是她的语意又是怎样地尖辣!她是个早熟的,见得很多,听得很多,经验得很多的女孩子。他和黄教员不是亲兄妹,她的父亲在北京做小官,母亲却是早已死了的。
渐渐和他们熟悉以后,梅女士心里很艳羡他们的幸福的小家庭生活。他们似乎也有些知道梅女士的身世和现在的环境,那位奇怪的小妹妹常用尖针一样的短句子向梅女士挑逗。梅女士总是用话岔开。有一次,黄教员又在概叹着这个“天府之国”的黑暗鄙陋,梅女士忽然对那位小妹妹说:
“因明,你的老人家在北京,那边是新文化中心,你在北京读书岂不更好。为什么反跑到这里的女师来呢?”
黄因明的小眼睛向上一翻,微微撅起了嘴唇,用一句问话回答:
“为什么你不到北京去读书,却就做了少奶奶呢?”
梅女士默然,很感得几分不快。可是黄因明又接着说:
“新时代的女子是不应该依靠父亲的。北京的学校也不一定好。做学问全在自己,学校算得什么!况且我有哥哥教呢!”
梅女士不愿多辩似的笑了一笑,猛回过头去,却看见黄夫人的忧悒的目光正遥射在黄因明的脸上,似乎有不少的隐恨。一段疑云蓦地在梅女士心上闪过。她想起了春儿往常说过的黄家的琐事来了。她微感得惘然。可是黄教员的高声的说话忽又破空而来:
“这样奇伟的山水,竟产生不出绝世蔑俗的反抗性的青年!不错,成都却是一片平原,成都人是庸劣苟安的!”
梅女士忍不住耳根边发热。她觉得黄家兄妹的话都是针对着自己的。于是她的冤屈的心唤回了那天月下听他们欢笑时的感念。
徐绮君的一封信终于在盼望中来了。却不是最近的答复,信封上还有十月三十日的邮戳,当然没有一个字提到梅女士所切盼的职业。梅女士计算日期,知道自己的事在最近一月内不会有结论,反倒心定些了。她时或想想将来如何脱身,如何赶路,但随即自笑着在心里说:“尽自空想那些未必然的将来,当真我是退步了吗?”
柳遇春仍是见天来一趟,有时只和梅老医生谈了几句就走,有时也见着梅女士。可是要她回去的话,现在是一字不提了。梅老医生却对女儿说起过几次。梅女士总没表示过正面的意见,只用别的话来岔开就算了。她知道父亲对于柳遇春还有几分不满,故意取了放任的态度;她猜想来,老头子大概是用了这样的话来作难那位柳大少的:“我已经将她嫁出了,你又闹翻,叫我也没有办法!”但是有一天,梅女士正要到邻家去和黄夫人闲谈,忽然梅老医生唤住了她说:
“遇春说,你的身体看来好全了,要接你回去过冬至,怎样?”
“我不去。”
梅老医生皱着眉头,然后又放低了声音说:
“算了罢。你的上风已经挣得十足。终究是要回去的,极迟到年关是再不能延挨了。先前是生病,现在病好了,你又常出外,人家看着岂不诧异。”
“那么,到年关再去;不然,我仍旧躺在床上生病,好不好?”
梅女士吃吃地笑着说。她看准了父亲的脾气,知道只有撒娇的方法最好。
“咳,笑话!”
梅老医生的口吻略硬些,把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看着站在面前笑嘻嘻地而又隐含幽怨的女儿,忽然感得内愧起来;他摇了摇头,喟然说:
“一向把你宠惯了,现在该我来为难。也罢。遇春说过要搬到这里来住,我没答应;看来还是让他来罢。可是你也不许再使性。”
“做过书房的东厢房本来空着,可不是么?”
略一踌躇以后,梅女士微笑地说了这么一句,就翩然走了。这个新的转变,突然的,而又本在意料中,最初给了她几分不安宁;“怎样对付呢?如果他又来纠缠?”这样的问句压在梅女士的心上,很难把它们挥走。同时女性的本能的蠢动,也从最幽秘的处所扩展开来,浮现到她的意识内。但是柳遇春来了,居然很本分,住在书房里像一个客人,他并且坦白地对梅女士说:
“请你不要多心,我是一点坏念头也没有。自从你走后,我又嫖过,可是嫖也不能解闷,做事情也没有心思,只有看见你的时候,我好像心里快活些。我搬到这里来,不过想常常看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