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平玺不是第一次翻墙上网了。
但惯犯往往会说自己是第一次。
头一回被抓包时, 从家中赶来的谢欺花脸色难看极了。她手拎一支衣架,杀气腾腾地闯进教师办公室。
正在挨训的李平玺一看,小命都凉了半截, 吓得双肩发抖、双脚软条条, 整个人堪堪扶着桌。他又看到紧随其后的、救命稻草一样巍然的李尽蓝。
还好,李平玺暗暗松了一口气。
有哥哥在, 他不至于被揍得太惨。
许是谢欺花起手动作太明显,不光是李尽蓝, 老师们也纷纷拦起来。
一时间,办公室里咋咋唬唬, 热热闹闹, 像沸水锅里下了两颗饺子。
谢欺花眼里布满狰狞的血丝:“谁都别拦我!我今天肯定要打死他!”
混乱中,李平玺拱着身子抱头鼠窜,却也知道往李尽蓝和老师的身后躲。
可谢欺花今天是铁了心要揍孩子。
一把铁衣架, 半部李平玺的血泪史。
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围绕着它而行动。
“谁敢拦, 我连你们一起打!”
谢欺花已经气到好赖不分了, 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干,“我教训我家的孩子, 还轮不到你们说话!你!李尽蓝!你也是, 滚开!别拦着我!”
总之,一顿“好打”之后, 几下砸在班主任身上,几下砸在李尽蓝身上,李平玺却被保护得好好的。
谢欺花累不行了,坐在椅子上, 缓了口气儿,仍不解恨, 朝李平玺大力甩出衣架。
这下却是没人拦到。
李平玺被砸个彻底。
只见锋利的铁锈划破李平玺的眉骨,擦过眼睫,掠过瞳孔半厘米的距离。
李平玺吃痛,哀哀叫了一声,捂住自己的右眼。鲜血从指缝里源源涌出。
一时间见了红,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谢欺花也慌了神,没想到扔这么准。
她压抑着心中愤怒与愧疚,上前几步想要察看,李平玺却一把隔开了她。
“你……你就知道打我!”
他咬着下唇,抽抽噎噎的,一滴滴滚烫的泪夺出眼眶,“你从来,没对我,说过一句好话,就知道凶我、骂我、打我!你……我讨厌死你了!”
谢欺花站在原地。
“我不要你管……你走开!”李平玺把脸埋在李尽蓝的胸膛,“走开!”
周遭陷入了冰封。
“……操!”谢欺花也挂了脸。
“你以为老娘愿意管你吗?!”
谢欺花撂完话就走。李尽蓝很无措,劝这个也不是,拦那个也不是。
李平玺还捂着眼,小狼崽般呜呜哭泣着,不允许哥哥以外的任何人靠近。
李尽蓝俯身关切他的伤势,还好,伤口不深,又哄他去医务室止血处理。
平心而论,其实说出那些话,李平玺就已经后悔了。可哪有姐姐是这么当的,大庭广众之下不给他一点面子。
此刻,李平玺闭着眼,任由碘酒敷在刺痛的眉骨上。李尽蓝责备道:“平玺,今天这事是你做的不对……”
话音未落,李平玺又低低啜泣起来。
李尽蓝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哥,我知道,都是我的错。”李平玺打着哭嗝,“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做,而且,姐姐为什么,总是凶我,从来都不对我说好话,她从来,不会夸我一句……”
谢欺花不就是这样的人么?
“但这件事本身就是你做的不对。”李尽蓝盯住弟弟湿漉漉的眼睛,“为什么要半夜翻墙去网吧?你好意思吗?姐姐她每天那么辛苦挣钱供我们读书,你就是这样回馈她的吗?”
平玺支支吾吾:“人都会犯错……”
“人也许会犯错。”李尽蓝说,“可你这不是第一次犯错了,对不对?”
李平玺把脑袋埋得低低的:“我不想读书了……我压根就不是这块料。”
“你又这样了。”李尽蓝严肃地道,“你是不是觉得这样能掩盖错误?”
“反正回去给姐姐道歉就好了……”
李尽蓝已经很生气了:“李平玺!”
“……那我又不是你!”李平玺也着急起来,“我就是学不好,就是学不好!别人几分钟就能学会的题,我写了一节课还是写不对!我……我觉得自己打游戏都比读书有天赋!”
“别说了!”李尽蓝怒极。
李平玺下意识扯他的衣角。
“我不知道你现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李尽蓝捏着眉,背过身去。
“你回家之后好好反省!”
两人回到家,谢欺花在客厅里。不知道她消没消气,李平玺也不敢说话。
直到谢欺花从沙发起身,朝他走来。
李平玺脸上有几分希冀:“姐……”
谢欺花却像路过一团空气,看也不看他一眼,甚至连眼睫都不抬一下。
她对李尽蓝说:“我今晚不回家了,你明天的早饭自己买。”
门关上,李平玺落在原地。
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来。
“姐姐她……是不是气狠了……是不是不要我了……呜呜呜……”
李尽蓝按捺下烦躁,说不会的,让他什么也不要想,先去把检讨书写了。
李平玺就在客厅里写检讨,还时不时望向门口,期盼着姐姐今晚会回来。
可始终没有。
最后,李平玺又陷入消沉,躺在姐姐的大床上,像嗅闻主人味道的小狗。前半夜他眼泪就没停过,后半夜困顿又恍惚,就这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以至于他不知道谢欺花回来过。
李尽蓝却清楚姐姐不会夜不归宿。
她斯柯达的车钥匙还放在茶几上。
李尽蓝坐在沙发上等,等了一会儿,又仿佛想到什么,拿起钥匙出门去。
老旧的居民楼下,污水巷子边,谢欺花懒散地乘着晚风,借一支烟消愁。
“……你怎么出来了?”
谢欺花赶紧把烟支开些。
“平玺写了检讨书,等你回去看。”
“你的主意吧?”谢欺花笑了笑,“是他能想出的道歉方式吗?”
李尽蓝斟酌了片刻,避重就轻道:“你走之后平玺就知道错了。”
谢欺花沉默不语。李尽蓝又说:“眼泪就没停过,说什么你不要他了。”
“我当时真不该要他!”谢欺花没好气地道,“一事无成的东西。”
李尽蓝很清楚姐姐嘴硬心软的性子,因此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她消气。
谢欺花抽完,顺了气儿,又从烟盒里抖出最后一根,这次却吸岔气了。
“……额咳咳!咳咳!”
白雾从她鼻腔里涌出来。
李尽蓝上去扶住谢欺花,她却避开他,连连摆手。“没事,没事。”
浑浊的浓丝在干涩的唇角边弥漫。
李尽蓝劝说:“抽烟对身体不好。”
“烟盒上都写着,用不着你说。”她从钱包里翻出红钞,两指夹递给他,“去给我买个打火机,再买两包蓝楼的。剩下的钱你自己买点东西吃。”
李尽蓝接过,又问她吃晚饭没有。
“我没胃口。你管你自己就行。”
李尽蓝买完回来,谢欺花还没抽完,他买了两袋吐司。“没营养。”谢欺花乜他,“平时在学校就吃这个?”
“没有,平时就吃学校食堂。”
“那你也没长多少肉啊。”谢欺花捏他的侧脸,“学校食堂也不咋样。”
“公办的,伙食都挺一般。”
李尽蓝又问,“回家吗?”
“你弟这会儿不知道睡了没有。”
谢欺花答非所问。李尽蓝了然。
她是想等李平玺睡着了再回去。
“白天闹成那样,晚上还要睡一间房,他也不痛快,我也不痛快。”
这就是家人之间吵架的难处。
谢欺花吁出一口烟,把烟头摁灭:“走,带你去吃点有营养的东西。”
谢欺花带他去社区里一家温州人餐馆,点了一份海鲜鸡蛋烩面。李尽蓝问她怎么不吃,谢欺花再次摆手。
是不耐烦了。
狭窄一桌。白灯明灭。
李尽蓝偏头端详姐姐。
冷光下,谢欺花脸颊略凹下去,说不上削瘦,却没有肉感。她给人以刻薄的观感,第一次见面总会这样认为。
宽额,窄颌,深陷如谷的眼窝。
双眼皮,尾端深延的柳叶狭眼。
是凶悍。
鼻梁骨是高挺而耸。
嘴唇只有薄薄一抿。
是冷情。
谢欺花很漂亮,是走在街上会被人多看两眼的人,李尽蓝对此不能否认。
年幼时候不懂这个,只觉得她刻薄,对她本该流露的人格魅力知之甚少。
可随着身体和心灵的成熟,李尽蓝开始明白,为什么谢欺花如此混得开,朋友如此之多,天南地北都有人愿意给她搭把手,除去她为人仗义坦诚,容貌和举止的吸引力也不逞多让。
“看什么看?”谢欺花隔着面食的热雾朝他抬下巴,“还不快吃?”
李尽蓝低头吃。这时老板娘忙完了,擦着手走过来和两人打招呼。
“张姐。”是谢欺花以前的邻居,平时多有来往,只不过改嫁后搬走了。
“和弟弟一起来吃啊。”张姐笑说,“哟,怎么不见小的?”
“唉,别提了!”
谢欺花倒豆子一样说。张姐大笑:“就这?你这还不如我家那闺女!”
“怎么了?”谢欺花知道她改嫁的老公也是二婚,有个孩子,是个姑娘。
“也就比平玺大两岁吧。”老板娘挨着李尽蓝坐下,“谈三个对象了。”
谢欺花爱听八卦,“三个男朋友?”
“两男一女。这个女的是第三个。”
谢欺花咋舌,张姐又说:“你看我这一天天愁的呀,又不是我自己生的孩子,管也不好管,家里的男人又觉得我这个当妈的,不管也说不过去。我一天到晚在屋子里都避着她走!”
谢欺花想笑。
可李平玺的事儿让她笑不出来。
张姐又问:“你家大的比较省事儿吧?”
“那是!”谢欺花拍了拍正在吃面的李尽蓝,“以后我可就指望他了!”
“尽蓝一看就有出息。学习好,又长这么隽,是小姑娘喜欢的类型。”
“哟,真的假的呀?”
谢欺花挑起眉瞧他。
李尽蓝微窘,斯文地咬断了面条,才回答:“有人那样,但我没答应。”
谢欺花想到当代青少年的取向问题:“男的女的?还是不男不女的?”
李尽蓝说都有。
谢欺花欲点烟的动作顿住,两眼绽放出光彩,问他这些事怎么不早点讲。
李尽蓝于是一边分享,一边观察谢欺花的神色。他专挑有噱头的说,有女生给他递了结婚协议,有男生在厕所里想摸他的。谢欺花听得正起劲,他趁她没察觉,悄悄抽走她指尖的烟。
“然后呢?”谢欺花着急得要命。
“你让那个小男生摸了没有?”
“……我说我不玩这个。”
谢欺花仰着头大笑起来。
笑完了,又警告他:“不许谈情说爱,好好学习啊,要谈大学再谈。”
李尽蓝说不会的。
老板娘说,天下的男人都这么会扯,到时候见到喜欢的,谁知道会不会。
李尽蓝信誓旦旦:“我保证。”
谢欺花抬手敲了敲李尽蓝的鼻尖。
“一个小屁孩儿而已。”她戏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