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玄解下背上所负的天机匮,口中断喝:“起天机,断九幽,斩神诀!”
天机匮“嘣”的一声打开,露出内中贮藏的朱砂黄符和诸般法器。
江玄扬掌一震,天机匮在少年身前疾速旋转了两圈,砰然一声巨响,似一只琵琶般竖立于地。
一叠黄符如蝶,哗啦啦地从匮中飞了出来,朝化为实体的四神将扑飞而去。
那一刹那,整栋湖心小楼中封魔金铃震响,漫天黄符飘飞。
黄符如刀,不断地涌向四神将。四神将手持刀枪剑戟,各展神通,一时间整个一楼厅堂内杀气沛然,哪怕眉山夫人事先设下了结界护住楼中建筑,不时突破结界溢出的杀气依然在梁柱、楼梯、桌椅上留下道道斑驳划痕。
姜虞虽然藏在楼梯转角处,可是依然不免受到波及。
吓得她赶紧把身子团成一团,朝内一滚,缩进墙角里,等到一楼厅堂中风波渐息,她才敢悄悄蹭到阑干后偷瞧。
厅堂中的桌椅皆成了废木,那一看就价值不菲的五蝠祝寿地毯也碎成了千千万万片。
身着玄黄法衣的少年单膝跪在地上,被一柄戒尺压住肩头,有如泰山加身,竟是连分毫都移动不了。
少年扬起头颅,嘴角沁出一点鲜血,双眸似寒星,射出两道宁死都不肯屈服的光彩,咬牙低声道:“好一个眉山夫人,若不是你用本元命灯来钳制我,我岂会败于这小小的四神伏魔阵下?”
眉山夫人五指轻拢,悬于她左手掌心之上的三点幽蓝灵火旋即消散无踪。
姜虞认出那灵火正是原著中的本元命火,也即老话常说的“活人身上三把火”。
传说活人身上都有三把命火,分别位于头顶、两肩,这命火只是一种代表生气的能量,在等闲情况下用肉眼是无法看见的。
人死魂消,这三把命火也就随之熄灭。
有些仙门世家为了保护族中弟子,或者更现实一点的说法是,为了控制族中弟子,会从这些弟子身上三把命火中各取一点灵火,养在一盏本元命灯之中。
这样一来,如果有朝一日这弟子外出游历遇害,家中长辈便可第一时间得知其性命安危。
若是这弟子忤逆不孝,背叛家门,族中长辈也可以于千里之外取其性命。
但因为这种方法太不人道,曾一度在仙门中掀起滔天非议,近百年来已经渐渐被各大宗门、世家废止了。
姜虞怎么也想不到看起来慈和的眉山夫人,居然会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使用这种手段。
这哪里还像一对正常母子?
根本就是相互猜忌,相互防备的仇人!
眉山夫人手腕一沉,手中戒尺下压,压得少年腰杆一弯,几乎要双膝跪地。
但少年咬着牙,额上青筋暴起,于重压之下又一点一点挺直了腰杆。
他抬起手,用一根手指慢慢抹掉了嘴角的鲜血,望着眉山夫人冷笑,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容、许,任何人靠近游仙村!”
眉山夫人抬起左手,一只雕刻着符文的老银手镯自行从她素白的手腕上滑落,化为一道无形镣铐锁住了少年双脚。
眉山夫人道:“你不想回江家祖宅也可以,但三日之内,不许离开眉山小筑半步。我这次,一定要为你斩了这道心魔不可。我明日启程之前,会让阿虞帮我看着。”
突然被点到名的姜虞有些无措,她完全不知道这对母子间发生了什么。
原先她怀疑这位江少主是小魔头假扮,但按母子二人相处的情形来看,这位江少主完全不可能是假货。
虽然不是假货,但也完全不是姜虞先前以为的那样,是位温和谦恭,彬彬有礼的少年公子。
这完全是个叛逆的反骨仔,一身是刺,桀骜乖戾。
姜虞想起来都觉得有些害怕,只觉这位江少主太能装了,心机比海还深。
而且他一直口口声声说不准任何人靠近的“游仙村”和他究竟有什么关系呢?
同时她又觉得眉山夫人实在太高看自己了。
她自己生出来的儿子,连她的话都不听,她又凭什么以为自己一个外人能帮她看住这位反骨仔呢?
可出乎姜虞意料的是,眉山夫人提到她的名字后,江玄忽然狠狠地拧了下眉,愤怒地看向眉山夫人,道:“你我二人之事,为什么要把她牵扯进来?!”
眉山夫人垂眸,冷硬的面容上乍然现出一丝怜惜,有些疲倦地说道:“你一定不想叫阿虞瞧见你这副模样吧?”
江玄眸光微闪,冷笑一声,避开母亲的注视,道:“笑话,我会在乎一个无关痛痒之人的看法?”
姜虞听到这句话,心中竟莫名地觉得有点失落。
但失落过后,又凭空生出一点暗喜来,心道:啊呦这可太好了,这位江少主越不中意她,她将来退起婚来便越容易。
眉山夫人用眉山楚氏独有的“圈地为牢”之术困住江玄后,便丢下江玄,留他一个人在四方楼中反省冷静,同时让阿瑛把眉山小筑中的婢女亲卫都叫过来,开始准备启程前往游仙村除秽的事情。
少年在四方楼中独自跪了一会,捡起地上的天机匮背上,整理好仪容走出四方楼。
姜虞一路悄悄跟在他身后,看他步伐沉稳不乱,一点都不像脚上戴了镣铐的样子。
一走出那座湖心小楼,少年身上的气质便像完全换了一个人一样,完全看不出半点乖戾。
他还是那位风光霁月的江少主,是天边明月,是山尖白雪。
姜虞看得心里拔凉、拔凉,心中直道:不得了,不得了,这位江少主太可怕了。这还是人吗?这就是一只变脸精啊。
她原先以为母子二人可能只是拌了几句口角,说不定她能从中斡旋,当个和事佬。
但现在看来,母子二人间嫌隙之深,远超她的预想,她根本无从插手。
远的不说,她若是想帮忙,至少也得先把游仙村的事情打听清楚再作计较。
等十三郎成功从正院中潜出来,姜虞元神归位,便盘坐在大青石上思考起来。
阿瑛之前似乎想对她透露些什么,但甫一开口,就被眉山夫人遣来的婢女拉走了。可见眉山夫人并不愿将母子间的嫌隙传扬出去,若去向阿瑛等人询问此事,多半没有结果。
姜虞沉思片刻,忽然想起那位钢铁直男叶师兄来。
叶应许身为七名锋之首,是秋思仙府这一辈中最出色的弟子,很早以前便开始只身在外游历,他见多识广,说不定听说过游仙村这个地方。
姜虞打定主意,便抱上十三郎朝男弟子居住的客院行去。
眉山小筑的建筑是按照五行八卦来布置的,小径众多,分岔路也多,姜虞路上抓了几个负责扫洒的小弟子来问,才终于找到叶应许居住的院子。
她见院门虚掩,院中似有隐隐人声传出,唤了一声“叶师兄”,便推门而入。
姜虞刚推开门,便见院中的梧桐树下,两个紧靠在一起的身影骤然分开。
姜虞万没料到自己会打扰到这位叶师兄“办正事”,不由“啊呀”一声,抬手捂着眼睛转过头去,口中连声道:“抱歉叶师兄,抱歉表姐。我什么也没看到,我这就出去。”
她捂着眼睛退到门外,重新敲了敲门,听到院中传出一声“请进”,才重新推门而入。
这次树下一双少年少女稍稍分开了些,姜玉手握紫霄剑剑柄,叶应许则用两根手指夹住紫霄剑剑刃,二人形成一种奇怪的僵持状态。
姜虞:……
这看着好像不是在办什么“正事”啊,难道她刚才看花眼了?
“表姐,叶师兄,你们……在做什么?”
叶应许闻声立刻道:“虞师妹你来得好,你正好来给我们评评理。”
姜虞:?
评什么理?
“嗯……叶师兄请讲。”
叶应许面无表情地说道:“一个月前,我与玉善师妹赌剑,当时约定若我胜出,玉善师妹需将紫霄宝剑借我赏玩一个月。可这几日来我向玉善师妹讨要宝剑,她总是百般推脱,不肯兑现约定。”
“所以?”
姜虞移目看向姜玉。
叶应许也侧目瞥了身旁的少女一眼,冷酷而直接地问道:“所以玉善师妹你是要言而无信吗?”
姜玉被两厢逼压,清秀的面容上不禁流露出一副有苦难言的神情,解释道:“叶师兄,我不是要食言而肥,我只是想迟几日再把紫宵剑借给你。”
叶应许面无表情地说道:“同一句话,玉善师妹你一个月前已经说过了。”
姜玉心中暗骂,面上却还是要装出一副楚楚无辜之色,道:“叶师兄,再缓几日,几日后我一定把紫宵剑借给你。”
“几日到底是几日?”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玉善师妹若不想借给我,直说便是,我也不会强求。可你这样应允了又推脱,推脱了又不直言拒绝……”
姜虞在心中默默地吐槽了一句:啧,这叶师兄怎么说得自己像个被渣女玩弄的悲情男子似的。
姜玉急道:“表妹,你帮我说句话呀。”
姜虞沉默片刻,挑了一个自认为最不偏不倚的说法:“表姐,我也觉得答应过别人的事情就该做到。如果做不到,至少也该敞亮大方地和对方说明理由。”
姜玉听完之后,深吸了两口气,放开紫霄剑,道:“行罢,这紫宵剑就借给叶师兄了。但我手边没有佩剑……”
叶应许立刻解下腰间佩剑呈过去:“那我这把漱雪剑就先借你用。”
姜玉无语地接过剑来,忿忿走了,走到院门,又回过头来,狠狠瞪了姜虞背影一眼。
姜虞全然不知自己一句话就得罪了对方,一门心思只想向叶应许询问游仙村的事情。
可惜叶应许这个剑痴痴迷于赏玩宝剑,过了许久才抬起头,注意到姜虞的存在,迷茫地问道:“虞师妹还有别的事吗?”
姜虞:……
当然有啊!
不然我是过来专程给你们俩裁断这桩官司的吗?!!!
她在心里吼完,才挂上笑脸,问道:“叶师兄,请问你有没有听说过游仙村这个地方?”
叶应许擦剑的动作一顿,皱眉道:“虞师妹你怎么会忽然问起这个?”
姜虞不答,只道:“我听说这个地方好像邪祟横行?”
叶应许又低下头去擦剑:“唔,没错。”
“十多年前,游仙村曾经发生过一桩惨案。西门家一位金丹期的剑修道心失衡,走火入魔,为心魔所惑,将游仙村上百口人尽数屠戮殆尽,连老人小孩、鸡鸭猫狗都没有放过。”
“从那以后,游仙村便成为一块怨念深重的阴尸地,塞上江南几大世家联手除过几次秽,都没能将游仙村里的怨魂渡化干净。”
……
等到姜虞从叶应许那里出来,已是暮色四合。
她独自往客院走去,一边走,一边回想叶应许方才和自己说过的话,可怎么想都想不通。
游仙村的屠村惨案,与江少主又有什么关系呢?
游仙村位于塞上江南边境,距离灵州江家有千里之遥,两者之间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啊。为什么江玄要一意孤行,甚至不惜与眉山夫人决裂,也要守护一块怨念深重的阴尸地?
这太没有道理了呀。
姜虞想着想着,忽然听到一声轻笑,有人唤她:“姜二妹妹。”
姜虞抬头,只见一架拱形廊桥横跨湖面,清风吹拂,桥上红纱波动,蓦地有一角扬了起来,露出槅扇后凭栏而坐的少年。
少年整个人松垮垮地倚靠在阑干上,朝桥下的少女招了招手,轻唤:“姜二妹妹,你过来一下。”
姜虞没想到竟然在回程路上遇到江玄。
说实话,自此在湖心小楼中见识到了这位江少主的变脸功夫以后,她心中对他不由生出了几分惧怕之情。
她现在简直不知道到底哪一面才是这位江少主的面具,哪一面才是他的真性情。
虽然心里有些害怕,但她定睛看了会,隔着夜色看出少年一副眼饧骨软的样子,看着倒像是喝醉了酒。且他半个身子都倚靠在低矮的阑干上,只要脚下打个滑,保准就要掉进湖里吃一肚子冷水。
姜虞怕他真地醉得不省人事掉入湖中,沉思片刻,还是提着裙子走到廊桥上,慢慢走到少年面前,隔着一扇雕花窗格问他:“江少主,怎地一个人在此饮酒?”
少年捏着酒囊站起身,隔着窗格与她对望。
他脸颊上浮着两团浅浅的酡红,眸光却一片清明,一点也不像个醉酒之人。
忽然,他的手臂绕过窗扇,用力地抓住姜虞右臂,笑着问道:“姜二妹妹这是从哪里回来?”
姜虞眉心一蹙,道:“江少主,你抓疼我了。”
江玄呵笑一声,朝她摇了摇头,神经兮兮地说道:“你懂什么叫疼。我破了五戒印中的酒戒,现在可比你要疼上几分呢。”
姜虞:……
这话她怎么接?
难道你身上痛,就要叫我也陪你痛吗?哪有这样的道理?
再说,我身上痛,你也不能解痛啊,谁叫你要破戒来着。
她用力挣了一下,有点儿生气了:“江少主,你放开我!”
江玄忽然扬手将酒囊一抛,“咚”的一声,酒囊沉入湖中。他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握住窗扇,用力向上一提,直接把整扇窗子拆了下来,也丢进了湖里。
姜虞看得目瞪口呆,咽了口唾沫,悚然道:“你做什……”
话未完,便觉手上一轻,十三郎已被少年捏着后颈提起来,他原是想把这猫也丢进湖里,但不知中途想到了什么,手臂一拐,把十三郎往身后一丢。
十三郎“啪叽”一下摔在廊桥上,虽然侥幸免于一祸,但也摔得不轻。
姜虞被少年箍住手臂,后退不得。
蓦地一股大力袭来,她完全无法抵挡,径直撞入少年怀中。
少年一身法衣柔顺却冰冷,怀中藏着浅淡的血腥气。
姜虞有些慌乱地抬起头,少年便顺势弯腰低下头来,两瓣冰冷的唇瓣挟着酒气,用力地碾上少女丰盈的双唇。
姜虞完全惊呆了,手脚发僵,脑中一片茫然,完全不明白这位于人前衣冠楚楚的江少主怎么会忽然发疯。
过了片刻,她才回过神来,猛然将少年推开,后退几步,抬起衣袖,用力地抹擦双唇。
少年垂下双睫,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低声道:“呵,没什么味道。”
姜虞闻言,只觉一股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霍然转身,右手高高扬起,重重落下。
“啪——”
一声拍蚊子似的轻响。
姜虞右手虚悬在少年脸侧,轻轻颤抖,她眼眶微红,双眸湿润,又羞又怒,颤声道:“你今日喝醉了,我不同你计较。但如果再有下次,我这一巴掌可就不是今天这样轻了。”
作者有话要说:江少主:所以你的意思是,一巴掌可以换一个亲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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