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认贼为母

呵,怪物。

少年抬手撩开面前的白纱,露出一张宛如冰雪雕琢的容颜和颈间那道蜈蚣般的伤痕。

他抬眸浅笑,口中说道:“恩与义,仇与恨,我一向分得清清楚楚。有恩就该偿,有仇就该报,这才是为人立身之道。怎么,母亲难道觉得思余说得不对?”

这句话像是踩中了眉山夫人的痛处,眉山夫人雍容秀美的面庞上骤然浮现怒色,纵然极力克制,可颤抖的声线依然泄露了她心底几欲崩溃的情绪。

“你果然还惦念着那个女人!你出生时若不是她将你掳走,我们母子俩何至于分隔十年?!这样一个恶贼,你居然还将她视作母亲,竟然还想为她报仇?”

“江思余,你身上流的是江家的血脉,是我楚之湄十月怀胎生下的!”

少年垂下双睫,静静地望着地面上一道巴掌大的光斑,有几只小小的蚂蚁在鹅卵石缝隙间的青苔中爬来爬去。

他神色淡漠,好像口中所述说的事情与自己全然无关。

“她是恶贼,却也待我如亲子。我永远都记得她拼死护着我逃出游仙村的那个夜晚,她说,要我别恨她,她多希望我真的是她的孩子。”

“而我的亲生母亲,”少年说到这里,平静无波的面上终于忍不住流露出一丝嘲讽,“视我为仇雠,视我为怪物,甚至希望我消失,从此不要再见天日。”

眉山夫人倒退数步,退到一座菩提灯台前,才用手撑着灯台站稳。她的身子抖得像一片风中的柳叶,像是下一刻就会站立不稳,摔倒在地。

她悲哀地凝视着自己的儿子,颤声问道:“你就是这般想我的?”

少年放下面前的纱帘,不再与眉山夫人对视,淡淡道:“您是这样做的。”

少年说完俯下身去,双手交叠举于额前,叩首一拜,道:“母亲若无其他事情,思余先退下了。”

眉山夫人侧过身,刻意避开少年这一拜。

她的右手紧紧抓着菩提灯台一角,但身体不再颤抖,像是已经恢复平静。

少年走到院门旁,忽然听到眉山夫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那声音冷静、理智,很有世家主母的风范。

“江家开宗立派千年,江氏弟子皆以侠义正身,以锄强扶弱为己任。我眉山楚氏亦是家风清正,嫉恶如仇。若有朝一日叫我知晓你为恶作孽,我绝不会顾念骨肉至亲之情。”

少年闻言,轻笑一声,道:“哦?那母亲真不该纵容我活到今日。当年……我杀掉的人可不少。”

眉山夫人终于忍无可忍,伸手往院门边一指,低喝道:“滚!你给我滚出英灵堂!”

少年毫无犹豫,双手推开院门,跨出门槛,忽然又停住脚步,回头道:“那不是一人之仇,是游仙村一百六十七条无辜惨死的冤魂。终有一天,我会把那个人找出来,无论他是谁,我都一定叫他身败名裂,死无全尸!”

少年说到最后,话语中戾气森然,恨毒之意令人闻之生惧。

眉山夫人悚然道:“当年屠戮游仙村的罪首是被心魔所惑,才会犯下滔天杀孽。罪首早已伏诛,你究竟还想做些什么?”

“我要——该死的人全都去死。”

少年的声音被风吹散,淡如山中烟雾,却又字字惊心。

青苔小径一道落寞身影禹禹独行,如风中烟竹,等到眉山夫人再抬首,那少年已经下了山,飘然远去。

眉山夫人半边身子都倚靠在灵堂外的菩提灯台上,好一会,才提步走入灵堂中,走到灵桌角落里那盏长命灯前,手指轻轻抚过长命灯的莲花灯座,迷茫道:“玄儿,你告诉娘亲,我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这孩子如此乖戾偏执,再这样下去,终有一天要毁人害己。”

一滴硕大的泪珠落入灯油中,眉山夫人悲伤痛苦地说道:“怪我,怪我当年不该如此待他。”

长命灯的烛火静静跳跃,如同在回应妇人的话语。

眉山夫人静立灯前良久,像是终于做出了什么艰难的决定,望着长命灯道:“若这孩子继续执迷不悟,我绝不能叫他拖累别人。姜家阿虞是个好姑娘,你们没有缘分,他们也没有缘分。这桩婚事早该算了。”

“呵,逆天改命,这种事情怎么可能真的办得到?我当年真是太过天真了。”

江玄从英灵堂出来,回到眉山小筑,并没有直接去见他那位准未婚妻。

这里没有阴阳灵泉,他身上的伤愈合不如往常来得快。

眉山夫人抽他的那十几下用了七成修为,现在他背上的肌肤定然溃破流血,直接去姜虞那里,必然会被她觉察出端倪。

因此江玄先回房换过一身衣服,待背上伤口愈合了,才去找姜虞。

他一路行到东院客房,却并未见到少女踪影,一问之下才知道少女与眉山夫人的贴身婢女阿瑛去了后山的小道场。

江玄来到后山的小道场,正好看到姜虞在同阿瑛请教眉山的化形幻术。

阿瑛生在眉山,长在眉山,很小的时候便无师自通了这化形幻术,这会子给姜虞这个外人讲解起化形幻术的要点来,总是词不达意,无法真正为人传道受业解惑。

阿瑛自己教得糊里糊涂,姜虞也听得云里雾里,但见阿瑛如此热忱相授,又不好意思说自己没听懂。

阿瑛讲不明白,索性身体力行,用行动代替言语来教学。

于是只见道场之上,时不时便有青烟炸起,一位紫衫红裙的婢女一会变成松鼠,一会又变回人,变来变去,终于翻车。

这次阿瑛再变,身子是变回人身了,可脑袋还是那颗松鼠脑袋,只不过大上了许多号。

阿瑛初时还不觉有异,待在姜虞眼中见到自己的倒影,不由吓得以袖掩面,抱头惊叫道:“天呐,我怎会变成这等模样?怎会变成这等模样啊?”

道场外传入一声轻笑:“阿瑛姑姑,不要遮了,我可全都看见了。”

阿瑛和姜虞一起回过头去,看见少年站在凤凰树的树影下,清风徐拂,竹笠上垂下的白纱飘飘,他的右肩上蹲着一只巴掌大的绿毛龟,正懒洋洋地趴在主人肩上晒太阳。

阿瑛红了脸,还是以袖掩面,佯作嗔怒道:“少主,可别再取笑我了。看来这化形幻术我是教不了姜二姑娘了,还是少主你亲自来教吧。”

江玄缓步走入道场中,虽然隔了一层面纱,姜虞无法看见少年的脸,却觉得少年此刻应是眉梢轻挑,嘴角噙笑,容色皎然。

少年轻快地应下了,对阿瑛道:“阿瑛姑姑,你还是去寻母亲吧,你现在这副模样,想来也只有母亲能救你了。”

阿瑛足尖轻点,几步跳到道场外头,身影轻纵,跃上树梢,很快就不见了。

“少主说的极是,我先退下了。”

阿瑛一走,道场中便只剩下两人、一猫、一龟。

江玄走到道场一边的梅花桩附近,纵身一跳,衣袍飞旋,似一片叶子般轻盈地落坐于梅花桩上。

姜虞也学着他运气的模样爬到一根梅花桩上坐下。

不得不说,这位江少主真是善为人师,方才阿瑛解释半天都讲不清楚的要领,经他口中说出,竟变得极为清晰明朗,浅白易懂。

“世间万物均有五行属性,人也有,每个人的五行属性亦不尽相同。想要学会化形幻术,最要紧的便是找到自己真正的五行属性,如此才能轻而易举地附形于五行属性相同的事物之上。”

姜虞道:“那要如何才能找到自己的五行属性?”

少年伸出手,掌心上亮起一团幽蓝灵光。

“有一种方法叫作观色。你可以化灵出体,观察灵炁的灵光颜色。一般来说,蓝色、黑色,多半五行属水;红色,五行属火;木色、绿色,五行属木;金色、黄色,五行属金;褚色、土色,黄色,五行属土。”

姜虞好奇地打量着少年掌心那一团默默流转的灵光,道:“如此说来,江少主五行属水咯?”

说这话时,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那天在魍魉道,小魔头将灵力凝注于刀身之上,重创江玄。她记得当时自己看到的灵光为红色,这是不是可以说明,小魔头应当五行属火?

五行属火,化形后会变成什么?

喷火龙吗?

江玄叹了口气,纠正她:“是江二哥哥。”

姜虞装作没有听见这句话,继续问道:“阿瑛姑姑的化身是松鼠,那她五行属什么?属木还是属土?”

“阿瑛五行属木。”

“咦,和我猜的一样呢。”

姜虞笑起来,少女脸庞红润,白皙细腻的肌理上像是泛出水光,在阳光的映照下,脸上那些微细的容貌也隐隐可见,称得她的脸庞宛若一颗水润的桃子。

她看起来生机勃勃,充满活力,不像自己,虽还活着,却早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救,烂到了芯子里头。

那一刻,少年心头莫名感受到一种扭曲的嫉妒,心底那个黑暗的角落里有只野兽嘶吼咆哮,想要狠狠撕碎少女脸上的笑容。

忽然,少女微微倾身,往少年所坐的梅花桩靠拢过来,朝他眨了下眼睛,神神秘秘地问道:“欸,江少主,你属水,那你化形的化身是什么?是鱼……”

说着目光落到少年肩头的绿毛龟上,忽然一顿,道:“难道是龟么?”

绿毛龟掀了掀眼皮,心中默默反驳道:小丫头片子,忒没眼力见了。本座是普通的龟吗?本座是北冥玄武!

少年摇了摇头,也放低了声音:“秘密。”

姜虞“啧”了一声,玩笑道:“真小气。”

她又坐直了身子,央求江玄把眉山化形幻术的心法口诀传授给她,默默记诵熟练完毕,便依着江玄所授,运行起体内灵力。

因为她还未筑基,暂时尚且无法化灵出体,只能盲猜,一样一样属性试过去。

江玄在她耳边说道:“沉心静气,如果你在冥想之中觉察哪种属性特别亲近,那你多半就是这种属性。”

姜虞依言而行,将神识沉入识海中,忽然之间,感觉自己整个人像是被茫茫汪洋包裹住,然而那海水并不冰冷,反而像温泉一般暖和。

姜虞心间一动,自问道:难道我也是五行属水?

她依照江玄所教,开始冥想自己是一只动物,一棵树或者别的什么,反正总之就不是人。

她像是进入了一个玄妙的世界,在海水中自由徜徉,忽然之间,一股锐痛钻入她的四体百骸,她觉得整个人好像一尊石膏雕像,被打碎重组了一般,忍不住痛呼出声。

可是她并没有叫出声来,睁开眼睛,只看到一个大大的水泡在眼前迅速涨大,又倏然破碎。

十三郎围在她身边,忽然变得好大好大。它焦急地转来转去,发出喵喵叫声,几度想伸爪子来碰她,但又像怕伤到她似的,伸了一半又缩回去。

十三郎变大了也就罢了,等到姜虞移目看向江玄,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此刻这位江少主在她眼中,简直如同巨人一般。

姜虞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化形成功了,但她究竟变成了什么东西?为什么阿瑛可以说话,而她一开口就是吐泡泡呢?

少年撩开面纱一角,笑吟吟地望着姜虞道:“姜二妹妹真是一点就透,第一次就成功化形了。”

“你现在还能变回来吗?”

姜虞圆圆的小嘴一张一合,无声说道:我现在变不回去了!啊啊啊,所以我到底是变成什么了?!!

她大声叫嚣,可是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来,并且很快觉得胸闷气短,像要窒息了一般。

少年跳到地上,伸手将梅花桩上那只浑圆滚胖的刺河豚捧在手中,道:“姜二妹妹,你现在是不是觉得焦渴难耐,很想到水里泡泡?”

刺河豚用力地掀动鱼鳍。

少年就捧着那刺河豚走到道场角落里的一处水缸旁,扬手将胖乎乎的鱼崽丢了进去。

被水淹没的那一刻,姜虞抬起头,仿佛看到少年脸上闪过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心情似乎极为愉悦。

作者有话要说:姜虞:来来来,今日的赌局是——江少主的化形化身究竟是什么?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买定离手,赔率一比三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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