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虞和阿瑛一起回到江家驿站,先去拜见了眉山夫人。
眉山夫人听姜虞说完江玄的反应,脸上神色淡淡,倒似早已料到会有此结果。
掌握了本元命灯,等于掌握了一个人的生死。这样重要且敏感的东西,姜虞实在不敢为江玄收着,一转手,就又还给了眉山夫人。
她倒不是害怕自己有一天会被那小变态气得恨不得拿出本元命灯捏死他,她是怕自己万一护不住这东西,反倒害了江玄。
姜虞又陪眉山夫人说了会子话,见眉山夫人愁容稍解,便回了自己的住处。
刚回到驿站客房,就见小和尚空空如也坐在隔壁门前,身前放着一口金钵——正是花衣僧遗落的大德金钵。
他紧紧盯着那口金钵,憋得满脸通红,像在跟一股无形的力量较劲。
姜虞拄着拐杖走过去,奇道:“空空如也小师父,你这是做什么?”
小和尚掀眸瞧了她一眼,额上渗出细汗,憋着股劲道:“虞施主,我在……我在与金钵中的怨魂交流。我想渡化他们,金钵中的怨魂却百般拒绝,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姜虞听完,摇头笑了,将拐杖往门边一靠,坐下来,瞧着空空如也,笑问道:“空空如也小师父,若是我现在劝你别做和尚了,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空空如也瞪大双眼,吃惊道:“小僧一心皈依我佛,从未起过任何背离我佛的念想,虞施主缘何有此一问?”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小僧是断断不可能不作和尚的。”
姜虞问道:“为什么呢?谁规定你一辈子都得当和尚?”
空空如也被问得一愣:“这……无人规定,可是……”
“那么是在红尘中摸爬滚打,作个逍遥自在的凡夫俗子不好么?瞧你当了和尚,酒喝不得,肉吃不得,男女之情,更是连想一想都要自我谴责半天,这样的日子有意思吗?”
空空如也听到“男女之情”四字,羞得满脸通红。
“可是,皈依我佛是为了渡己渡人,并不是为了贪图享乐,不可用‘有没有意思’来衡量啊。”
姜虞摸了摸下巴,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颤动了几下,眸如星子,清亮透澈。
她狡黠地笑道:“然而对我这种俗人而言,选择做一件事,必然是先奔着对我有没有好处,我做这件事是否开心去的呀。我可没有小师父你那样‘度己度人’的大誓愿。”
空空如也愕然道:“仙门弟子,难道不该以锄强扶弱,扫荡天下罪恶为己任吗?”
姜虞啧啧有声,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道:“小师父,这便是你的误解了。对于大部分俗人而言,‘做好人’还是‘做坏人’,往往只在一念之间,而这一念,便是利益。”
“利益?”
“简单来说就是,比方说这次在游仙村中,你和江少主还有叶师兄,都被魔眼所惑。若是当时你失了理智跑来杀,抑或我必须杀了你才能活着离开游仙村,那我少不得只能狠下心来当个坏人,将你杀了。”
“什么?!”
空空如也大惊失色,吓得身子微微后倾,结巴道:“你你你……你要杀我?”
姜虞瞧他这模样颇为可爱,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的小光头,忍俊不禁道:“我都说了是比如,比如呀。”
“哦。”
空空如也长呼出一口气,心有余悸道:“虞施主你这比如太吓人了。”
“那如果是小师兄要杀你,你也会为了求生杀他吗?”空空如也忽似想起什么,反问道。
姜虞被他问得一怔,一时竟没能回答上来。
空空如也细观姜虞神色,说道:“果然你是舍不得杀小师兄的。这代表虞施主你在做选择时,并非完全为‘利益’所左右,动摇你的,还有你对小师兄的感情。”
姜虞被空空如也说得呆住。
她对江玄的感情……
若是江玄真要杀她,她难道就会舍了性命,甘心作他刀下亡魂吗?
她真地不舍得杀江玄吗?
空空如也看到姜虞桃腮飞霞,似乎起了些小女儿家的忸怩之态,才霍然惊觉自己说了什么。
他一个四大皆空的佛家弟子,居然对一位未出阁的女施主说什么“感情不感情”的话,实在是阿弥陀佛,失礼失礼。
他忙道:“啊,小僧一时失言,还请虞施主勿要见怪。”
姜虞被一言惊回神,发现自己刚刚差点被他带到沟里。
“咳咳”,她清咳一声,道,“总之,我要说的是,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比如你的志向是渡化苍生,我的志向就是当个逍遥自在的富贵散人。因此,你若想要别人遵循你的意愿办事,你首先就得先‘尊重’他们。”
“尊重他们?”
“对呀。你跟我说说,你是怎么跟那些怨魂交流的?”
空空如也念了句佛号,道:“我劝他们弃恶从善,放弃执念,可是他们根本不听。”
“你是怎么劝他们弃恶从善的?”
“我说,一念从善,佛缘自得。此生结下善果,来世必有善缘。”
姜虞道:“难怪你劝不动他们了,我要是他们,也不听你啰嗦。”
空空如也不解道:“这是为何?”
“很简单呀。你想想,那些死后化为怨魂,滞留世间不愿离去的人,是为什么?是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相信你这套,他们相信的是,公道要靠自己来讨。心中怨恨一日不得消解,他们就一日不愿被渡化。”
空空如也若有所思:“如此说来,我若要渡化他们,先得替他们达成心愿?”
“错!”
“错?”
姜虞点头道:“根本不用那么麻烦。你只要装得凶神恶煞一点,告诉他们,若不肯接受渡化,别说怨魂做不得,来世也不要再妄想了。他们受奸人利用,作恶多端,你今天就要替天行道,叫他们一个一个,全都灰飞烟灭!”
空空如也悚然:“这这这……这如何使得?”
姜虞啧道:“怎么那么死脑筋呢,我不是叫你真地一掌把他们拍得灰飞烟灭,我是叫你吓唬吓唬他们。有道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对付坏人,规劝是没有用的,要以恶镇恶。”
空空如也瞪大双眼,半晌无言。
他感觉,今日一席话,让自己过往十来年所修的佛法受到了不小的震撼,整个三观都差点被颠覆了。
等到姜虞进屋关上门,他才堪堪回过神来,喃喃自语道:“难怪师兄总说梵天净土外的天地太可怕。虞施主这么可怕,小师兄知道吗?”
空空如也愁眉苦脸的,不知不觉为江玄忧心了起来。
檐角下,有一只木雕的竹蜻蜓展翅飞起,越过院墙,穿街过巷,一路飞回江家祖宅,最后撞入一座古朴清净的小院中,落入那铁骨铮铮,傲然如竹的少年手中。
少年拈起竹蜻蜓,侧耳倾听了一会,淡漠的面容上忍不住浮起一丝笑容。
“真舍不得杀我么?”
呵,少骗人了。
在魍魉道那次,她背刺他的时候,下手可是没有一丝犹豫。
虽是这般想着,但少年的眉梢眼角里的笑意却是藏都藏不住。
……
姜虞回房躺了一会,忽然想起那夜花衣僧所说的话。
花衣僧说,原身之母茱萸是被姜冲姐弟联手所杀。
诚然他的话未必可信,但他既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就代表绝不是空穴来风。姜虞想起之前她在黑水城的万里湖水牢中,也曾问过西门闻香原身父母之事,西门闻香避而不谈,似欲遮掩其中隐情。
她马上就要回冬藏仙府了,若原身母亲之死真与问雪夫人有关,原身丢失一魄也是出自问雪夫人之手,那她到底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问雪夫人呢?
问雪夫人真地是位可以信任,可以倚靠的长辈么?
姜虞想到此处,起身设了个通灵阵,可是等了许久,都未能连通她留给西门闻香的传讯玉牒。
此后一连两日,姜虞都连无法与西门闻香取得联系。
她不禁担忧起来,不知是传讯玉牒出了故障,还是西门闻香那边遇上了什么事端。她有心想请江玄帮忙打探,到了江家祖宅,却被告知少主出了远门,不知去了何处。
姜虞满怀忧思,又过了两日,诸人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连伤得最重的西门独秀都能出门走动几步,江家秘境的斗宿道场上就又多了几个人。
这日清晨,姜虞来到道场,练了运炁吐息,忽然听到眉山夫人那班女弟子中响起高高低低的吸气之声。
“快看快看呀。”
“那是……那是秋思仙府七名锋之首,漱雪剑叶应许吗?”
有两个女弟子跑到姜虞身边,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转身看看。
“那位便是传说中的漱雪剑叶应许吗?”
姜虞看到叶应许白衣胜雪,挟一身冰霜之气步入道场中,脸上一贯没有什么表情,略一错目,似是在人群里发现了她,便朝她点了点头。
道场很大,他也不和任何女弟子打招呼说笑,径直走到一边开始练习剑招。
剑招都是最基础的招式,明明单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到了他手中,便如秋风飒飒,竟使出了长虹贯日、大江东流的气势。
众女弟子齐声喝彩,姜虞也只好跟着人云亦云地叫了几声好。
忽然,她听到一声极轻极轻的呼唤,如一抹淡烟般从她耳边飘过。
“表妹,救救我……”
姜虞整个人像是被雷轰了一下,僵立当场,一时以为自己是幻听了。等她回过神来,再去听时,却发现再无声音。
姜虞这才想起自己原先本有心打探紫霄剑中的秘密,却又因为种种事情耽搁了。
真是罪过,若非今日再听到求救,她险些将这件事情忘了。
等叶应许练完功,收了剑打算离开,姜虞赶紧迎上去拦住他,装作闲聊似地问道:“叶师兄怎么会到斗宿道场来。”
叶应许面色一沉,扫了一眼众女弟子们,道:“江家人说外姓弟子,只能来斗宿道场。”
“哦。”
姜虞又闲扯了几句,终于将话题拉回正道:“叶师兄,我能看看这口紫霄宝剑吗?”
叶应许不答,垂目看她双手。
姜虞赶紧抽出一条手帕来擦了擦手,道:“我擦过手了,很干净的。”
叶应许才道:“本来就是你们家的剑,你当然可以看。”
说着满脸不舍地把剑交给了她。
姜虞接过剑来,轻抚剑身,细细查看,没有发现任何异状,又抽出剑来,细看剑茎,可那奇怪的求救声却是再未响起。
姜虞一心查探剑中秘密,没留意到叶应许越站越近,像是害怕她一不小心摔了剑,或者把这宝贝剑磕着碰着,越挨越近,脑袋几乎都快跟她贴到一起。
二人身影相挨,从远处看,极为暧昧。
“喵呜!”
姜虞忽然听到一声惨叫,如平地惊雷炸响。
她辨认出那正是十三郎的叫声,不禁收剑回鞘,转过身朝声源处望去。
“十三郎!”
斗宿道场入口,那“失踪”了数日的少年一身玄黄法衣,头戴纱笠,怀中抱着一只黄白条纹的大胖猫,浑身气息冷如冰霜,弄得整个斗宿道场的温度都好似陡然降低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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