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之介把小猫放进大衣口袋里,踩着自行车前往加藤的住处。可能是被关在家里好几天的缘故,小猫从浅浅的口袋里探出头来,好奇地张望流逝的风景。这几天,小猫都是世之介在照顾,又碰巧遇到世之介休假不用上班,这一人一猫便成天黏在一块儿。小猫很安静,不吵也不叫,让他一度产生何不继续养下去的念头。只是,如果养在这里,小猫就会被关在六张榻榻米不到的狭窄房间里,从此与世隔绝了。
世之介前思后想,决定不替小猫取名字。理由之一,是怕取了名字以后会舍不得放手,另一个理由则是好名字难求。他曾试着用自己去过的一家迪斯科舞厅的名字——“特利普”去叫它,结果,小猫毫无反应。他又试着喊它“小花”“球球”,小猫竟伸长脖子喵喵叫,实在是一只对时尚流行完全迟钝的猫。假如取小花、球球这类名字,恐怕很难找到愿意收养的主人。
到了加藤的公寓,世之介替小猫擦掉眼屎,又替它把乱翘的毛抚平,设法使它看起来可爱讨喜。加藤在电话里头说:“我不会养,不过,房东太太或许会收。”原来有一次他去缴房租的时候,房东向他透露之前常跑来的小猫现在都看不到了,好寂寞。
世之介抱着猫走向加藤的房间,正好碰见加藤在走廊上使用洗衣机。他虽然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不过,一看见猫,马上把它抱在怀里,看起来似乎不讨厌。
“你在哪里捡到的?”加藤一边抚摸小猫一边问道。
“赤坂的公园。”
“赤坂那种地方会有流浪猫?”
眼前最迫切的问题莫过于房东的意愿。对世之介来讲,他恨不得马上确认是否有人愿意收养这只猫。加藤抱起小猫下了楼。
“你还在跟那个傻乎乎的女生交往啊?”加藤说。
他是指祥子吗?所谓今非昔比,祥子现在可是他的女朋友,世之介佯装糊涂地反问:“傻乎乎的女生是谁?”
“她叫祥子,不是吗?”
“哪有说人家的女朋友傻乎乎的啊!”
“我只是觉得你们不合适。”
“为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既然没有,就不要说那些不吉利的话。”
两个人聊着聊着,已经走到了房东家门口。
“有人在吗?”
加藤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直接走进屋里。
“你怎么好像回自己家一样?”世之介惊讶地问道。
“房东家以前也提供寄宿,住户们都习惯了随意进出。”
加藤拉开房间的拉门,朝着里面喊:“房东太太好!”世之介伸长了脖子趁机往屋里瞧了一眼。简单地说,房间十分肃穆,屋里有佛坛,有被炉,桌上当然有橘子,还有一个像画里画的典型老太太,正拿着烟管吸烟草。从某种意义来说,这个画面的确唯独还差一只猫。
事情很快就有了结果。加藤来之前已经跟老太太说明过,世之介把小猫抱到连站起来都嫌麻烦的老太太面前。“哎呀,真是个小美人啊。”她说完就把小猫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小猫也不认生,趴到一半便蜷起了身体,仿佛要在膝上待一辈子似的。
“小猫就麻烦您了。”世之介向房东太太鞠了一躬,过河拆桥的小猫看也不看他一眼。世之介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不过,与其见不得人地养在小小的套房里,不如让它待在老太太的膝上,看起来幸福多了。
“它叫什么名字啊?”房东太太问。
“还没有取名字。”世之介回答。
“那就叫小花好了。”房东太太说道。
小猫一听到这个名字,马上喵了一声。
房东太太收下小猫后,世之介跟着加藤回到他的住处。因为加藤没有主动邀他来,也就对他不理不睬。加藤自顾自地在窗边晾脱完水的衣服,晾完后拿出读了一半的书开始看,还是本英文书。
“你这样对客人不会太狠心吗?”
“啊,抱歉抱歉。”
语气里一点儿诚意也没有。
“哎,你在看什么?”
“《紫禁城的黄昏》。”
加藤一面翻书一面回答。
“紫禁城?中国的紫禁城?”
“是啊。”
世之介若是稍微有点知识,还可以切入这个话题跟加藤聊一聊,可惜除了“中国的紫禁城”之外,其他毫无所悉。
“你为什么要看这本书?”
“因为我看了《末代皇帝》这部电影,觉得很有趣。”
“啊,那部电影啊,我听我们桑巴舞社的学长说很好看。”
“我今天想再去看一次。”
“去哪里看?”
“吉祥寺。”
说到世之介爱看的电影,不是《夺宝奇兵》就是《尼罗河之宝》之类的动作片。不过,跟加藤一块儿到吉祥寺走走也不是一件坏事。
“那我也要去。”世之介说。
“你别跟来。”
遭到断然拒绝的世之介委实吓了一大跳,因为他一直认为妥协的人是自己。
“为什么?”
“我喜欢一个人看电影。”
“电影院里怎么可能只有你一个人?”
“在电影院里,有熟人坐在我旁边,我很介意。而且,电影演到一半,你一定会问东问西。”
加藤还是跟以前一样难伺候。
“那我们分开坐,隔远一点。”
世之介并不是很想看电影,也没半点当真的意思,可是,不知不觉中就脱口说出这句话。
“所以,你们后来分开坐看了同一场电影?”
听瞠目结舌的祥子这样问道,世之介点了点头。今天是祥子拆石膏的日子,世之介陪她到医院复诊。
和祥子约在医院见面,今天是第三次。两人坐在候诊室的长椅上聊天,度过等待看诊的时间,诊察结束后又回到长椅上再待上一个小时左右。
对世之介来说,虽然祥子拄着拐杖,但他一点儿也不介意跟她到附近装潢时尚、风格不凡的咖啡厅去小憩一番。然而,想带连住院时都不愿意让别人看见她穿睡衣的祥子到外面去,可是千难万难。所以每次到最后,总是世之介到便利店买咖啡回来,和她一起坐在候诊室硬邦邦的椅子上喝。
“祥子,石膏拆了以后,你想去哪里吗?关在家里这么久,要不要出去散一下心?”
祥子想了一下说:“除了滑雪场以外,哪里都行。”
“那我们就去一个跟雪完全相反的地方,你看海边怎么样?”
“海边……”
世之介认为这是一个很不错的提议,但祥子的表情为什么瞬间沉了下来呢?
“……好是好,不过,最近只要看到海,就会想起那件事。”
“那件事?”
“就是去年夏天,在你老家发生的事。”
“哦,原来是那件事。”
“嗯,是的。”
“你是怕到海边以后,又遇见难民吗?”
世之介自己都觉得这是一个蠢问题,但还是问出了口。
“不是这个原因……该怎么说呢?我一看到海,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海的那一边,到底有多少困苦无助的人……”
祥子的想法,说单纯的确很单纯,但对世之介而言,多少有点感同身受。
“不过,我们也无能为力。”
“你说的没错,可是……”
祥子越说表情越忧郁。这时候,护士出来叫祥子的名字。
祥子进入诊室后,世之介百般无聊地在候诊室东张西望。由于看诊时间已近尾声,所以,刚刚还坐在椅子上大排长龙的患者身影少了许多。
世之介没生过什么病,能想到的病痛顶多就是上次参加桑巴嘉年华会时,因睡眠不足引起的贫血晕倒。说实在的,他连伤风感冒都没得过,身体好到让他不觉得身体健康硬朗有什么可喜可贺或值得感激的地方。
世之介在走道的墙壁上看到一张生理解剖室的海报,那是一张人体解剖图,画了心脏、胃部、肝脏等各种脏器,并以不同的颜色加以区分。世之介果真无聊透顶,开始用手抵在胸口,像医生触诊一样边摸边对照着看:“这里是心脏,这边是胃,肝脏在这附近……”
他闭上眼睛感受心脏的存在,心脏的鼓动清清楚楚地传抵掌心。他忽然想到:“这里如果停止了,人就死了。”
世之介初到东京时,曾有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与死神擦肩而过。因为觉得说出来很丢脸,也就不曾向任何人提起。那是他生平头一遭置身于新宿站的站台,他沿着站台的白线走,耳畔蓦地响起列车即将进站的广播,前方随即出现疾驶而来的电车。电车咻地通过他的身边,和他的距离仅几十公分,电车卷起强大的风压,将他完全笼罩其中。
“我如果不是站在这里,而是站在那边,就被撞死了。”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但世之介却想得入神。他第一次体认到“生”与“死”原来只有一线之隔。
世之介津津有味地数着心跳,而且百数不厌,不知道数了多久,诊室的门打开了,祥子走了出来。虽然还拄着拐杖,但拆掉跟了她好几个星期的石膏,整个人看起来轻盈了不少。
“石膏总算拆掉了。”世之介说道。
“感觉光溜溜的,好奇怪哦。”祥子涨红了脸,仿佛是赤裸的胴体被窥见一般。
“祥子,今天晚上我想跟你在一起。”
听起来像心血来潮的随口一问,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
“好啊,到我家来吧。”
祥子熟练地用拐杖支撑着身体,爽快地应允。
“我是说只有我们两个人。”世之介补充说明。
这个提议来得太唐突,祥子不是不懂世之介的心意,原本涨红的脸更红了,而且几乎红得发紫。
“怎、怎么了?太……太突然了,我还没有心理准备。”
一向顺着祥子的意思,从来对她言听计从的世之介,说也奇怪,今天就是坚持到底,寸步不让。
“我想跟你在一起,我们可以去这附近或是哪边的旅馆……”
“旅、旅馆?!”
祥子失声大叫,恰巧经过走廊的护士们无不投以注目礼。
“不、不要那么大声嘛。”世之介连忙提醒她降低音量。
“世之介先生,您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啊?”
祥子的反应实在太过激烈,世之介先扶她到椅子上坐下。
“你不要那么激动嘛!……又不是要去杀人放火。”
“可、可是……上旅馆……”
祥子激动到浑身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害羞,还是愤怒。
“如果吓到了你,我向你道歉。但是,我们两个是男女朋友……”
“这、这个我知道,可是,我刚在诊室拆掉石膏。”
“这我也知道,但今天晚上我怎样都想和你在一起。”
世之介毫不退缩地着盯着祥子的眼睛看。
“我……我对这一天的事……也有我自己的想法。您这样是不是太急了一点?”
被祥子这么一问,世之介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毕竟他自己都搞不清楚为什么会突然做出这样的提议,如果非要给个理由,就归因给受到心脏跳动的鼓舞吧。
“……对不起。可是,我今天晚上一定要跟你在一起。”
世之介罕见地打死不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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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完妆,离开梳妆镜,窗外,出租车就到了。车顶的黄色信号灯一明一灭,照得古老的门柱亮晃晃的。
好久没回自己的房间了,总觉得房间变得异常寒冷。母亲说,房间的窗户每天都会打开,去年岁暮年终还做了大扫除,不过,少了体温的房间似乎连各种感觉也跟着消失了。房间冷得出奇,除了自己长期不在家,当然还有其他原因。几天前,人还在白天气温超过三十度的坦桑尼亚,一下子回到二月的东京,难怪什么都觉得冷飕飕。
穿上之前就拿出来放在床上的外套,走到一楼。母亲听到脚步声,走出起居室。
“祥子,你真是的,好不容易回来了,却每天往外跑……”
“下次回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想见面的朋友又那么多。”
“说的也是……今天晚上要赴谁的约呢?”
“睦美。”
“哎呀,好久没见到睦美了,她好吗?人家一定跟你不一样,我想她应该已经结婚了,也有小孩了吧?”
自从父亲离开后,偌大的宅院便只剩母亲和帮佣两个人。一想到这些,就恨不得抛下还等在门口的出租车,留在家里陪母亲一直聊下去。可是,如果现在不走,母亲肯定会对我仍然单身的事实,还有现在做的工作念叨个不停。
“我明天一整天都在家,晚上我们两个一起做晚餐来吃,好吗?”
“好是好,不过……祥子,你要穿那种鞋子去吗?”
母亲的视线紧盯着我脚上的运动鞋不放。
“没关系啦,又不是要去什么高级餐厅。我走了。”
“回来的时候小心一点,最近这一带不太安宁。”
母亲一边叮咛一边送到玄关。难道她忘了自己的女儿在非洲的难民营工作吗?是真的忘了还是想遗忘呢?看到母亲因为世田谷住宅区不安宁而替自己担忧的面容,不禁怀疑我是在这个家长大的吗?
坐进出租车之前,回头望了一眼背后的家。这个家现在只剩下年迈的母亲和长期帮佣的女管家居住了。每隔一段时间回国,就觉得房子又老旧了一点,似乎整座屋宇就要随着岁月的流逝尽数凋敝。
父亲因脑溢血离开人世,一晃十五个年头过去了。当年得知这个晴天霹雳时,我已经完成了都内的公主养成教育,正在伦敦留学。一接到消息,连行李都没有收,便立刻赶最快的航班回到东京,可惜仍然晚了一步,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重要的亲人过世却未能见最后一面,或许是宿命吧。
父亲刚走不久,我就像和母亲比赛哭泣一样,日夜不停地哭,怎么哭都嫌不够,终日沉浸在悲伤的情绪当中。十五年了,现在回想起来,父亲是在他人生中最灿烂辉煌的时刻谢幕的,不是吗?
当时正值泡沫经济时期,父亲却大幅扩张事业版图,以致进退失据。如果全部放手,退回年轻时白手起家的废土处理业务也未尝不可,然而,膨胀了的不仅是事业蓝图,还有父亲的虚荣心。但时不我予,新事业陷入胶着,进退两难。
父亲离开后,扩张的事业几乎被清算、裁撤殆尽,幸好最后仍保住了本业。不过,公司的经营无法托付给哥哥胜彦,也不能交给连家计簿都看不懂的母亲,最后直接让渡给曾与父亲同甘共苦、一起打拼的常务董事。这样一来,一向养尊处优的母亲依然可以不愁吃穿地安享余年,父亲也算是让他心爱的女人得到了幸福吧。
而我每每想到自己后来变成联合国的职员,转战各个难民营工作,便会为这人生变化感到不可思议。在日本接受完整的公主养成教育,一路直升到大学,毕业后就待在家里,也不用上班工作。倒不是特意要到所谓的新娘学校学做贤妻良母,只是时间太多了,为了打发时间便去上插花课和烹饪课。不过,无论学什么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提不起劲来,所幸身边还有个每天和我生活在一起的母亲,也是出生至今连一天班都没上过的人。
我每天过着悠哉的生活,一旁的母亲可是成天打算,一见时机成熟,便要求我去相亲。宜嗣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他一表人才,彬彬有礼,脚踏实地,脾气又好,说他是“名门子弟”一点也不为过。而事实上,他的家族拥有庞大的纺织事业,宜嗣正是衔着金钥匙出生的接班人。
“他是个好人,可是,我就是不喜欢。”
相完亲以后,我老老实实地向母亲表达毫无意愿。母亲也直截了当地说:“结婚的对象就是要好人,只要对方人好,很快就会喜欢了。”
事情进展得很快,来年六月,我与宜嗣举行婚礼,当时我只有二十三岁。婚后的生活马马虎虎还过得去,只是真的连一点火花都没有。
在平淡无味的新婚生活中我察觉到一件事,那就是宜嗣一直以来所追求的是“婚姻体系”,即便结婚对象不是我也可以。婚后大约一年,我向宜嗣提出想到海外留学。
当时正好宜嗣任职的商社派他到纽约工作,听说公司替他安排的宿舍站在阳台就可以俯瞰中央公园。坦白说,我有点动心,但最后还是摇着头告诉自己:“不,这不会是我要的留学生活。”
宜嗣绝不是个差劲的人。他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与我促膝商量、讨论,纵使他不明白妻子为什么有“我想重新遇见你”这种荒诞的愿望,最后还是顺着我。
我和宜嗣从此一个在伦敦念书,一个在纽约上班,形成暂时分居的局面。无论是纽约或伦敦,两地的距离都比任一地到东京近,但我们两人几乎没有联络。
我在伦敦一心扑进政治学的课业,而宜嗣在异国遇到了他的真命天女。收到信时,我忍不住替他高兴:“宜嗣先生总算碰到命中注定的人了,太好了、太好了。”
父亲过世时,讲得难听一点,我们趁机把婚离了。不过,对母亲来说,女儿离婚和选哪张照片做遗照比起来,实在是微不足道。
就这样,自二十四岁开始,我在伦敦的大学念了四年的政治学,后来又接受指导教授的建议,读了研究生。蓦然回首,自己竟成了联合国的职员。
和从小玩到大的朋友——睦美,约在市谷一家小小的法式餐厅。由于开在住宅区,出租车在窄窄的巷子里绕来绕去,司机没把握地说:“不是这里吧?”又一次右转,继续前进。走到底,总算找到了约定的餐厅。
走进餐厅,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边的睦美。将近两年不见,睦美愈来愈有女主人的架式,洁净的白色桌巾,桌上的餐前香槟,和她相得益彰。
“抱歉,我迟到了。”
我一走近,睦美就睁大眼睛把我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不可置信地笑着说道:“祥子,你怎么愈来愈像野人了?”
“你是说我晒黑了吗?没办法,每天都在非洲的草原上跑来跑去。”
“原来如此……对了,有一个很有名的女演员,现在是冒险家,你知道吧?叫什么名字我忘了,不过,你给我的感觉就像她那样……”
服务生趋前推荐餐前酒,我还是要了库存酒目录,因为想喝冰得沁凉又香醇够味的白葡萄酒。说也奇怪,自己几天前还津津有味地喝着井水,盛赞它的甘甜可口呢。
“怎么样?一切都好吧?”
两人举起白葡萄酒干杯后,睦美问道。
“还不错,可是,最近很容易累。”
“当然啰,都已经四十岁了。”
“回国前,还在为分配蚊帐的事忙得团团转……”
“哎?什么?”
“蚊帐啊!”
看到睦美一副吃惊的样子,我也不想对难民营因为蚊帐问题发生暴动的始末多做解释。蚊帐的数量本来就不够,难民们平日累积下来的不满,终于被这条导火线引爆。难民们不再听从指示,最后是通过和难民的领袖卢班加对话,才解决掉这个烫手山芋。
“对了,小爱好不好?”
话题一改变,睦美的话随即变多。
“那孩子真叫人伤脑筋。原本以为只要在幼儿园让她考个好学校,以后就可以放心了,谁知道……”
“应该念初中了吧?”
我向不断唉声叹气的睦美问道。
“是啊,都念二年级了。”睦美的表情越发凝重。
“她不喜欢学校吗?”
“不是这个问题……认真说起来,祥子你也有责任。”
“我?”
“就是你啊!你在联合国那么活跃,上次我收到的联合国难民署杂志,上面还有你的照片。”
“啊,你是说那篇报道啊,那是我去视察新营地时拍的。那张照片怒发冲冠,很像面目狰狞的女魔鬼吧?”
“是吗?我觉得很有活力、很有生气啊。小爱从看到照片的那一天起,就把你当成偶像,现在还跟我说要去瑞士念住宿制高中。”
“这样很好,不是吗?”
“事情说说都很简单,但她都无法独自一人待在家里,像这样的孩子……”
看到睦美愁眉不展的表情,我不由得微笑说:“何必想这么多呢?既然本人想做,就让她去试试嘛。至于你担心的问题,你看我,当初比小爱还糟糕,更是什么都不会,不是吗?”
睦美闻言,凝视了我老半天,最后总算露出了笑容,似乎接受了我的说法。
睦美只有小爱这个女儿,我十分清楚小爱从小就被睦美捧在手掌心般照顾,包括择校在内,睦美拼了命也要给她最好、最珍贵的。这样的妈妈当然很了不起,不过,我自从进入社会工作以后,愈来愈深切地体认到真正捧在手掌心上的栽培,并不是给孩子“珍贵的东西”,而是要让孩子学会在失去“珍贵的东西”时,如何承担、如何渡过难关。大人必须教给孩子这样的韧性和坚强,不是吗?
“你还会在日本待一阵子吧?”
听到睦美询问归期,我点头说道:“嗯,下个星期还在。”
“那可以找个时间跟小爱聊聊吗?”睦美脸上仍然挂着愁容。
“当然可以啊,我也很久没看到小爱了。”我答道。似乎松了一口气的睦美去叉端上桌的一块鹿肉。
我们聊到九点多才离开餐厅。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先送住在代代木的睦美回去,再回自己家。车子经过新宿御苑时,往新宿方向看,可以看到一栋奇形怪状的大楼。
“那栋长得像茧的大楼是什么?”我向睦美问道。“最近才盖起来的,好像是学校。”睦美不确定地回道。“那一带是哪里?”我从车窗望出去问道,睦美随即说出一个令人怀念的医院名字,并且表示大厦就在医院附近。
出租车一会儿就到了六本木,司机按照睦美的指示开进窄巷,停在一栋石造的华厦前面。
“再联络,我随时都有空。”
我向走下出租车的睦美挥手再见。
出租车钻出小巷,再度回到干道。下意识地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蚕茧一般的摩天大楼不停地后退。大楼附近就是当年滑雪受伤,接受骨折治疗的医院。
我回过头来坐正身子,目光一下子黯淡下来。事隔二十年,但此刻世之介在那家医院候诊室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却历历在目,言犹在耳,仿佛我不久前才拆掉石膏一般。世之介用少有的认真表情告诉我:“……今天晚上我想跟你在一起。”世之介的声音像刚刚听到一般新鲜复苏。一开始我没有领会他的意思,所以不加思索地回答:“好啊,那就来我家吧。”没想到世之介听到这个天真的答案脸色煞白。想起他那慌慌张张的表情,至今仍会哑然失笑。
接下来,事情如何发展呢?世之介以罕见的顽固,毫不退让地带着拄拐杖的我,到医院附近一家有钟点房的城市宾馆。当世之介说要去旅馆时,我还以为去的是京王大饭店或凯悦大饭店之类的豪华饭店。
“世、世之介先生……我已经做好了要去旅馆的心理准备,可是,我并没有心理准备要来这种地方,应该是要到那里吧……”
我站在只有十层楼高的小宾馆前面一边说,一边指着身后的京王大饭店。
“什、什么!京王大饭店?!”世之介瞪大了眼睛,表情无比夸张。
“不一定要京王,凯悦也可以……”
看到我一脸不安,世之介赶紧接口道:“你、你没说错,一提到这附近的饭店,当然会想到京王、凯悦啦。”
“我并没有非去那里不可的意思,只是在下定决心和你去旅馆的时候,我脑海里想到的就是京王饭店……”
“祥子你没有错,怪我,我对那些大饭店只有打工的印象。”
感受到别人的视线,我顿时自回忆中醒来,从后视镜望见司机满脸狐疑的表情,才发现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傻笑出声。
“司机先生,麻烦你过环八以后,第二个红绿灯右转。”
为了缓解尴尬,我一脸正经地说道。司机重复了一遍“第二个红绿灯右转”,随即将视线移向前面。我稍微挪了一下身子,好让自己离开后视镜的视野。车内还依稀留着睦美身上的香水味。
那一天,世之介在城市宾馆前的公用电话亭拼命打104,询问饭店的电话号码。他没办法记住那么多数字,于是一边听一边喊:“祥子!帮我记一下号码,344—01……”世之介急躁的模样倏地浮现在眼前。
结果,那一天不仅京王、凯悦没有空房,其他喊得出名字的饭店也全部客满。颓然走出电话亭的世之介,一张脸垮得比刚从洗衣机里拖出来的全绵针织衫还要长,还要乏力。我实在不忍心说出“下次再去好了”之类的话。
于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走进眼前的小宾馆,也就是情人旅馆,而且还拄着拐杖。
我记得很清楚,世之介在前台挑选房型的时候十分紧张:“我要这间!”最终,他选了一间以天空为主题的房间。房间很小,门一打开就看到正中央摆了一张床,床与地板之间还有五个台阶的距离。这间房的设计理念是“云端上的梦乡”,然而对刚拆掉石膏,还拄着拐杖的我来说,这个梦乡显然太高高在上了。
那一晚是我生平第一次和心上人共度。不过,我只记得世之介光着身子一下子从床上爬下台阶,一下子又从台阶爬到床上,就这样在台阶之间来来去去好几回。毕竟我还是个必须借助拐杖的行动不便者,床又高高地摆在云端,口渴了想喝果汁,只好请世之介去拿;嘴馋了想吃包里的糖果,只能拜托世之介去找;三更半夜肚子饿了,还是得叫世之介拿菜单给我看,消夜送到了,也得麻烦世之介下去端上来。
当初的自己向往浪漫的爱情,曾无数次幻想过躺在情人怀里沉沉睡去的情景,然后第二天早上,情人会端来热腾腾的早餐,只是没想到竟然会在这种状况下美梦成真。
当然,世之介的亲吻也令人心醉神迷,他的手则是不停地在我身上游移,开始觉得痒痒的,后来便也陶醉其中。总之,是世之介让我了解到原来男人的身体竟然可以火热到烫人。
我回到家,母亲立刻从自己的房间下楼。“睦美好吗?”母亲问道。“好啊。”我简短回答后,转身正准备进浴室,母亲从柜子上拿出一个包裹喊道:“对了,快递送了一个包裹来,是给你的……这位横道多惠子女士是什么人?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我从母亲的手中接过包裹。包装盒的体积很大,分量却很轻。
“我念大学时的男朋友——横道世之介先生,你还记得吗?她是世之介先生的妈妈。”
“啊,记得记得,就是那个个性很开朗的世之介先生。当然记得啊,你们还交往了一年多,对不对?”
“嗯。”
“你们一直保持着联络?”
“没有。前几天我忽然想起他,就打了一通电话到他九州岛的老家去。”
“好想念世之介先生那个人啊。他好吗?”
我没有回答母亲的问题,拿着包裹不发一语地走回自己在二楼的房间。轻轻地摇了一下盒子,听到盒内发出沙沙的声响。边爬楼梯边拆包裹,从盒子里掉出了好几张照片。
四驱车行走在颠簸不平的路段,头灯照着前方的道路,只见红土路面满是裸露的石砾。路况很差,一踩油门加速,四驱车就弹跳得更厉害。坐在副驾驶座的希薇亚,因为长得高,两手直接撑在车顶,以免撞到头。
“祥子,青霉素还是要叫达累斯萨拉姆那边快点送过来比较好。”
我一边响应着希薇亚的期望:“刚刚已经跟办公室联络过了。”一边往反方向使劲地转方向盘。月亮出来了,四周虽然没有陷入一片漆黑,但视线所及之处仍晦暗不明,偶尔经过孤零零地矗立在荒野中的树木,常误以为是人影。
“你刚从日本回来,第一天上班一定很累吧?”
对于希薇亚的体贴,我回以微笑。希薇亚自己已有大半年没回法国了。
从工作人员的宿舍到难民营,开车只要十分钟。其实,和大家一起住帐篷也很轻松愉快,不过,只要一想到营区没有电器用品和通讯设备,便很难留在帐篷里过夜。
最近有一对从刚果逃出来的十多岁的姐妹住在营区。我傍晚结束工作,和希薇亚一起回去,刚踏进宿舍,就接到通知说妹妹肚子痛得在地上打滚。于是我们现在正在返回营地的途中。
“那对姐妹到今天还是没有开口讲话,看样子先前的遭遇一定很凄惨。”
希薇亚在摇摇晃晃的车内喃喃说道。
逃进难民营的女性通常每个人都有一段惨绝人寰的斑斑血泪史。我刚开始接触这个工作时,每每听她们陈述自身的遭遇,常听到失神恍惚得无法自已,每次都得靠其他前辈当头棒喝,才能从中抽离。
世界上有很多人同情她们,替她们感到悲哀。不过,对我们这群人来说,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同情她们或为她们伤心难过。既然不是为同情而来,那又是为了什么呢?我必须靠自己去找出问题的答案。
道路的前方透出一块光明,广袤无垠的大地只有零星散布的帐篷,帐篷灯宛如坠落人间的星光一般。
我们一抵达营地,马上到帐篷去看那个喊肚子痛的女孩。女孩可能疼得呼天抢地了吧?帐篷四周挤满了前来关心的人。希薇亚用英文对难民的领导人卢班加说:“我先了解状况,会很快让你们知道的。”卢班加于是走出帐篷向其他人翻译说明。
帐篷内,忧形于色的姐姐蹲在满头大汗的妹妹的枕边。卢班加的妻子温柔地用毛巾替她擦去汗水,卢班加被叫进来做翻译,希薇亚一边听,一边准备注射青霉素。
不知道谁在帐篷外唱歌,曲调十分悲沉。卢班加解释道:“那是祈求消灾解厄的祝祷歌。”
给女孩注射了青霉素以后,她原本紊乱、急促的呼吸逐渐缓和、均匀,人也不再像先前那样冷汗直冒。卢班加的妻子松了一口气,和希薇亚一起到公共水井换干净的水。
看着煎熬万分的妹妹解除痛苦,沉沉睡去,一直握着她的手的姐姐终于松开手,安心倚靠在帐篷的柱子上。我用当地的语言跟她说:“没事了,你不要担心。”姐姐疲惫不堪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宽慰,并用英文回答:“谢谢。”
“你会讲英文?”我惊讶地询问。
“嗯,我去学校读过书。”姐姐用流利的英文回道。
“她也会吗?”我转过头看着沉沉睡去的妹妹问道。“会!”女孩给出了一个肯定的回答。
帐篷外头传来开心的嬉闹声,一群男生正在踢爱心团体捐赠的足球,玩得不亦乐乎。
“还不习惯是吗?你们先暂时在这个帐篷住下,好好调养身体。如果你有什么事或想说什么,随时都可以找我讲。”
女孩静静地听我说话,不断地点头。我于是接着说:“……等到稍微安定一点,我们再来聊聊以后的事。”女孩十分吃惊地反问:“以后的事?”
“是啊,你和妹妹两人以后的事啊,我就是为了安顿你们的未来,才来这里的。”
女孩累到无力的嘴角,微微泛起笑意。
“想找我的话,告诉卢班加一声,我们马上就会到。”
我双手搭在女孩的肩上再度叮嘱。女孩抱着行李站起来,虽然惦记着睡梦中的妹妹,但仍然送我到入口。
“加油!”
我用当地的语言跟女孩说。身形单薄、弱不禁风的女孩轻轻点头。
希薇亚和卢班加正在车上谈话,也不知道谈些什么,不过借着月光,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两人脸上凝重的神情。
上车后把手提袋塞进行李箱,侧耳聆听他们的谈话内容,好像是营地转移遇到了阻碍。原定下个月要搬去新营地,但有多户人家顽强抵抗,拒绝迁移。
新营地不论在居住环境、生活设施等各方面,都比这里好上数倍。不过,这里是临时避难所,新营地的兴建则是以永久定居为目的的,换句话说,一旦搬过去,就等于宣告短期内不能回归祖国了。
希薇亚从计划之初,即不遗余力地劝导难民加入搬迁的行列。以身为工作人员的判断,搬家才是明智之举,但她仍希望最终是难民认同此举自愿前往。
两人谈完后,由希薇亚开车回宿舍。心情郁闷的希薇亚开起车来显得有些粗暴,她并不是恼怒卢班加他们不明白自己的苦心,而是为了自己明明了解他们的想法,却还是得继续执行迁移计划而生闷气。
“那么久没回日本了,这次回去有什么感想?”
希薇亚突然冒出这句话,大概是想转移情绪吧。
“……嗯。”我并没有多做表示,径自将目光投向窗外。沐浴在月光下的荒野看不到边际,星空隐没的附近便是地平线。
“有什么坏消息吗?”
见我沉默不语,希薇亚又问了一句。
“希薇亚……你还记得自己的初恋情人吗?”
“初恋……?小时候我曾经喜欢过大我五岁的表哥。”
“不是那种。再长大一点以后。”
“那就是高中时候的男朋友。现在想起来,我都觉得匪夷所思,搞不清楚自己当初怎么会喜欢上那种人。”
方向盘一转,车子驶进没有铺设柏油的道路。每转一次弯,两个人的身体就跟着摇晃。
“你突然问我初恋情人的事,难道是这次回日本见到了自己的初恋情人?”
我简单地回了她一句:“没有。”
“……他是什么样的人?”希薇亚问道。
车灯照得道路两旁的碎石闪闪发光。
“什么样的人……?”
我试着在一望无际的星空下、荒野中回忆世之介。二十年前的世之介面带笑容跃然眼前,仿佛时空交错一般。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
“能够让祥子动心的男人,一定很优秀。”
“优秀?一点也不,他刚好相反,老是成为别人的笑柄。”
“是吗?”
“而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反正别人说什么,他都是‘YES’。”
希薇亚握着方向盘,朝我瞥了一眼。
“……所以,他常常失败。尽管如此,他还是不说NO,还是继续说YES……”
“祥子,你真的喜欢他吗?”
“……嗯,我非常、非常喜欢他,有时候太喜欢了,喜欢到连我自己都生气。不过,都已经分手很久了,现在也想不起来当时为什么会分手。毕竟那时候才十几岁而已,也不是什么需要做决定的年龄。”
“你们大概交往了多久?”
“一年多……现在想起来,分手的理由肯定很无聊。”
“像我们这种在富裕国家长大的年轻男女,分手的理由除了荒唐、无聊以外,找不出第二个……”
听了希薇亚的玩笑话,我无奈地笑了笑。希薇亚转过头看了我一眼,竟慌张地急踩刹车:“你、你怎么了?”
我自己也没有察觉。辉映在后视镜里的满天星斗什么时候因泪水而模糊不清了?我并不想哭,但泪水就是如此止不住地从脸颊滑落。
我对希薇亚说了一声“抱歉”,慌忙转身下车。辽阔的荒野只有隆隆作响的引擎声,以及往黑夜尽头坠落的星空。
去年十一月,世之介在代代木车站发生的意外事故中死亡。他为了救一位因贫血而跌落站台的女性,和一位韩国留学生奋不顾身跳下去,当两人合力抬起失去知觉的女性时……
或许是一种感应吧。自从大二那年暑假,因为至今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的鸡毛蒜皮小事和世之介吵架、分手以后,我们就不曾联络过了。这一次回日本,无来由地忽然很想听听世之介的声音。当然不知道他现在的住处,不过还保留了他老家的电话。
世之介的母亲娓娓道出整起意外的始末,这件事当时还是轰动全日本的大头条。一直到挂上电话,世之介的母亲都没有哭,反而笑着说:“我都已经哭累了。”电话的那一头隐约传来大海的声音。大海,依旧漫无边际。
几天后,我收到了世之介母亲寄来的包裹。包裹里面有一个很旧、很大的信封,信封上是世之介的字,写着“非与谢野祥子本人,严禁拆阅”。世之介的母亲在电话中表示,大信封是她在整理世之介房间时发现的,也许世之介自己都忘了这个东西。
拆开了这个老旧泛黄的信封,从里头掉出几张照片。
有一张照片是一位年轻男性和一位老太太站在婴儿室,隔着玻璃窗看着一整排睡得香甜的婴儿;还有一张应该是在成田机场拍的吧,照片上有一个小男孩远远地看着一对忘情接吻的白人情侣,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另一张照片的拍摄地点应该也是成田机场,因为画面上是一位年轻人把机票交给一位长者。还有一张,为什么连狗屁股都要拍呢?接下来的一张是拿着铁盘子的老婆婆的背影,看不出来是在哪里的公园拍的。再往下是一张樱花的照片,只拍了一根从树干长出来的枝条,枝条上面只开了一朵樱花。最后一张一看就知道地点是在新宿站东口广场的派出所,照片里是一位打哈欠的年轻警官。
照片上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也不明白世之介为什么要留这些照片给我。我把照片看了一遍又一遍,世之介走的时候已经是一位小有名气的摄影记者了。我凝视着这些照片,不禁胸口一紧,世之介是何等出色的摄影家,因为他的镜头里从来没有绝望,而是不断地呈现全日本,不,应该说是全世界的希望。
·
“祥子——!”
把自己裹得很臃肿的祥子站在驹泽公园的入口。而毫不避讳别人的目光,一面大声呼喊,一面跑过来的人,当然是世之介。人行道两旁尽是装潢摩登、充满现代感的咖啡厅,以及打扮时尚,牵着毛发梳得整齐发亮的圣伯纳犬散步的情侣。世之介破坏气氛似的大呼小叫,引来情侣们回头向他行注目礼。“你迟到了!”又是一声吼叫,这次情侣们把目光转向同样大呼小叫的祥子。
世之介全然不把这些时尚、优雅的情侣之流放在眼里,只顾着冲到祥子的身边。春寒料峭,祥子冷得直打哆嗦,不过,她为什么不是左摇右摆,而是上下颤动呢?
“电车里面太温暖了,不小心就睡着了……对不起。”
提议到这个寒风中的公园来约会的人是祥子。世之介一开始当然持反对意见,因为“户外太冷了”。祥子拆掉石膏那一天,他拉着半推半就的她去旅馆。自从两人有了亲密接触后,世之介就说什么都想只待在房间里,于是祥子只能使出苦肉计,到户外约会。
“跟世之介先生……哎呀,要怎么说才好……?总之,我并不是不喜欢跟你做那件事,可是,我的个性是什么都要分得很清楚,吃饭的时候就是吃饭,读书的时候就是读书,再说得明白一点,如果意大利面的旁边摆了饺子,或者炒饭的旁边放着比萨,我就会觉得乱七八糟、没有心情。所以,像你这样不知道是要吃饭,还是要做那件事,我的心里实在很不舒服。”
原来世之介就像刚学会手淫的中学生一样,在房间里吃饭吃到一半,就靠过来亲吻祥子。祥子都说得这么明白了,不能不考虑她的心情。
所以,今天就到外头约会了。
“我们进公园吧。”
祥子冰冷的手拉着世之介就要往公园走,世之介这时猛然想起自己刚才一边喊祥子,一边急着跑过来的原因。
“啊,对了,差点忘了。先别着急进去。”
原本是祥子拉着世之介的手,现在反过来换世之介拉住她。
“怎么了?”
世之介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盒子。盒子上的缎带已经被解开又重新绑上,所以缎带歪七扭八的。不过,这显然是一个礼物盒。
祥子喜不自胜地问道:“咦,这是什么?”她误会了。
“……不是给你的,是有人把这个盒子投进我的信箱。”
“投进你的信箱?”
“是啊。我想大概是情人节那天,不知道谁投进去的。”
“情人节不是上个星期吗?”
“是没错,不过……”
“你现在才发现?”
“我又没有订报纸,而且每天都只有广告单而已,所以一星期才会开一次信箱。”
“是巧克力吗?”
祥子一把抢过世之介手中的盒子。
“是巧克力。”
“谁送的?”
“一个叫作井内芳子的人。”
“她是谁?”
“我也不知道。”
“不认识的人会送巧克力给你?”
“什么?我还以为是你在恶作剧……真的不是你送的吗?”
两个人盯着礼物盒注视良久。其实,情人节那天,祥子做了一个超大的心形巧克力送给世之介。世之介越吃越高兴,当天就把巧克力全部吃光,结果,当晚就流了鼻血。
他想这盒巧克力该不会也是祥子要给他的惊喜吧,不过,祥子并不喜欢拐弯抹角。除了祥子,他实在想不出还有哪个女孩会送自己巧克力。他想了整整一晚,还是茫无头绪。
“你真的想不出来吗?”
世之介站在满腹疑惑的祥子旁边,自己也满腹疑惑。
“……不对,情人节有别的女孩送巧克力给你,所以你故意拿到我的面前来炫耀,是吗?”
祥子才想到似的咆哮起来。
“我哪有炫耀!”世之介连忙否认。
“不是炫耀是什么?”祥子越说越火大。
“你是我的女朋友,难道你不清楚吗?我看起来像那种万人迷吗?你想会有人爱慕我、偷偷送巧克力给我吗?……虽然,我很不愿意这样说自己。”
“你看起来当然不像!……我也很不想这样说我的男朋友。”
“是、是吧?我看起来哪会像万人迷呢?”
“我说过了,不像!”
“对吧!所以,我担心的是……”
“担心什么?”
“……这会不会是别人的礼物,误投到我的信箱?”
世之介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祥子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世之介,冷不防地把手中的盒子塞回给他。
“……我打开过了。”
“又来了!不是你的东西,你为什么要打开?”
“它就躺在我的信箱里……”
“你不是一星期才开一次信箱吗?”
“这跟那没有关系啊……”
两人原本要到公园约会,却始终没走进园内。
“现在要怎么办?”
“怎么办?当然重新包好、绑好缎带啊。”
“一看就知道已经打开过了。”
“会偷偷放进信箱,一定是很喜欢这个人……”
“你说的不是废话吗?没有人会偷偷送义理巧克力[21],偷偷送的巧克力就不是义理巧克力啦。”
两人站在公园外面讨论到最后,终于达成共识,那就是不能让这位井内芳子希望落空,而且只有一个方法可行,那就是挨家挨户去敲整栋公寓五十间套房的门。
“去掉我和住在对面的京子……还有四十八间……”
祥子听也不想听,径自往车站走。
两人取消公园约会,回到世之介的住处。他们站在公寓入口处的信箱前面,不多不少刚好排列着五十个信箱。
“光看这些信箱,就知道这是一件大工程……”
五十个信箱里面,一定有一个的主人是“井内芳子小姐”思念的人,想要把这个人找出来,恐怕是旷日费时的事。
“从一〇一室开始一间一间问,好吗?”
祥子点点头,赞成世之介的提议,不过,她却裹足不前,迟迟没有行动。
“……世之介的房间是二〇五,如果真的是投递错误的话,应该是二〇五附近的一〇五或三〇五最有可能,所以,从这两间开始比较能够事半功倍。”
虽说从祥子口中听到事半功倍这个词很没说服力,不过世之介也同意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如果房号有‘五’的房间都找不到,我们就再按顺序找起。”
“就这么办,祥子真的很聪明。”
“……啊!”
他们才往走廊跨出一步,祥子突然大叫一声。
“怎、怎么了?”
“没、没什么……”
“没什么为什么会叫得那么大声……?祥子,你有话就说啊。”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是不是你想到其他更好的方法了?”
“不是……我只是突然想到,万一这位井内芳子小姐不是弄错房间号码,而是弄错整个住址的话……”
假如有钢琴,这里就是个不协和音。
“别闹了……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万一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我们只好从这个町的一丁目找到五丁目。”
世之介的双脚不由得沉重起来。
“是、是啊。不过,应该不会有人迷糊到这种地步。我们先从一〇五问起吧。”
祥子重新调整好心情,开始往前走。世之介望着她的背影,怎么看都觉得她喜不自胜。
“祥子,你很高兴,是吗?”
“不,我很严肃。”
分明口是心非,祥子根本就是一副很起劲的样子。
他们按了好几次一〇五室的门铃,始终没有人应门。想不到满怀希望的第一役,竟然扑了个空,世之介和祥子的心情霎时由云端跌落。
“我们接着去三〇五室吧?”世之介问道。“嗯……”祥子的眼睛一直盯着隔壁的一〇六室。
“祥子,你刚才不是说从房号有五的房间开始问,比较有效率吗?”
“我是这么说的没错,可是……现在一伸手就按得到一〇六室的门铃,不是吗?再怎么看,都是先问一〇六比较有效率……”
“哎,你又……要按吗?要先按一〇六室的门铃吗?”
“房间都长得一样,到后来我们会搞不清楚哪间问过了,哪间还没问,所以,一定要拿纸笔记下来……”
世之介等不及祥子打开包,立刻按了门铃。这一次很快得到了响应,应门的是一位男性。
“你好,我是住在二楼的横道。”
一〇六室的门打开了,从门后露出一张长满胡楂的脸。眼前的男子大概二十四五岁,看起来刚刚才起床的样子。
“冒昧打扰你,请问你认识一位叫作井内芳子的人吗?”
“嗯?”
“井内芳子,你认识吗……?”
世之介很快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向应门的男子说明。他不认为自己的运气会这么好,才问了第一家便误打误撞,正中红心。所以讲到一半,就随随便便交代过去了。
男子大概还没睡醒吧,连个回答也没有。站在一旁的祥子见状拿起笔来,在纸上写下“一〇六”,正要打叉时,突然听到男子喃喃自语:“井内小姐把巧克力……”
“不好意思,打扰了……”
不认为自己有好运气的世之介,话都已经到嘴边了,却听见祥子急忙插嘴问道:“井内芳子小姐……您认识是吗?”
“确定是井内芳子?”
世之介赶紧把装巧克力的盒子递给他。
“对不起……就像我刚刚跟你提过的,我是在我的信箱发现的,所以就打开了……不过,里面的巧克力我都没有吃,一块也没有少。”
接过巧克力的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的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