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 东京

世之介坐在新宿站东口的咖啡店,望着楼下的站前广场发呆。苦涩不堪的蓝山咖啡早已喝得一滴不剩,掉落在盘子上的配咖啡的黄油曲奇饼干的饼干屑也用手指头沾起来舔光了,世之介不知道还要等多久。几天前,他和祥子挨家挨户去找巧克力的主人;此刻,他等的人正是巧克力的主人,也就是和他住在同一栋公寓的邻居——室田惠介。

原来巧克力是室田分手两年的女朋友送给他的,却被误投到世之介的信箱。早先,室田已经在家庭餐馆向世之介道过谢了。当时他只说:“分手时,我对她很残忍。”然后就再也没提此事。世之介不懂恋爱的微妙之处,身旁的祥子更不清楚,短暂的沉默之后,世之介装作完全了解的样子说道:“感情的事本来就很难说清楚。”老实说,怎样做才称得上“残忍的分手”,世之介连半点想法也没有。

和室田道别后,祥子问他:“什么样的分手方式叫作残忍?”几分钟前才装出一派了然的样子,现在可不能回答不知道,他只好硬着头皮说:“当然是把对方伤得很重。”自己究竟在说什么,连本人都搞不清楚,不过,祥子却有感而发地说:“室田先生看起来不像是会伤害别人的人……”

“越是好好先生,一旦做出伤人的事,越会使对方加倍受伤,不是吗?”世之介说道。

“哇,世之介,你这句话说得好有哲理哦。”

祥子看着世之介,眼神里尽是钦佩之情。

世之介边和祥子说话,边回想自己是否伤过谁。念小学的时候,弄哭过班上的女生,不过,应该还不到伤人的地步。和仓持约好一起逃学打台球,结果自己爽约了,仓持虽然对他说“我受伤了”,但两个人都明白此受伤非彼受伤。世之介很快得出结论,直到今天,他不曾伤害过任何人。这时,走在旁边的祥子走进了他的视线。

世之介顿时恍然大悟,其实不是自己没伤害过别人,而是还不曾与谁亲近到能伤害对方。

挂在咖啡店门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世之介赶紧转头去看,进来的人不是室田,而是几个上了年纪的女客人。她们还没就座,就告诉服务生:“我要柠檬茶。”“我要咖啡。”

世之介又俯瞰了一回新宿站东口的站前广场。车站吞吐聚散了大量人流,进站的人和出站的人在交会的瞬间,近乎完美地错身而过。

大约一年前,自己抱着一大袋行李也是从这个出口走出来的。世之介突然意识到,经过了一年,自己如今也成了在那个台阶上来来往往的一分子了。

他看了店里的时钟一眼,已经过去二十分钟了,室田明明告诉他:“十分钟可以到。”他向经过的服务生加点了一杯咖啡。

室田是个摄影师。不过,他和世之介住在同一栋公寓,租相同格局的房间,由此可见不是什么知名的摄影师。其实,室田现在应该还称不上摄影师,用未来的摄影师形容他更贴切。室田立志做一名摄影记者,只要存够了钱,他就要到世界各地去旅行,一边摄影一边做报道。

最近新宿的一个小画廊举办了一场摄影联展,室田也有作品参展,所以,世之介挑了今天前往观赏,恰巧碰到室田本人也在会场。室田便邀他:“看完后如果有时间,一起喝杯咖啡吧。”

室田这次参展的作品,是摄于前年阿基诺当选总统的菲律宾。室田的镜头一开始就对准了支持的民众,拍下他们的神情、面容。世之介明明只是在看照片,却觉得自己听到了激情的吼声。

说到拍照,世之介一直认为就是把大家集合在一起,然后说:“笑一个!”朋友要拍照,他就勉为其难地配合演出,每每看到冲洗出来的照片,就只有一个感觉——自己从照片里瞪着镜头看。

服务生送来第二杯咖啡时,室田终于出现了。原来他要离开会场时,朋友正好来找他,也就耽搁了一些时间。室田再三道歉,反而让世之介惶惶不安。为了追查巧克力的主人,第一次看到满脸胡楂的室田时,世之介心想这个人怎么如此不修边幅;而一旦得知他是个摄影师,顿觉邋遢的胡子不再邋里邋遢,而是不折不扣的艺术家胡子。人真是奇怪的动物。

“你觉得我拍的照片怎样?”

要了一杯咖啡的室田一面点烟一面问道。

“哎……很好……很好……”

刚看完展,被问到这种问题是意料中的事。世之介要是脑筋灵活一点,早一步想到,也能准备几句中听的话,可惜他一点儿也不机灵,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室田见状马上改变话题。

“对了,刚刚跟你提到的照相机,我带来了。”

室田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拿出一台二手的徕卡相机。虽然是旧型机身的相机,但一眼就能看出是被妥善保管的。

“你真的要借我吗?”

世之介接过室田手中的相机,沉甸甸的颇有分量。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世之介觉得这台相机很适合他的手,拿得非常习惯。

“当然啰。不过,就像我刚跟你说的一样,这台相机的速度比不上现在的相机,你可能会觉得不好用。”

方才在会场,室田曾就自己使用的相机向世之介略作说明,两人聊着聊着就变成了世之介想要借相机一用。在此之前,世之介从来不曾对相机、照片产生过兴趣。不过,很容易受人影响的世之介,在看过室田充满震撼力的作品以后,也跃跃欲试。

“你要是有兴趣,我还可以向朋友借暗房,教你怎么洗照片。”

“真的吗?”

世之介一面听室田说话,一面点头,眼睛很快地瞄准相机取景框。从取景框看出去,画面上出现了坐在墙角的一群中老年女性,镜头清清楚楚地捕捉到她们每一个人的表情,明明刚才还挺喧哗吵闹的一群人,怎么在镜头下看起来悲伤多过吵闹呢?

“你打算拍些什么?”

看到世之介举起相机屏气凝神对了老半天焦,室田忍不住问道。

“没有特别想拍什么,大概就是拍人吧……”世之介答道。

“要替你的女朋友拍裸照,对不对?”室田笑着说。

“不可能、不可能!她连穿睡衣的样子都不愿意让别人看到。”

世之介把镜头朝向外面,被取景框框取的东口广场依旧拥挤,但似乎和他最初看到的有所不同。

春风初拂。

大概是密闭性不佳的缘故,风一直从铝合金门窗的缝隙里灌进来,咻咻咻地叫个不停。世之介却丝毫不以为意,因为他的全副心思都摆在向室田借来的相机上。祥子正红着一张脸坐在桌子的另一边。

祥子之所以面红耳赤,当然事出有因。他们刚刚聊到世之介去参观室田的摄影展,然后向他借徕卡相机,室田还在咖啡店跟他开玩笑说:“要替你的女朋友拍裸照,对不对?”明明是一句玩笑话,祥子却十分认真。

“……室田先生说初学者想拍什么就拍什么,可是,我觉得好不容易有一台相机,还是要有主题比较好。”

世之介言者无心,却让听者羞红了脸,他也不管对方的反应,又自顾自地说别的事,仿佛自己也是个摄影师似的。

“祥子,你觉得呢?刚开始拍风景之类的主题,你看好不好?”

相机还没有装底片,世之介边按快门边抬头。这一抬头,顿时大惊失色,高叫出声:“祥、祥子,你怎么了?噎到了什么东西吗?”

世之介虽然着急,但还是小心翼翼地把相机放在桌上后,才跑过去抓住祥子的肩膀。祥子的脸的确像吃年糕被噎到一样涨成大红色,不过,世之介当然是误会了。

她推开了世之介的手,用冷静的口吻回答:“我没有噎到任何东西。”

“吓死我了……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的脸怎么红成这个样子?”

面对世之介的质问,祥子极不自然地别过头去,看到被炉的被子缝线绽开了,便用手指去拉它。

“啊,不要再拉了……”

“……我现在很认真地在考虑你刚提到的事。”

“我?刚提到的事?”

“你刚刚不是说了吗?裸体……模特儿……”

对世之介而言,这个话题已经是昨天的过去式了,现在旧话重提,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响应才好。

“……如果你要练习拍艺术作品,我可以答应。”

按理说相处了这么久,世之介也应该对祥子的脑回路见怪不怪了,但该如何形容她这种思维模式才好呢,总之就是眼看着她一步步在变态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的感觉,世之介至今无法泰然应对。他只是很单纯地转述室田的玩笑话而已,绝对没有其他意思。但现在看来,“要替女友拍裸照”竟变成了正式邀请,而且对方还有条件地答应了。

“……祥子,我没有这个意思。不过,看你这么有心,我很感激……”

在爱钻牛角尖的祥子面前,世之介不得不小心措辞,以免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若是对方硬要胡思乱想,自己也不能置之不理。

“……没关系,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

事情愈来愈复杂,世之介也愈来愈搞不清楚祥子的思考回路,但他能感受到,祥子为了满足男友的要求,可说是下了天大的决心。

“相机我才借来不久,我想应该稍微练习一下再来拍祥子比较好……”

听到这里,祥子又脸色丕变。

“……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要去拍别的女孩,我是想从风景或其他什么开始练习。”

世之介面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的裸体模特儿,又是解释,又是说明,搞得满头大汗。

“你说的也对。在还没有把底片装进相机的摄影师面前,也不能太心急。”

“没错没错……对了,祥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们等会儿带相机出去散步,好不好?”

“好啊。散步的时候,说不定就会找到你刚刚说的摄影主题了。”

祥子飞快地站起身。

“哎?现在就要去?”

说要去散步的人屁股就像有千斤重似的抬也抬不起来。祥子伸手去拉世之介的手臂。

“要去哪里呢?机会难得,你看去六义园怎么样?”

“又不是要拍相亲用的照片。”

“也对。那就拍些日常生活吧。”

世之介半推半就地被拉到外面。被拉着到外头走走倒也没什么,可是,说到要拍照,到底要拍什么呢?世之介一点头绪也没有。公寓外面的风景平淡无奇、千篇一律,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没有如诗如画的意境。世之介想烦了,开口叫住祥子。祥子则是一心惦记着拍照的事,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要被拍,以至于走起路来怪模怪样,极不自然。

“祥子,请你坐上那边的护栏。”

“护栏?为什么?”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拍照啊。”

“坐是没问题,可是,你的主题就这么简单吗?”

“还没有到设定主题的地步,我只是想试拍一下。”

尽管祥子十分不以为然,但还是配合地坐在护栏上面,她原本想让世之介抓拍自己自然走动的样子,因此脸上写满了不情愿。

“要自然一点比较好吗?”

“嗯,对。”世之介答道。祥子随即一脸倦怠地凝望远方。

“啊,抱歉!还是不自然好。”世之介修正了自己讲的话。

世之介把镜头一下子拉近,一下子又拉远,前一秒钟把祥子摆在画面的正中间,下一秒钟又把她摆在画面的最边上。他试着用取景框做各种构图,早已坐得不耐烦的祥子突然说:“……我下下星期要去巴黎游学两周,上语言课。”

“哎?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

“我太晚申请,早就没有名额了。没想到有人取消不去,学校就通知我了。”

“你要去学法语?”

世之介提了一个多此一问的问题。不过,祥子也一本正经地回答:“是啊,因为是去法国嘛。”接着又回到拍照的事,“你找到主题了吧?”

“我才看了一会儿,没那么快啦。”

“那位室田先生在菲律宾拍照,那么,世之介就在东京拍,这样不是很好吗?”

“东京?拍东京的什么?这里又没有革命。”

“……你可以拍东京的真实面貌,或是世之介眼中的东京啦。”

“这也算主题吗?”

“当然算啊,你可以用犀利的观点披露社会黑暗的一面。”

连坐在护栏上的女友都拍不好,怎么可能拍出祥子说的东西?

“世之介,我肚子饿了。”

“再忍一下嘛。”

“你感受到了没有?是春天的气息呢。”

世之介一张照片都还没拍,祥子却早已没了兴致。

上午八点,世之介结束工作,离开赤坂的饭店。明明是尚未出现车水马龙的早上八点,世之介却觉得自己的生理时钟走到了晚上八点。不知道是不是前天睡得太多的缘故,即使整夜工作到天亮,世之介也没有半点睡意。说得更明白些,世之介还有充沛的精力可以去夜游。只可惜,他并没有可以在早上八点陪他一起去“夜游”,不,是陪他去“晨游”的朋友。以前又要上课又要打工的时候,一下班只想赶快回宿舍蒙头睡觉,连一秒钟也不肯放过。现在学校放春假,只需打工,不用上课,世之介完全过起了日夜颠倒的生活。

他从饭店的工作人员出入口走向地铁车站,一路盘算着该如何挥霍这些多余的精力。他正走下台阶,要到地铁站台时,一位孕妇慢慢地步上台阶迎面而来,世之介顿时想起了仓持。自己已经有一阵子没和仓持见面了,偶尔会在电话语音留言里听到仓持的留言,但因为对方也没说什么重要的事,也就没有回电。世之介不是不想回电,而是怕仓持误会他打电话是为了讨债、催钱,也就迟迟没有付诸行动。世之介希望仓持再打来,只是仓持打来的时候,他都不在家。

母亲曾经责怪父亲把钱借给朋友,那是发生在世之介念小学的时候,他还有印象,父亲借出去的钱并不是什么大数目,父亲说:“都是认识多年的老朋友,才跟我借这么一点点钱,他也不会觉得别扭的。”母亲不赞同地回道:“欠钱的人不会觉得别扭,会觉得别扭的人是借钱给别人的你啊。”当时,世之介百思不解,一直在心里嘀咕:“为什么?为什么?”如今把钱借给了别人,才体会到母亲说的一点儿也没错。

世之介看到附近有个电话亭,于是打了个电话给仓持。接电话的人是阿久津唯,简短的问候之后,阿久津唯说仓持今天不用上班,所以还在睡觉。

“我刚刚下班,有点无聊,可以过去找你们吗?”

“当然好啊,横道,你还是老样子。”

大概是怀了孩子的关系吧,阿久津唯讲话的口吻简直跟做妈妈的没两样。世之介说:“待会儿见!”便挂上了电话。

他换搭地铁,在离仓持家最近的车站下了车,然后先到便利店,因为马上就要做妈妈的阿久津唯托他买牛奶和黄油。买去了以后,当然能蹭一顿早餐。

世之介上次帮仓持搬家,因此,他知道怎么从车站走到仓持家。现在正好是上班的高峰时间,赶着上班的人行色匆匆地从四面八方涌向车站。气温还很低,呵气成雾,飘散在暖暖的阳光中。

拐个弯就是仓持租的房子。世之介悠哉地继续往前走,一转弯就看见刚睡醒的仓持顶着一头乱发,匆匆忙忙地跑下老公寓的楼梯,一看就知道事态紧急。这一幕来得太突然,世之介毫无心理准备,以至于微张着嘴巴愣在原地。

跌跌撞撞跑下楼的仓持,仿佛想到自己忘了拿什么似的,又转过身去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

“仓持!”世之介总算叫出声了。

下一秒钟,表情痛苦的阿久津唯抱着肚子出现在楼梯上。不用别人多做解释,世之介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急忙向两人奔去。

“仓持!”世之介站在楼梯口大喊,仓持扶着阿久津唯朝他大叫:“要生了!要生了!快叫出租车!出租车啦!”

听到仓持的吼叫,世之介又连忙转身,正想跑到路口拦车时,阿久津唯开口叫他:“横道,我不要紧!”

到底是要出去拦车还是回到两人身边,世之介着实无所适从。就在他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仓持已经扶着阿久津唯走下楼了。

“预产期根本还没到!”仓持对着世之介大吼,世之介被吼得莫名其妙,却依旧无所适从。

“门锁了吗?”

相对于两个男人的慌乱无章,当事人阿久津唯显得冷静多了。

“世之介!快去锁门!钥匙在玄关的架子上!”仓持又对他咆哮,不过,这一次他知道要往回走上楼。世之介看了和他错身而过的两人一眼,发现仓持只穿了一只拖鞋就出了门,但眼前的状况不适合指正,世之介只好当作没看见,飞也似地跑上楼。

世之介在楼梯上狂奔,这时仓持家隔壁的门打开了,一个年轻男子探出头来。应该是被他们吵醒的吧?世之介赶紧向他低头道歉:“对不起。”

“小唯他们呢?”年轻男子问道。

他说的日语有口音,八成不是日本人。世之介用手指了指楼梯下面,年轻男子赤脚走出来往下瞧,抱着肚子的阿久津唯一看见他,立刻说道:“小金,要带去医院的袋子!”站在她身旁的仓持马上接口道:“在衣橱!衣橱的旁边!”

叫作小金的邻居听到两人的话,连忙跑进仓持他们的房子,世之介也焦急地紧随在后。

“我先带小唯去医院!”楼下传来仓持的叫声。

冲进屋内的小金毫不犹豫地往最里面的房间跑,一把抓起衣橱旁边的波士顿包,同时告诉正在玄关翻箱倒柜、找不到钥匙的世之介:“就在那里!鞋柜的上面!”

世之介几乎是和小金撞在一起似的走出屋子,大概是着急过头,门怎么都锁不上。好不容易锁上了,一转身就看见小金穿着运动鞋也锁好了自家的门。

“走吧!”小金说道,世之介也点头应允。

两人迈着O形腿跑到楼下,已经看不到仓持和阿久津唯的人影,接着又跑到路口,刚好看见对面马路的仓持正要钻进出租车里。

仓持也看到了世之介他们,于是高声叫道:“小唯产检的医院!”人一坐进出租车,司机立即加速疾驶而去。

两人目送出租车离去,直到车子消失在转弯处。这时,世之介问道:“小唯产检的医院?”

“在车站的另一边,走路十分钟就到了。”小金答道。

“我们拦一辆出租车去吗?”世之介又问。“跑过去比较快。”小金回道。

“那就跑吧。”仿佛一声令下似的,两人开始在小小的巷弄里穿梭奔跑。世之介边跑边问:“你是留学生吗?”

“嗯,从韩国来的。”

“跟仓持很熟?”

“嗯,就住在隔壁嘛。”

偶尔为了避开电线杆,两人会收不住脚步撞在一起。

“我叫横道,跟仓持是大学同学。”

“我姓金。”

“大学生吗?”

“是的。”

“几年级?”

“三年级。”

两人跑得相当快,世之介逐渐感到上气不接下气。不过,体格壮硕的小金跑步的速度丝毫没有减缓的迹象。后来,交谈的次数慢慢减少,世之介勉勉强强还跟得上。

这一年多以来,世之介几乎没做过运动,不过,他想自己平常赶上班、赶上课,经常在车站的台阶上拔腿狂奔,应该还应付得了。

小金越过铁道口,回过头来指着前方一块很大的医院广告牌。“那家?”世之介气喘吁吁地问道。他以为目标在望,可以减速慢慢跑过去,没想到小金竟然加速向前。

“不行了,不行了……”

世之介决定各跑各的,只见小金的背影离自己愈来愈远,他深切感受到了运动不足的弊端。

结果,世之介比小金晚了很多才赶到医院。这是一家很大的医院,一大清早,候诊室就坐满了等待看诊的人。世之介沿着地板上指示妇产科方向的粉红色贴纸往里面走,来到中庭就看到了面不改色的小金。他手上的波士顿包不见了,应该是见到仓持并交给了他。

“小金,他们两个呢?”世之介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小金回过头来,指着走廊最前面的待产室。

“马上要生了吗?”

“大概吧。”

两个大男生也帮不上忙,于是就近找了张长椅坐下来等。刚坐下来,待产室的门就打开了,他们看见松了一口气的仓持走出来。

“……还要等上一段时间,我先跟岳母联络一下。”

仓持说完便走向公用电话,忽然又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对小金说:“小金,谢谢你,不好意思把你搞得鸡飞狗跳的。”接着又对世之介说:“世之介,不好意思,也谢谢你。”

“没什么!没什么!”世之介和小金不约而同地答道,像二重唱似的。

仓持要打电话给小唯的母亲,很快消失在候诊室,留下世之介和小金面面相觑。早上的紧急警报算是暂时解除了,应该可以各自解散了,可是,仓持并没有做任何表示,就这样一走了之好吗?

“生孩子大概要花多久?”世之介忽然开口问道,仿佛要掩盖沉默。

“我姐姐上次生小孩,大概花了两个小时。”小金回答道。

“你有姐姐?”

“我还有弟弟。”

“哎?我们家只有我一个孩子。”

“哎?”

谈话中断之际,两人将视线转向诊室的门,门始终没开。

“对了,你跑得好快哦。”

“我去年刚退伍。”

小金若无其事地答道。

“你待会儿有事吗?我闲得很,可以留下来。”世之介问道。

“现在在放春假,没关系。”

“对哦。”

早上九点,前台已是大排长龙。刚才还静悄悄的妇产科,现在也陆陆续续来了好几个孕妇。

世之介闲得发慌,从包里拿出徕卡相机。这几天他天天背着相机走,虽然一张照片也没拍。

“哇,徕卡相机呢!”小金兴奋地说。

“我跟朋友借的。”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世之介径顾着把玩相机。小金说要去便利店,问他要不要买什么回来,世之介托他买面包和拿铁咖啡。

小金再次回到他的身边,两人吃完面包、喝完饮料,阿久津唯的诊室仍旧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们要不要先回去?”

耐不住百般无聊的世之介终于提出了这个问题,小金听了似乎松了口气,也点头表示同意。

“可能要到晚上才会生。”世之介提醒了一句。

两人很有默契地同时站起来,走到待产室请护士把仓持叫出来。走到门外的仓持一脸吃惊地问:“你们怎么还没回去?生了的话,我会立刻通知你们的。”

听了仓持的话,世之介和小金静静地点了点头。

当天傍晚,世之介收到了小婴儿诞生的消息,阿久津唯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女孩。打电话通知他的人不是仓持,也不是阿久津唯,而是不久前才在医院分手的小金。仓持拜托他通知世之介。

世之介离开医院回到家,便开始睡觉。他在睡梦中接到小金的电话,揉着惺忪的睡眼说:“终于生了,太好了!”

沉默了半晌,小金问道:“你要去看小宝宝吗?”

今天晚上没有班,世之介也不是不想看仓持和阿久津唯的孩子,只是懒得出门。

“……你要去吗?”世之介反问小金。

“如果你去,我就跟你一起去。”

小金说话的语气听起来,应该和世之介有一样的心情,想去却嫌麻烦。

“那去好了?”

世之介问道,内心期待听到否定的答案。

“要去吗?”

小金也反问道,语气听起来带点迟疑。

“哎?你不去吗?”

“去也可以呀。”

“那就去吧……从我这里出发,大概一个半小时可以到医院。”

结果,事情反向发展了。

世之介挂上电话,开始准备去医院。他一面刷牙,一面回想今天早上发生的事。一个刚刚还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人,转瞬之间已经来到了我们面前,生命的诞生不过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但也实在太神奇了。

世之介瞪着眼前的镜子,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刷牙刷得满嘴泡沫,又一副睡眼蒙眬的模样。自己原本就在这个世界,现在突然有一个婴儿呱呱坠地,闯入了这个世界。他一想到这里,反而觉得不是婴儿来到了这个世界,而是阿久津唯的身体创造了另一个新的世界。这么说来,这个新世界是仓持和阿久津唯共同创造出来的。当然,那两个人一开始发现他们即将创造一个新世界时,是多么惊慌失措啊,但还是成功地创造了这个全新的世界。

……太厉害、太伟大了。

世之介不由得脱口而出。他又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眼角堆着眼屎,刚睡醒的刘海像向日葵一样仰天乱翘。

世之介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很久才到达医院。他和小金约好在大厅碰面,小金当然已经不在那里了。他询问了走近的护士,直接到病房探视阿久津唯。在通往病房的长廊上,有一扇门上挂着写有“婴儿室”的名牌,世之介开门走了进去。

小金和一位老太太脸贴在婴儿室的玻璃窗上,朝里头指指点点。玻璃窗的另一边有好多刚出生的婴儿躺在高脚推床里,满足地酣睡着。

世之介看到小金眯着眼睛往里瞧,想必仓持和阿久津唯的小宝宝就在里面。他向室内跨了一步,正想出声叫小金的时候,站在小金身边的老太太对他说:“好可爱哦。”

“……你看,那个眼尾长得跟你多像啊。”

小金听到老太太的话,眨了眨眼睛答道:“那是我朋友的小孩,不是我。”

“哎呀,原来不是你的小孩,真是不好意思。”

老太太连忙道歉,脸上的表情还是那么温柔慈祥。世之介以为老太太是阿久津唯的妈妈,原来只是个陌生人。

不论是小金,还是老太太,都眼含爱意地隔着玻璃眺望别人的小孩,他们那深情的样子连世之介看了都觉得害羞起来。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连忙从包里拿出照相机,心想第一张照片就拍婴儿室,于是咔嚓一声按下快门。

听到快门声的小金转过头来,用手指着最靠窗的婴儿床说:“啊,你来了。快看,这个小婴儿就是仓持和小唯的宝宝。”

世之介也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向里面张望,裹着毯子、包在襁褓中的婴儿露出一张小小的脸。小婴儿睡得深沉香甜,看到她安稳的睡脸,就仿佛听到了轻匀的呼吸声一般。

“长得很可爱吧?”

偶然邂逅的老太太问了世之介,他点点头答了一声:“对!”站在一旁的小金也跟着点头,最后连发问的老太太也一起点起头来。

世之介坐在西武新宿线的快速电车上,望着自己摊开的双手,不知道看了多少回。刚刚抱了仓持和阿久津唯的小孩,现在双手还感受得到婴儿的重量。

世之介正在回忆怀抱婴儿的那一幕,不过,他一脸沉思、摊开双手的样子,看起来也像极了杀人犯望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等他回过神来,一抬起头就瞥见前座的女士神色惊恐地别过脸去。

刚刚在医院也碰到了仓持的父母。虽然他们一直无法接受年仅二十岁的儿子和别人同居、奉子成婚,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长大成人,完成人生大事,但家中的第一个孙辈出生可就另当别论,他们比任何人都早一步赶到医院。

病房里,最重要的主角婴儿,婴儿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婆,大家都到齐了,之前的种种已烟消云散。和乐融融的团圆气氛让世之介觉得自己成了多余的人,他和小金都觉得留在这里当电灯泡不太好,于是同时向仓持说:“我们有事先走一步了。”便相偕离开了医院。

世之介又低下头去看自己的双手,车内开始广播花小金井站到了。他站起身,想着婴儿的重量走出电车。

他看见站台上的公用电话,下意识地走过去,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手中握着话筒。世之介掏出只剩下两百日元通话费的电话卡,电话拨通后,另一头响起了母亲的声音。“喂,是我啊。”世之介应声说道。

“世之介?有事吗?我正在洗衣服……”

“没事,打个电话而已。”

“上次寄给你的八朔橘,收到了吗?”

“早就吃光了。”

“那些橘子有点酸对吧?”

“是吗?”

说到这里,世之介发现自己没有话要对母亲说。

“祥子下周要去法国游学两星期。”世之介向母亲报告祥子的事。

“哎?要去法国?”

“嗯,去法国。”

还是没有话对母亲说。

“我衣服洗到一半,如果没什么事,我要挂电话啦。”世之介闻言,也不再啰唆地放回话筒。刚刚提到祥子,那就顺便打个电话给她。接电话的人依旧是祥子家的帮佣,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叫人,等了好久,总算听到了祥子的声音。

“世之介?”

“下周就要出发了吧。”

“是啊,行李都还没有准备好……”

“现在到我家来玩吗?”

“哎呀,我还没出国,你就觉得寂寞了吗?”

“还好啦。”

“好的,我现在过去。”

“真的?对了,仓持的宝宝今天出生了,母女平安。”

“哇,太好了。”

“那个跟我一起逃学打台球的人,现在竟然当爸爸了,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世之介说着说着,想到了他在婴儿室拍的第一张照片。

“还有,我今天终于用那台相机拍了一张照片。”

“拍小宝宝吗?!”

“不是,我拍的是去看小宝宝的留学生小金,和一位刚好也在婴儿室的老太太。”

电话的另一头并没有任何响应。

“喂?喂?”

难道是线路不良?世之介摇了摇话筒。

“……好创新的题材!”

“什么?”

“世之介果然有艺术细胞。”

祥子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

“是、是吗?”

会拍留学生表示有国际观,会拍偶然在场的老太太又能让人感受到他者的视线,祥子的解释满是赞美和褒奖,世之介也很想再多听几句好话,可是,他的电话卡余额已经全部讲完了。

“你应该要进去了吧?”

世之介在成田国际机场的离境大厅不时东张西望。生平第一次到国际机场就好比刘姥姥进大观园,见什么都新奇。他当然在电视上看到过国际机场,不过,实地看到写着世界各地名字的巨大航班告示牌,以及在大厅穿梭往来的各色人种,对世之介来讲,是一连串的惊奇。反观祥子,从领登机牌到进商店买变压器,都是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而世之介就像个小孩,踩着碎步跟在祥子的后面,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祥子出发前几天都住在世之介那里。世之介不曾有过女朋友要去法国两个星期之类戏剧性的分离经验,因此他希望和祥子浪漫地度过最后几天。不过,祥子可就完全缺乏世之介的浪漫想法。对她而言,去法国游学两周,就跟说“下星期要到轻井泽的别墅度假”差不多。祥子难得到世之介家小住了几天,哪知道她一心挂念法国的学业,每天都埋首于预习功课。

世之介因此电视也不敢看,连洗澡哼歌也要降低音量,他要的浪漫变成了束缚。又因为是自己主动请祥子来家里的,也就不好意思赶人家回去。

“你现在不去登机口,真的没关系吗?”

世之介望着啪啦啪啦翻转的巨大航班告示牌,忍不住再次询问祥子。

“我已经说过了,时间还没到。”祥子继续看她手上的留学指南。离他们不远处的长椅上,一对白人情侣应该正在吻别,一个年约三岁的日本小男生经过他们的身旁,露出一脸诧异的表情。世之介飞快地从包里拿出照相机,对着小男孩按下快门。小男孩的表情看起来担心多过疑问,或许他也疑惑那两个人在做什么,但更担心待会儿谁会吃掉谁。世之介又将目光转向别处,这次看到一位貌似参加团队游的老人家,他的机票不小心从西装外套里掉了出来。

世之介下意识站起身,立刻看到一个走在老人家后面的年轻人,快速捡起机票并追上去还给他。世之介赶紧用相机把这一幕记录下来。

“你在拍什么?”

祥子讶异地问道。“没什么。”世之介答道。他的答案显然触怒了祥子。

“反正艺术什么的,我也不懂。”

“我拍的东西不是什么艺术。刚刚有一个人机票掉了,另一个人捡起来,我只是把捡机票的那个人拍下来而已。”

“哇……果然是创新的题材。”

“是、是吗……?”

“对了,我有一个愿望,希望你能够答应。”

祥子露出异样的表情,啪的一声合上手中的指南。

“……什、什么愿望?”

“相机里的底片还是第一卷,对吗?”

听了祥子的问题,世之介低下头去盯着膝上的照相机看。

“是第一卷没错。”

“世之介的第一卷底片拍出来的照片,我希望自己是第一个看到的人,可以吗?当然,你第一个看,我第二个看也可以。”

“没什么不可以啊……”

“那就这么约定啰?”

“需要约定吗?我想我拍的照片,除了祥子以外,应该没有人想看。”

“我想成为全世界第一个看到你作品的女人。”

世之介觉得祥子夸张的说法,反倒像在取笑自己。

“说作品太夸张啦……总之,我知道了。在你回国之前,如果照片冲洗出来了,我就把它们密封起来,不让任何人看到。我还会在封套上面写‘非与谢野祥子本人,严禁拆阅’。”

两人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约定之后,祥子终于站起来:“我得走了。”世之介也立刻站起来,本来想送她到边检的关口前,但祥子却对他说:“我不习惯别人给我送行。”

“什么?!那你应该来机场之前就说啊。”

“你可以先回去吗?我送你。”

“什么?这……”

祥子相当坚持,世之介无奈,只好答应:“那祝你一路顺风,多保重!”随即转身离开。他边走边回头,只见祥子不停地挥手说:“我走啦!”

“一路顺风!”

世之介也高声回应。

“我走啦!”

祥子不甘示弱,提高分贝喊道。

两人的话别演变到最后,似乎成了“扩音器”比赛。世之介原本想再大叫一次,不过,料想也喊不赢祥子,当下决定不再回头,直接走出机场。

漫长的春假终于要在下周结束了。春假一结束,世之介就是大二的学生了。不过,无论在心态上还是实际上,他都没做好迎接新学期的准备,大概是值大夜班的缘故,他依旧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

昨天晚上接到祥子从巴黎打来的电话,两人已经很久没有通话了。世之介到成田机场送行回来的第二天早上,祥子打电话来报平安,说她已经到了目的地。世之介本来还有些担心,不过,电话那头虽然杂音很多,仍听得出来祥子精神饱满,她正为多年不见,变得更美的巴黎感到兴奋。

想象祥子所在的巴黎街头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但世之介总觉得没半点真实感。他们的确通过电话在交谈,此时此刻祥子就在那个遥远的国度给自己打电话,但世之介却无法把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与祥子所在之处联系在一起。

“希望有一天,我能够和世之介一起在塞纳河畔散步。”祥子说道。“好,那我从今年开始,一定认真上法语课。”世之介答道。

世之介今天比平常早结束工作,清晨五点刚过便离开了饭店。朝阳从空中直射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反射出刺眼的眩光。这几天白天愈来愈长了,世之介把脸朝向在群楼大厦间升起的太阳,仿佛正在接受阳光洗礼一般。

路上几乎没有车辆,马路因此更显宽阔,高架桥也更形巨大。世之介正要走下通往地铁的台阶,忽然停下了脚步。市中心难得见到流浪狗,但眼前就有一条狗正在过马路。它原本的毛色应该是黑的,只是沾染了灰尘,看起来就像一条灰狗。它的脖子上还戴着项圈,可见应该不是流浪狗。

小狗跑过斑马线,只顾着走自己的路,一点儿也不把世之介放在眼里。小狗前进的方向明明和车站相反,但世之介却下意识地跟在它身后。小狗频频回过头来瞪着他,似乎警告他说:“不要跟来!”世之介不以为意,一边配合小狗的步调,一边从包里拿出照相机,咔嚓一声给小狗的背影拍了一张照片。小狗根本不介意被拍,继续往前走,一个转弯便从步道走进林木蓊郁的公园。

小狗进入的公园正巧是世之介上次捡到弃猫的地方。公园的四周尽是高楼林立的知名饭店,公园是土地开发后仅存的一小块绿地。

世之介跟着小狗走进公园,才清晨五点,园里空荡荡的渺无人烟。悠哉而行的小狗来到广场,找了张角落的长椅便安分地窝在椅子底下。世之介靠近一看,原来有人在那里放了食物。不知道是谁准备了一个铁盘,盘子里放了满满的狗粮。

世之介心想:“小狗会不会逃走?”他试着在旁边的长椅坐下,小狗不动如山,继续享用它的早餐。世之介看了一会儿,觉得腻了就躺在长椅上。整个人一躺下来,视野豁然开朗,明明是被高楼大厦包围住的狭小公园,上头的天空竟也如此开阔。

“啊……”世之介不禁低声沉吟起来。

小狗听到声音,抬头望了世之介一眼,但很快又把注意力移回食物上头。

世之介第一次这么认真地观看天空,看到入神处,竟感到天旋地转,觉得自己快要掉下去了,心里一惊,急忙伸出手抓住长椅的边缘。世之介吓了一跳,小狗也吓了一跳,瞬间往后跳开。他翻过身来,把手臂当枕头再度躺下,然后又盯着继续吃东西的小狗看。小狗从不介意世之介的目光,仍然只管享用美食。

世之介忽然感觉到一股视线,连忙坐起,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位老婆婆坐在旁边的长椅上。老婆婆看他坐了起来,便开口说道:“这条狗好能吃啊。”世之介再次把目光投向小狗。

“……不知道是谁家养的狗,我把食物放在这里,它每天都来吃。”

小狗吃完美食,舔了舔嘴角,满足地离开长椅。老婆婆看小狗吃饱走开了,也从长椅上站起来,弯腰捡起空盘子。

“它连一声谢谢都没有!”世之介笑着说。

老婆婆望着小狗离去的背影,也笑着说:“就是啊。它只要汪一声,我会更疼它。”

老婆婆仿佛要去追狗似的走出公园,世之介无来由地拿出相机,拍下了老婆婆的背影。

世之介离开长椅,慢慢地走出公园。微风迎面而来,轻抚双颊,带来春天的气息。这气息不正是他初来东京时嗅到的气息吗?世之介说不上来,但就是觉得东京的春天气息和九州岛不一样。

虽然工作了一整夜,但世之介的脚步还是很轻盈。他自忖应该可以一直走到花小金井的住处。从这里回去,光搭电车就得花上一个多小时,照道理光靠步行可能走不到,不过,此刻的世之介安步当车。

他清楚路途遥远的事实,所以决定走到走不动为止。先从赤坂走到新宿,走累了就到西武新宿站搭电车回去,假如还有力气,就往下一站高田马场走,还可以的话,就继续沿着西武线再往下落合、中井、新井药师前……一直走到走不动、不想走为止。

世之介沿着饭店旁边的坡道,意气风发地往新宿方向前进。爬上陡急的坡道后便是河堤,河堤从这一带开始一直延伸到市谷,也就是世之介的学校附近。堤岸旁的樱花开时尚早,但枝头已有小小的花苞露出,随风轻轻地摇曳在晴空下。世之介似乎受到了花苞的引诱,一口气爬上了河堤,一到高处,视野大开,堤下的运动场和棒球场一览无遗。

世之介在俯瞰运动场的同时,发现一枝纤细的枝丫自横亘在眼前的樱树树干伸展出来,枝丫的末端开了一朵还未完全绽放的樱花。

世之介用指尖轻触樱花的花瓣,修长的枝条婀娜轻垂,花朵微颤。他拿出照相机,将这朵迫不及待的早开樱花收录在自己的底片里。满树都只是小小的花苞,唯独这朵樱花已开。世之介蓦地想起了祥子,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朵早开的樱花会让他想起她。世之介用指尖弹了一下细细的枝丫,又开始他的回家之路。远处传来电车的声音。世之介一时兴起,模仿附近的乌鸦叫声,结果引得其他乌鸦也跟着叫起来。

他又突然想到清晨的那位老婆婆,每天都会带食物来喂那条狗。老婆婆笑着说:“它只要汪一声,我会更疼它。”世之介环顾左右,确定四下无人后,压着嗓子低低地叫了一声“汪”。

有心要走就走得动。世之介从赤坂穿过四谷,一回神,新宿车站已然在望。也许他走得十分悠哉游哉,远眺挂在车站东口的大时钟,都快七点了。这个时刻距上班的高峰时段还很早,站前广场显得寂寥而空旷。昨晚留在歌舞伎町玩到天亮的人,个个顶着苍白的脸走进车站,他们比出站的人不知醒目多少倍。

世之介走到东口广场,看见两个初中女生坐在护栏上。挑这个时间到这里来玩未免太早,如果是玩乐结束准备回家,这个时间又嫌太晚。她们满脸倦容,染了颜色的头发早已失去了光彩。

派出所前面站了一位年轻的警官,世之介按下快门,捕捉警官强忍哈欠的瞬间表情。两只鸽子停在警官的脚边,低着头忙忙碌碌地不知道在啄些什么,碰巧行人经过,惊得振翅飞起。世之介的目光追随着展翼高飞的鸽子,突然间觉得围绕在广场四周,由摩天大楼串起的天空轮廓,犹如旋涡般疾速旋转,令人头晕目眩,吓得世之介赶紧闭上双眼。一闭上眼睛,便只剩下盘旋在耳际的声音。

有呼啸而去的汽车引擎声,有穿着高跟鞋踩在地砖上的脚步声,还有乌鸦的叫声,以及风卷起塑料袋的声音。

绿灯一亮,过马路的人潮涌向横道线,犹如万马奔腾,原本逗留在他们脚边的鸽子,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往哪儿逃。眼看着要被踩到了,结果有惊无险;看似要被踢到了,却又安然无恙。

世之介觉得自己还可以继续走下去。

于是,他通过新宿站的东口广场,沿着电车路线向前走,很快就抵达西武新宿站。世之介过站不入,继续沿路线往北走,这样一路可以走到新大久保、高田马场,走累了就进站去乘车。

世之介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一带。平常总是搭电车从车窗眺望经过的地方,现在自己就置身于平常眺望的景色中,世之介油然生出不可思议的感觉。一列自己天天搭的电车隆隆地通过高架桥,世之介站在下方往上看,每一扇车窗都看得既清楚又分明。

目送电车离去以后,世之介又开始前进。或许是决定还要继续走的缘故,肚子也突然开始饿了。

世之介走到职安路,找了一家咖哩店填饱肚子。为时尚早,店里空无一人。世之介走到吧台的最角落坐下来,菜单都没看,直接点了一碗大份的猪排咖哩饭。

从世之介进店到吃完饭,始终没有其他客人进来。女服务生闲到发慌,从刚才便一直盯着自己的指甲看。她大概感应到世之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便走上前来替他加水。

世之介忽然产生了一个疑问,眼前的女服务生会对他留下多少印象呢?纵使女服务生不会当他一离开就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但不多久,客人便会一个接着一个上门,等到过了午餐的高峰时间以后,她必定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同样,世之介会记得女服务生多少,他也没把握。就拿上星期闲逛随意进入的拉面店来说好了,世之介连服务生是男是女都不记得了,更遑论他对服务生的长相还有多少记忆。

世之介从大份猪排咖哩饭得到了满足,摸着肚子走出了店。本打算继续前行的世之介,一吃饱喝足,就懒得动了。他的运气不错,前面就是新大久保站。

今天就走到这里吧。

世之介站在横道线等绿灯,冷不防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一回头,小金满脸惊讶地站在前面。

“咦?小金!”世之介也大吃一惊。

自从上次两人一起去探望仓持和阿久津唯的宝宝以后,便再也没见过面。

“世之介,你在这里做什么?”

“小金,我才要问你在这里做什么呢?现在还很早呢。”

绿灯亮了,两人一起走向横道线的另一头。

“我昨天晚上住在亲戚家。”

“哎?你亲戚住在这里?”

“就是那家烤肉店。”

“我打完工,正要回家。”

“你在新宿打工?”

“我在赤坂的饭店打工,因为今天心情很好,所以下班后就一路走到这儿来了。”

“从赤坂走到这里?”

“我今天精神不错,觉得可以走回家,可是,刚吃完咖哩饭,就懒得走路了。”

听完世之介的说明,小金“哈哈哈”地笑起来。

“你后来去医院看过仓持他们吗?”世之介问道。

“他们早就回家了。”

“这么快?”

“因为小唯和小智世都很好,不用住在医院里啊。”

“智世?”

“就是小宝宝的名字。”

“哎?仓持的小宝宝叫作智世啊。”

小金告诉他,小唯的母亲每天都会到仓持家帮忙。

“隔壁有小婴儿,一定很吵吧?”

“是有一点。不过,自己认识的婴儿再怎么哭,都不觉得烦。”

“你说的没错。对了,你为什么要那么早回去?昨晚不是住在亲戚家吗?”

“我现在要去成田机场?”

人要去机场,却没带半件行李。

“你要去接人?”

“没错,我要去接未婚妻。”

“哎?小金,你有未婚妻?”

“要看照片吗?”

他们正好走到售票处,小金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位肤色白皙、五官清秀的女孩子。

“长得好漂亮啊。”

两人买好车票,一前一后通过检票口。电车刚到站,车厢宛如倾卸口一般倒出无数乘客,塞满了楼梯。他们穿梭在下楼的人群缝隙之间,闪闪躲躲地往上走。

“日本怎么样?”

世之介想问的是他对如沙丁鱼罐头般拥挤的电车的感想,不过,小金给的答案却是“很悠哉”。

“悠哉?”

“嗯,韩国现在就很紧张。”

“为什么?”

“因为一堆人在搞民主化运动什么的。”

其实,世之介可以顺着话尾接下去,不过,身为悠哉国度的年轻人,世之介反而不知该如何回应。

晨光照进站台,楼梯口附近站满了人,越靠近站台两端人越少。两人往里面走,小金似乎这才发现世之介脖子上挂着相机。他指着相机问道:“你在拍照吗?”

“拍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东西。”世之介笑着回答。

世之介经过自动售货机,顺便买了一罐咖啡。站台上响起列车即将进站的广播,世之介要搭的电车马上就要来了。

一位戴帽子的女性站在他们前面,她戴的帽子就像祥子常戴的那种帽檐宽大的遮阳帽。追随着世之介的视线,小金的目光也移到了那位女子身上。突然一阵风刮来,瞬间吹走了她头上的帽子。

她急忙用手按住头部,但已经来不及了,帽子倏地飞落脚边,又被风吹得在站台上骨碌碌打转。

世之介反射性地向前跨出一步,小金也向前跨了一步,几乎和世之介同时,两人都想抓回被风刮走的帽子。而猝不及防的女子只能眼睁睁看着帽子飞走,双手仍按在头上。

那顶帽子聚集了附近所有人的目光,动作再不快一点的话,就要飞落轨道了。世之介和小金又同时行动,想去捡那顶帽子。

他们几乎在同一时间伸出手,但轻飘飘的帽子又乘着风飞走了。

两人又向前冲出去,可是,站台到此为止,前面已经没有路了。

“啊!”

就在背后传来尖叫声的同时,世之介抓住小金的手,小金也抓住世之介的手,虽然不清楚谁先抓住谁,但他们确实互相拉住了对方。电车疾驰而过,两人眼前轻飘在空中的帽子被吹飞了。

完全像电影的慢动作一样,列车进站的风压又将飞在空中的帽子吸落地面,卷回两人的脚边。电车开始减速进入站台,世之介就不用说了,周遭的每个人都紧盯着掉在站台上的白色帽子。

最先行动的人是小金,他伸手拾起帽子,交还给受到惊吓的女子。女子接过帽子,脸上仍是惊魂未定的表情。

列车完全静止下来,车门一打开,车厢内的大批乘客蜂拥而出,站台顿时忙碌起来,完全看不出刚刚发生过什么事。

世之介和小金四目相交,不由得相视而笑。

“……世之介,你的电车来了。”

“啊,是呀,再见啰!”

“嗯,再见!”

年轻人挥了挥手,跳进车厢,他叫作横道世之介,今年十九岁,一年前来到东京上大学。如果问他这一年来在东京成长了多少,他应该会耸耸肩答道:“我也说不上来……”纵使如此,他的确在东京度过了这一年。

世之介一进电车,车门就关上了,发车音响起。载着世之介的电车缓缓驶离站台。世之介贴着车窗,不停地挥手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