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 学园祭

窗外是秋高气爽的天气。仿佛为了触碰到教室的窗子而生长的银杏,叶片已悄悄染上颜色,似乎风一来,就要满地飘散。教授知道快要下课了,课也就越讲越快。坐在窗边的世之介正在听教授上课,一颗脑袋还随着落叶飘飘飞坠的节奏摇来晃去,一副幸福洋溢的样子。

“喂,你的头不要一直摇,我看不到黑板啦。”

坐在世之介后面的同学突然用圆珠笔戳他的背。世之介猛回头,戳他背的男生顿时提高警戒,准备听他回骂,岂知世之介一边摇头,一边笑嘻嘻地说“对不起”,仍是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

“你、你怎么了?好可怕……”

听到同学这么说,世之介也无所谓,继续有节奏地摇头,然后转过身去坐回原来的姿势。任谁看了都觉得世之介举止怪异,有些瘆人。下课铃声响起,铃声一结束,教授立即合上课本,学生也三三两两起身离座。

“松井,这个星期六的校际联谊到底怎样?”

戳世之介后背的男生向邻座的男生问道。

“我们要跟哪一校联谊?”

“大妻女子大学。”

“我要去!我要去!大妻离我们学校这么近,我们最适合和大妻的女生交往了。”

世之介听到他们的对话,回过头来说:“不好意思,我这个星期六已经有约了。”

“咦?”

“你谁啊你?”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瞪着世之介问道。

“我就是这个星期六要和千春小姐约会的横道世之介。”

世之介径自抛下两个听得目瞪口呆的人,扬长而去。他的头又开始像飘飘飞落的银杏叶那样摇摆,韵律感十足。

带着愉快的心情走出教室,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叫他:“站住,世之介!”只见石田肩上披着一件看起来硬邦邦的白色毛衣,寒着一张脸走过来。

“石田学长,你好!”

“好你个头!昨天已经开始排练了,你知道吗?”

“排练?排练什么?”

“当然是桑巴舞啊,难道我跟你还有其他需要排练的东西吗?”

“哦,排练桑巴舞啊。”

“我不是跟你说过,学园祭的时候我们要表演桑巴舞,顺便招收新成员。”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

“今天晚上记得到学生会馆的活动室来。”

“哎?!在那种地方跳桑巴舞?”

世之介跟在石田的后面走下台阶。

“石田学长。”

“什么事?”

“你披着这件毛衣,看起来好像背了一头羊。”

“你到底懂不懂啊?这是现在最流行的造型呢。”

“是吗?”

明明是一件这么臃肿的衣服,但自诩为潮男的石田说这是流行,那就一定是流行。

“这件毛衣多少钱?”世之介问道。

“你要买吗?”

“看价钱啰。”

“别闹了你,我才不要跟你穿一样的衣服,多丢脸啊。”

石田一口气咻地跳下最后几个台阶。

“那我跟你借,一天一千日元。”

世之介也想学石田三级跳。然而,不知道是不是运动不足的缘故,落下着地时,膝盖剧烈颤抖,差点跪在地上。

“你要穿去哪里?会流汗的地方不行。”

被石田这么一问,世之介歪着头喃喃自语:“流汗?”先是一脸苦恼,没多久就笑逐颜开地连呼,“流汗……”

“你干吗?笑得那么恶心。我才不要借你衣服。”

石田快步走到户外,世之介追了上去。日照移进校园,落了一地秋天的光影。他们两人从外面走进学生会馆,立刻感到些许昏暗。就在入口处最显眼的地方,桑巴舞社的社员正围成一圈练着舞。

副社长清寺由纪江一看到他们,马上跑过来叫道:“喂,石田,你排的这是什么练习进度?这样根本赶不上正式演出。”清寺手上拿着应该是计划表的纸张伸到石田眼前,同时注意到了站在石田身后的世之介,于是脸上的表情越发难看,“哎呀,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清寺学姐,你换眼镜了啊?”

世之介试着缓和气氛,却得到对方冷冷的响应:“已经换了半年了。”

“世之介君,你越来越吊儿郎当了,想跟石田越来越像,是吗?”

听到清寺这么说,石田赶紧撇清道:“别闹了,好不好?”

“你们要怎么样,我没意见。反正,这个排练计划不行。”

石田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清寺丢给他的纸张,嘴里嘟囔着抱怨:“又不是要登台表演!”

“没有舞台吗?那要在哪里跳啊?”世之介问道。

“校园啊,就只是在校园里走一圈嘛。”

石田回答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走一圈?!”

世之介明明用高八度的声音惊呼表达内心的动摇,却没有半个人理他。石田和清寺两个人开始讨论进度,他左顾右盼想找个人做伴,可是,其他社员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世之介不得已,只好离开桑巴舞社的排练点,看到靠窗的桌子边围了一群貌似苦闷的男生,便靠了过去,碰巧里面有一个男生和他一起上体育课,于是开口问道:“这里是什么社?”那名男生答道:“电研,电影研究社。”

“啊,我当时进了这个社团就好啦,充满了文化气息。”

“你喜欢电影吗?最近看过什么电影?”

“本来想去看《忠犬八公的故事》。”

“那条小狗的故事?那你最喜欢的电影是哪一部?”

“《壮志凌云》。”

聊到这里,电研社的社员们全部将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开。

算了,算了。

世之介在心里嘀咕着。找了一张晒得到太阳的沙发,一屁股坐了下来。

世之介回想起上个星期,他站在因满座而无法进入的咖啡厅前面等千春回来。千春送她的母亲去乘车,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千春的人。店里陆陆续续有客人离开,原本在入口处排队的客人也一组一组依序进去。

世之介不由得懊恼起来,懊恼自己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老老实实跟着大家一起排队,虽然排队的客人进去了好几组,但在等待期间又来了好几组,如果现在去排队,还是排在最后面,而前面有五六组人马在等。

千春回来的时候,到底是要让她看到跟着大家一起排队的自己,还是让她看到在店门口等待的自己?世之介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哪一个自己看起来比较英明睿智。世之介想了想,最后决定不排队,选择等在店门外。

过了整整半小时,就在他怀疑自己与千春的咖啡之约是一场幻觉时,千春终于回来了。

不慌不忙从地下道走过来的千春,劈头就问:“你还没排到座?难得有机会一起喝咖啡,好可惜。”

千春说得好像已经放弃了喝咖啡似的,世之介赶紧说道:“要喝咖啡,还有其他店可以去!”

“嗯,其他店……”

迫于世之介的气势,千春后退了一步。

“我对新宿不那么熟,世之介君呢?”

“我?我也不熟……”

“那你平常都去哪一带?”

“哪一带哦……”

此时,世之介脑海里浮现出小时候在校园里踢罐子的自己。千春等不到答案,只好往前走,世之介见状,急忙追了上去。

“走这个台阶出去,有一家王子饭店,你知道吧?它连着西武线的车站,我们去那里的酒吧,可以吗?”

“有有有,有一家饭店,连着西武线车站!”

“你为什么要重复一遍?”

世之介跟在不知所以然的千春后头,绷着一张脸,十分认真地回答:“并没有特别的意思。”

饭店酒吧的空位很多。他们被带到靠墙的L形沙发座位,墙上挂了一幅很大的画作。世之介显得局促不安,一坐下就东张西望。千春向点餐的服务生点了洋甘菊茶,世之介开口要了一杯“金汤力”,满以为那是鸡尾酒之类的饮料。

服务生面无表情,不过,千春却夸张地惊呼:“大白天的,你就喝这种酒?”

世之介骑虎难下,只好说:“没错,喝了能放松心情。”事情被他越弄越糟。

“我今天时间不是很多,喝完茶以后,有事得先走一步。不好意思,明明是我找你来的……我猜,跟你喝酒,一定会很快乐。”

“没关系,没关系,我一向都是自己一个人喝酒。”

“是吗?那找个时间一起喝吧。”

“真的吗?!”

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一点也没错。世之介摆出紧咬不放的态势问道,千春慑于这股威势,不由得连连点头。

“什么时候?哪一天?”世之介再问。

“哪一天……?现在就要决定吗?”

“好,那什么时候决定?”

“现、现在决定也可以。”

“那就这个星期六。”

“这个星期六……可以是可以……”

“那就星期六见。”

“星、星期六,哦?”

世之介为了逼出这个结果,只觉得自己连吃奶的力气都使上了,顿时感到全身瘫软。刚刚在咖啡厅前面等千春的时候,满脑子都在想待会儿见到千春要做些什么。虽然还不知道要做什么,但现在已经订下了周末的约会,油然生起达阵成功的成就感。

“对了,你最近跟祥子还好吧?”

世之介端起服务生送过来的金汤力,正一小口一小口啜饮时,千春问起了祥子。

“最近?很久没见面了。”

“是吗?”

“千春小姐跟祥子的哥哥……?”

“胜彦先生吗?我也很久没见到他了。”

千春点了一根烟。

“我到底想要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毕竟我们是那样认识的,我对你说谎也没什么用,所以就告诉你吧……”

千春凝望着吐出的烟雾,世之介凝望着她。说到这里,千春沉默了。

在灯光的照射下,酒吧里到处弥漫着香烟的紫色烟气。离他们不远处坐着一位世之介在电视上见过好几次的某大学教授,正被几个看似学生的年轻女孩团团包围,教授仿佛身在龙宫似的乐得咧嘴而笑。

“我出生在东北的乡下地方。家乡虽然不是很落后的穷乡僻壤,不过,全镇只有一栋五层楼建筑物,就是车站前面的保龄球馆。我就在那种地方待到高中毕业……”

“你一定是风靡全校的万人迷,对不对?”

世之介忍不住插嘴。他看着眼前一边搔弄着飘逸长发,一边落寞地抽着烟的千春,想象几年前她扎着两条辫子,骑自行车上学的样子,想着想着,问题就脱口而出。

“是不是万人迷,我不知道……可是,不管走到哪里,都很受欢迎。初中也好,高中也好,只要一入学,高年级的男生就会跑来看我。”

这些话如果出自别的女生口中,一定是教人听不下去的自我吹嘘,不过说也奇怪,从千春口中道出时,却教人感觉到她是真的为此困扰。

“……不过,我总觉得不对劲。该怎么说呢?我可以在小镇里头找一个喜欢的人,然后结婚生子,过幸福的日子……但这不是我要的生活。我从小好强、好胜,我并不是想要什么,而是想丢掉一些东西。”

讲到这里,千春又静默了,而世之介也没有勇气打破这个沉默。千春在烟灰缸里摁熄烟头,抬起纤细的手腕看了一眼手表。

“我先走一步,星期六再见。”

已经约好了,当然还会再见面。然而此刻,世之介把所有的气力都拿来品尝幸福的滋味,以至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千春伸手去取账单,世之介连忙制止说:“我付就好。”千春拒绝道:“有什么关系?是我约你的啊。”

“可是……”

“下次让你请。”

千春拿着账单匆匆忙忙离开酒吧。世之介独自一人静坐冥想,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方程式:下次让你请=完美的餐厅+酒吧=马上去买《Popeye》[16]。

一眨眼到了周末。若说世之介这一个星期都是为了星期六的约会而度日,一点也不为过。

星期六早上八点多,世之介打完工回到家里。他觉得为了晚上的约会,应该立刻钻进被窝睡饱一点,不过回头一想,还是再确认一次行程,才能睡得安心。他快速把《Popeye》和《BRUTUS》[17]翻到贴有浮签的那一页。

他订了一家看得见东京塔的意大利餐厅,虽然靠窗的座位全部被订光了,不过,订位的人信誓旦旦地告诉他,一定会替他安排只要伸个头就可以看到亮灯的东京塔塔尖的座位。另外,写着葡萄酒名称的纸条已确定放进皮夹里,因为酒名很长,他打算在去六本木的电车上背熟。

他们定于晚上七点在六本木Almond甜点店前见面。世之介打电话告诉千春见面的地点时,千春扑哧笑出声来,但也实在想不出来还有哪里是比较显著的地标,也只能这样了。

世之介计划用完餐后,往六本木里面的巷子走,去一家洞窟造型的酒吧。当然,世之介还没想到喝完酒之后的节目。总之,之后就顺其自然吧,万一操之过急,可是会让好不容易才从天上掉下来的幸运之神溜走的。但就算是顺其自然,只知道Almond甜点店、Wave唱片行也太不像话,因此,他也买了一份东京都宾馆地图,而且已经调查过了,待会儿要去的酒吧附近就有两三家情人旅馆。

幸福满溢的一星期。世之介觉得自己对千春的爱情,终于来到了开花结果的时刻。

世之介提早了一个小时抵达约定的地点,为了打发时间,他走进Wave试听英国摇滚歌手斯汀的新歌,当然,这其中也含有镇定紧张情绪的目的。顺便一提,到Wave听歌一开始就在计划里。

世之介在离约定时间还有十分钟时回到Almond甜点店。当然,这也在计划内。周末将近晚上七点时分,Almond甜点店的门前站满了等待的人,一旦等到相约的人,便很快离开消失在六本木的夜色里。每走掉一对,世之介心里就窃笑一次,因为每个来到的女性,都不及千春的万分之一。不知道为什么,世之介甚至觉得连通过十字路口的法拉利和保时捷,看起来都平凡无奇。

头顶上的时钟终于走到了七点,世之介整理了一下服装仪容。

七点零五分、七点十分。

因为有上一次在新宿地下街等待的经验,所以,世之介还能够从容以对,想象着千春等一会儿就会不急不缓地走过来跟他说:“抱歉,我迟到了。”

七点二十分。世之介一直在脑海里勾勒的千春款款走来的影像,已经有点模糊不清了,他也开始怀疑六本木是不是还有第二家Almond甜点店。

时间无情地流逝,来到了七点三十分。

跟世之介差不多时间到的人,全部走光了。当然,世之介并不记得所有人的脸,只是有好几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性,世之介原本等着看他们见到千春出现时的表情,结果,一个个等到约会对象也都离开了。

他想打电话联络一下,可附近的电话亭没有一个是空的,甚至还有大排长龙的。

世之介大可以过马路到远一点的地方去找电话亭,可是,他又担心万一这期间千春来了会找不到他,也就不敢轻举妄动。就在他不敢离开、站着枯等的时候,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他也开始担心餐厅的座位不保。要是千春再慢一点才到,说不定连只能看见东京塔塔尖的座位都没了。斑马线的通行绿灯开始闪烁,世之介无意间瞥见马路对面的电话亭空了,当下采取行动,用手拨开人群冲了过去。他怕千春这时候出现,还一边跑一边回头看甜点店。

说时迟那时快,世之介一个箭步冲进电话亭,刚好比另一个手上拿着电话卡的男人快一步。他翻开通讯簿,迅速按了电话号码。虽然他认为千春正在赶来的途中,电话不是没人接,就是语音留言,但当“嘟——嘟——”的接通声响起后,电话的另一头居然传来千春的声音:“喂,喂!”

“喂,喂?我是横道。”

“啊,世之介吗?太好了,我打电话去你家,没人接,我想你可能已经出门了……”

咕哝!世之介忍不住吞了吞口水,眼前只看得到塔尖的东京塔,越看越黯淡无光。

“我好像感冒了,今天没办法去了,对不起啊,真的很对不起。”

感冒了就无可奈何,而且电话里头清清楚楚地传出咳嗽声,只不过听起来很假罢了。

“没关系啦没关系,请你不要勉强……”

世之介竭尽全力掩饰,装作无所谓的样子。

他挂上话筒,怅然若失地走出电话亭,恍惚地挪动自己的脚步。不管是《Popeye》还是《BRUTUS》,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碰到约会对象不来时,该如何是好。

·

在星巴克买了一杯咖啡,正准备搭电梯上楼时,背后传来导播前原的呼声:“千千!”前原挺着鲔鱼肚跑了过来,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了,不过看样子他刚吃完午餐。

“最近真是愈来愈像大腹翁了。”前原自嘲似的摸了摸肚子说道。

“你穿Polo衫不就更明显?还有,已经十一月了,穿成这样不冷吗?”我一边说一边走进电梯。

“录音室里面暖气很强,热得要命。”

电梯无声地载着两个人一直往上。置身于六本木新城这栋巨大建筑里,常让人搞不清楚一楼在哪儿。有时候以为自己在地下楼层,可是往前走几步却有照得到太阳的门廊。既然如此,那往上就应该是二楼,谁知上去以后,看到的竟是正面玄关。在六本木新城里面的广播电台上班已经五年了,到现在还是经常弄错,不知道要到哪一个门去接来宾。

“咦,那个雷曼兄弟的广告牌还不拆掉?”

电梯停在应该是一楼的时候,前原指着入口的外面说道。自从雷曼兄弟宣告破产以后,有一阵子电视新闻天天出现这块写着公司名的广告牌,还有人站在广告牌前拍照留念。

每个星期日下午,我都会在这个频道主持十五分钟的音乐节目,今年已迈入第五年。十五分钟的节目,基本上有十分钟是在接听听众热线,剩下的时间则是选播配合咨询内容的歌曲,偶尔需要插播重大新闻。当初因缘际会替一位请产假的知名广播主持人代班,或许是好胜心驱策,我展现出明快流畅的主持风格,回答听众的问题一再引起共鸣,因而大受欢迎。最后,电台决定为我另开一个新节目。“拥抱欲望,但不肤浅!”这句自己喊出来的口号,不但佳评如潮,也带来更多的人气,尤其深受年轻女性听众倾心。

电梯直达设有录音室的楼层,一走进接待处,就能看到窗外的东京塔,距离近得仿佛触手可及。东京塔的灯光变了,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记得高中毕业刚来东京的时候,东京塔只是用橘色的小灯泡拼出一个塔形而已,而现在打上璀璨灯光的铁塔好像浮在半空中一样。

拿着咖啡一走进音控室,助理导播冈本马上递过来一个简单的脚本。其实,节目都做了五年了,所谓的脚本,不过就是歌曲播完之后电话导购的广告词罢了。这个月主推的商品是洗面奶。

“我也是用这一支呢。”我对还在长青春痘的冈本说道。对方坦率地赞美道:“片濑小姐,你皮肤超漂亮的。”

“小冈,你会出人头地哦!”

“真的吗?”

“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一套?”

“这一套?”

“称赞女人的方式啊。”

“你又拿我寻开心了,我说的都是真的,你的皮肤真的很漂亮嘛。”

我拿着剧本敲了敲冈本的头,转身走进录音室。从三十三楼的窗户向外望去,东京街景尽收眼底。

前原导播一进音控室,节目就要开始。我们已经是合作了五年的伙伴,默契好到只要一个眼神就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我还曾差点和他发展成密切交往,那时候我刚从伦敦的艺术学校短期游学回国,前原只是个小小的助理导播,已是有妇之夫。

“千千,可以了吗?”

耳机里传来前原的声音,我轻轻点头,耳边马上响起节目的片头曲。窗外,火红的夕阳正一点一点地沉入摩天楼群的狭缝里。

“各位听众好,我是片濑千春。星期天的下午,各位朋友都是怎么度过的呢?大家都知道,我们的录音室就在六本木新城里面,前一阵子才把全球金融搞得天翻地覆的雷曼兄弟之前也进驻于这栋建筑物。刚刚我在入口处买咖啡,还看到来这里玩的游客,兴奋地和雷曼兄弟公司的广告牌合影留念呢。”

讲到这里,我抬头看了一下音控室,前原正在苦笑。

大约一分钟的开场白结束后,紧接着就是热线电话时间。因为是现场直播,又是第一次和打进电话的听众交谈,在听到对方的第一句话之前都神经紧绷。

“接下来是听众热线时间。各位朋友有什么烦恼呢?说出来让我跟你们一起想想办法。现在就来接听我们今天的第一个电话,喂,喂?”

一个听起来还很稚气的男生声音,透过耳机传进耳中。

“可以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名字吗?”

“我叫裕太。”

“裕太先生,你好!请问你的年龄和职业?”

“我还是学生,今年十九岁。”

“十九岁的学生……嗯,光听这个头衔,就让人觉得烦恼只会多不会少。”

“是吗?”

“开玩笑的开玩笑的,不要介意哦。请问是什么样的烦恼让你打电话进来呢?”

“我很喜欢一个人。”

“我想也是这方面的问题。”

“是吗?”

“抱歉、抱歉……请继续!”

“她的年纪比我大,每次跟她在一起,就觉得好快乐;只要见不到面,就觉得心慌不安,我知道一个男生这样说实在很丢脸……虽然我想跟她一起到处去走去看,可是,我不知道我们是否可以顺利走下去?”

“她拒绝你,不肯跟你一起出去吗?”

“不是她不愿意,而是跟她在一起我很快乐,那她呢?她到底开不开心?我很烦恼这个问题。”

“你没有自信吗?”

“自信吗?举个例子来说,我和她在一起,不管做什么,都觉得很新鲜,但她肯定以前就已经跟谁一起做过相同的事。当然,她没有这样对我说过,不过,她表现出来的样子会给我这种感觉。”

“裕太君,先听我讲一句话好吗?”

“请说。”

“假设裕太君第一次品尝的食物,她早就吃过了,但我认为对她来讲仍然是第一次,因为她跟裕太君你一起品尝是第一次,不是吗?”

面对麦克风一边回应,一边不经意地望向窗外,玻璃帷幕上映出自己戴着耳机的脸,正好和东京塔重叠在一起。

节目进行到一半,助理导播冈本拿着一张新闻稿,表示有新闻快报需要插播。广告结束后,我开始念新闻稿:“代代木车站傍晚五点十三分左右发生人身意外,一度造成电车系统停摆。受到这起事故影响,目前山手线内环线仍暂时停驶,外环线的发车时间则大幅延迟。这起事故正好发生在下班高峰时间,请各位听众注意本台的后续报道。”

见前原打了一个手势,我接着介绍起斯汀一首令人怀念的老歌。

“辛苦了!”

离开录音室一走进音控室,前原和冈本不约而同面露忧色地看着我。“千千,你怎么了?”前原问道。“我?为什么这么问?”我反问道。“因为你接完热线电话后,声音突然沉了下来,变得有气无力。”

“是吗?抱歉,我待会儿约了人见面,先走了。”

穿过他们两人中间走出音控室。在他们面前,还能够强自镇定,装作平静无事的样子,但实际上,我内心深处早已掀起阵阵涟漪。刚刚那个大学生在电话里提到自己的姐弟恋,我始终觉得这个情节似曾相识,可是,却怎么也勾勒不出一个具体的所以然来。

那个大学生的声音好像在哪里听到过,难道之前也接过类似的热线电话吗?

和新晋画家海野约好在饭仓十字路口附近的日本菜餐馆见面,六本木新城离那儿不远,所以,可以好整以暇地散步前往。第一次看到海野的画是在某美术大学校友会所举办的作品联展上。海野的画不是摆在主展场,而是挂在最里面的小房间。邀请我来参观的人是之前便一直很照顾我的镰田。镰田是一家老字号画廊的老板,诚如他所言,挂在主展场展示的画作,不论哪一幅都具有超完美的技巧,不过,也同时让人感受到创作已濒临界限的遗憾。镰田碰到朋友聊了起来,我一个人走向会场最里面的房间,海野的画孤零零地挂在白色墙壁上,绝不是惊为天人、教人叹为观止的那一种,却有一股气势直逼而来,令人不敢忽视作画者那颗想要超越极限、追求突破的野心。我对稍后进来的镰田使了个眼色,微笑说道:“不虚此行。”

回首年轻的时候,自己漫无目的地把精力都放在结交朋友与来往应酬上,过着以收集名片为乐的生活,举凡大企业的第二代、名医、大律师、艺人等等的名片,我都有。拜此之赐,除了累积了不少人脉,如今那段日子只剩下厌恶和恶心。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当初竟会乐此不疲,甚至被别人当成妓女看待。就简单地把一切都归咎给时势使然吧,再说当时一起饮酒作乐的朋友里面,也有很多人找到了合适的归宿,现在正过着所谓“幸福”的婚姻生活。

不可否认,当时的确为自己能够攀龙附凤感到兴奋不已。除了兴奋,也找不出其他的形容词。就在兴奋过头,开始意兴阑珊的时候,我遇见了本间礼。本间是一个没有身份、没有钱也没有生活能力的男人,他只会画画。

我交游广阔,拥有坚强的人脉,想找人买下本间的画并不困难。当然,我也相信他确实有潜质。不过,越是才华洋溢的人,就越没有生意头脑。

我动用所有的关系,把本间介绍给各种不同的人。当时日本经济正走下坡,他那似祭典落幕后般的一系列风景画,获得佳评。

本间于是拜托我做他的经纪人,我便也舍我其谁地承担了下来。我既不懂画,也不懂美术,对艺术又没半点素养,可是凭着一股要让本间礼成为重量级画家的冲劲,开始踏上艺术经纪人这条路。年轻时常常一起喝酒的酒伴镰田,原本就开了一家画廊,在他的支援下,我自个儿在代代木开了一间小小的画廊。每天都有想要成为第二个本间礼的创作者带着画前来。以前用来交际应酬的时间,自此以后,通通拿来学习美术。虽年近三十,仍然拼命读书,不但考取了大学的美术系夜间部,还兼做本间的经纪人,最后连学艺员[18]的资格也拿到了。老朋友前原认为我的经历与众不同,便邀请我在广播节目里开一个单元,专门介绍东京都内举办的各项展览会。

没有人知道人生这条路究竟会在哪里转弯。正因为对这句话有着深切的体认,所以我相信自己可以通过节目,扮演称职的人生顾问。纵使自己无法提供所谓的正确答案—如果人生本就无解—那么我也能满怀自信地提出建议。

走进和海野约定的餐馆,一眼便看见海野坐在吧台的座位喝啤酒。从一幅作品也没卖出去的事实来看海野的生活,他在店里应该不会感到轻松自在才对,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天生大胆的关系,他在开店已经四十年的老板面前毫不羞怯,两人一直谈笑风生。

“抱歉,等了很久吗?”

“我想每次出门都会迷路,所以就提早出门,没想到今天竟然没有走丢,真稀奇啊。”

海野笑着说,嘴唇上还沾着啤酒的泡沫。

我在海野的邻座坐了下来,并且向老板使了个眼色。老板笑吟吟地说:“这孩子了不起,赞!一定能成为大画家!”态度半是认真半开玩笑。

“这话听起来怎么带刺啊?”

海野非常夸张地响应老板说的话,似乎连人带椅子都要一起向后倒去。

“喂,你喝醉了吗?”

“我没醉,我才喝了两公分啤酒而已。”

我向老板点了生啤,然后取出一根烟点燃。

“片濑小姐,看你抽烟的样子,好像很美味、很享受。”

“是真的很享受啊。”

老板拿来了啤酒,放在白木吧台上,说道:“大概只剩下我这个店还可以让客人在吧台抽烟,你们要是不好好珍惜的话……”

“我今天去做节目,电台全面禁烟,也不能在六本木路上边走边抽。所以,现在一次就想抽个两三根。”

老板把色香味俱全的鳕鱼炖芋头盛到小碟里,我和海野当着老板的面干杯,我提醒海野说:“其实现在干杯还早了点。”海野马上反驳道:“我是越干杯越有灵感,喝了才画得出好作品。”

“那你到底画得怎么样了?开舞会、开派对都没关系,可是,要是没有上得了台面的作品,就什么都甭谈了。”

“没问题,这次画的肯定没问题。”

“完成了?!”

我惊讶得猛地将脸凑过去,海野则是自信满满地点头。

“太好了,我刚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发邀请函呢。”

“你不相信我?!”

“这下子我们真的要干杯了。”

“没错,干杯吧!”

“老板,不要啤酒了,有没有香槟?”

我打从心底想要早日看到海野的画。一个青年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才完成的作品,自己可以比任何人都早一步看到,这项工作可说是奢侈之至。自年轻时起就一直追求奢侈的东西,如果最后得到的是此等奢侈,这一生也就有意义了。

享用完老板的拿手料理和辛辣的日本酒后,带着飘飘然的微醺感离开餐馆。刚刚在用餐的时候,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海野的画,所以一走出店门,随即拦下出租车。

为了让海野专心作画,以公司的名义在清澄白河的仓库街为他租了一间画室,最近一个月,海野都在这里闭关作画。

“你真的要现在过去?白天有太阳还好,现在太阳下山了,画室很冷啊。”

海野一坐进出租车,就嘟嘟囔囔地说道。

“你现在是对所属的画廊不满?因为公司没有帮工作室装暖气?”

“啊,对哦,我现在也是和画廊正式签约的画家,所以我可以像本间礼一样,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本间才不会这样。”

“那他为什么现在人在冰岛?”

“他是花自己的钱去的。”

“什么?原来是自费啊。”

本间礼原本就是擅长表现“不可思议的白色”的艺术家。据他本人表示,自己还有十种白色尚未了解,为了把这十种白色通通找出来,他决定周游列国,第一个造访的国家就是冰岛。

“还有,本间已经不是专属于我画廊的画家了,他还跟很多国家的画廊签了约。从现在起,我不靠你赚钱不行啊。”

“啊?你怎么可以跟艺术家讲这种话?”

“你说的又是什么话?只要为了赚钱,管他是艺术家、艺人,还是什么人,我都可以做他的经纪人。”

海野一脸无奈地看着车窗外头。一片静默当中,只有收音机不停地播送。

“……稍早为您报道的代代木站意外事故,有了进一步的消息。山手线内环侧代代木站今天下午五时发生一起人身意外,一名女子不慎自站台跌落轨道,当时刚好在附近的两名男子,奋不顾身跳下去想把人拉上来,却被刹车不及的进站列车直接撞上,造成三人当场死亡的惨剧。落轨女子的身份尚待确认,两名见义勇为的男性死者分别是二十六岁的韩国留学生朴顺炯,和四十岁的日本摄影师横道世之介。”

“片濑小姐,已经到了。”

“啊?”

飘远的思绪被海野的叫声拉回现实。出租车已经停在租来当画室使用的仓库前面,我急忙付钱下车。画室位于老旧仓库的三楼,我们搭着老旧的电梯上到三楼。

“片濑小姐,你怎么了?”

“哎?”

“我觉得你的样子有点怪怪的。”

“是吗?……我好像想到了什么事,却又什么也想不起来。”

“没办法,年纪大了嘛。”

“没礼貌!”

我们走出电梯,海野用力推开厚重的门,“啪”地打开灯,原本漆黑的屋子瞬间大放光明。海野的最新作品就摆在被照得亮晃晃的画室中央。那是一张两米多长的超大幅画作,却只在正中间画了一个快要消失的人影。

我在画前呆立良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海野终于沉不住气问道:“你觉得怎么样?”语气里尽是担忧与不安。

眼前的作品让人无可挑剔。在凝眸注视的当下,只觉得自己几乎要被画面中即将消失的人影拉进画里。

“我想去抓住那个人的手。”

“是吗?……只要抓住他的手,他就不会消失了吧。”

“你画的你最清楚啊。”

“作画的人是当局者迷。”

海野的声音在偌大的室内回荡。

这一瞬间,我感到躬逢其盛,因为又有一位画家诞生了。想到这里,我不禁为眼前的作品内心激荡不已。

·

花小金井车站前的大众澡堂附设有投币式自助洗衣店,里面有八台洗衣机和五台烘衣机,空间说宽不宽,说窄不窄,用来练习刚学会的桑巴舞步倒是刚好。配合着烘衣机的隆隆电机运转声响,开始练习跳桑巴的人正是世之介。洗衣店开在略微阴暗的巷子里,使得店里的落地玻璃窗成了视野良好的镜面。不过,正因这样对着镜子跳,世之介才发现自己就像石田大动肝火骂他的那样,舞动中腰部还是放不开。

他进桑巴舞社已经八个月了,自认为已经抛开了害羞和自尊,但或许残留在心头的那一丝迟疑还是束缚住了自己的腰肢,怎么扭都不自然。

烘衣机的蜂鸣器响起,世之介踩着扭腰摆臀的舞步靠近烘衣机,查看衣物烘干了没有。半湿不干的运动衫拎起来颇重,果然尚未干得彻底。他又扭着腰从裤袋里掏出硬币,又扭一下腰,投入硬币,烘衣机开始嘎啦嘎啦作响,他也随着嘎啦声扭腰并且转动身体的方向。世之介本来想在玻璃窗上检查自己的舞姿,却看到另一个年轻女孩的身影。看她抱着一个大塑料袋,应该是要来洗衣服,可是女孩的表情却显得紧张不安。

“哎呀,惨了……!”世之介连忙停下舞步。

原本打算跨进店里的女孩也裹足不前。

“抱、抱歉!我不是什么有毛病的人,请、请进!”

抱着一大袋衣服好不容易走到洗衣店门口,却看到一个男人在店里跳舞,如果转身就走,直接把衣服抱回去又嫌麻烦,可是,进去又觉得不安,女孩的心思流转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连世之介都看得懂。

“我是大学桑巴舞社的社员,因此要在学园祭的时候表演,所以稍微练习一下。”

世之介大可不必向陌生人交代这么多,但不这么说明,又觉得无法让对方了解状况。

“原来如此。突然看见有人在店里跳舞,吓我一大跳……”

女孩的面部肌肉总算放松下来,并且回以苦笑。

“对、对,是我也会吓一跳的。”

世之介也挤出一个笑容响应苦笑的对方。

“之前我还曾在这里碰到过一个哭得稀里哗啦的女孩子,当时也吓了一大跳……难道说洗衣店是会让人这样的地方?”

女孩一边说,一边咚地放下塑料袋,然后从里面拿出混杂着男生运动短裤的衣物往洗衣机里丢。

“会让人这样,是指会让人怎么样?”

“就是会让人敞开胸怀,情难自禁啊。”

“不不不,我是因为身为桑巴舞社社员的关系,才在这里练舞,绝不是因为情绪亢奋而跳舞……而且,其实我现在也没有跳桑巴的心情,我说真的!”

对于世之介的解释,女孩面无表情地听着。

“……唉,最近我和一位女性朋友讲好要约会,结果却被放鸽子。她告诉我说因为感冒不能来,我问了八个人,有学长也有朋友,其中七个人斩钉截铁地说:‘根本是故意放鸽子!’只有一个人说:‘应该不是故意放鸽子。’那个人刚好那一天也说自己得了感冒,正想请假不来练跳舞。”

年轻女孩一直盯着世之介看,听到这里,忽然开口道:“够了够了,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说完转身就要离去。

“你别误会,我也没有要特意告诉你的意思。”

“真的够了。”

女孩受到惊吓似的走出洗衣店。世之介不死心地对着女孩的背影大喊:“我真的是桑巴舞社的社员!”

“没想到还蛮有趣的!”

世之介拍着石田的背,用兴奋的口吻说道,嘴里塞满了鸡肉,他正在吃社里准备的炸鸡便当。学生会馆的活动室腾出一个角落给桑巴舞社作休息区,社员们就在这里吃便当,因为空间狭小,盛装打扮的石田挨近世之介坐下,长长的羽毛不停搔他的脖子。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只要放开了跳,根本没空理会别人的目光。”

“我自己也想不到跳桑巴舞会这么快乐啊。既然这么快乐,就不应该在小小的校园里跳,一下子撞到这个,一下子扫到那个,好想在浅草嘉年华会上跳给广大观众看啊。”

“是你自己要贫血昏倒的。”

“老实说,那时候还觉得庆幸,幸好昏倒了。”

桑巴队伍上午从正门出发,经过排列着很多炒面摊的校园,再进入正在举行各种展示的校舍。虽然世之介偶尔也会感到犹豫,但仍然奋力演出,尽情舞动,以至于到现在依然情绪高涨。

“下午的路线是什么?”

还有多出来的便当,一群人决定用猜拳来决定便当的归属。世之介一边忙着猜拳,一边问石田。

“体育馆不是有现场演唱会吗?我本来打算抢占演唱会开始前的那段时间去那儿表演,不过,被太鼓社的人抢先了。”

“哎?有这种事?”

“所以,稍事休息后,我们反方向走回去,到正门口结束。”

结果,世之介没赢到多余的便当,又蹲回地上。因为他站着嫌背后的羽毛装饰累赘,而坐着,太阳形状的头套又会刺到石田的脸。

“没想到我还挺能跳的。”

“是啊,腰确实在扭动就好。还有,快找新社员,不然等我们毕业,桑巴舞社就要关门了。”

今天是学园祭的第一天。学生会馆里里外外都充满了学生的笑声和呵斥声。不论是在炒面摊忙进忙出的学生,还是正在舞台上准备演唱会的学生,每个人的情绪都比平常更亢奋、更激动。

“啊,世之介先生!找到您了!”

世之介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连忙转头朝入口处望去。岂料用力过猛,头上戴的太阳头套正好戳到石田的眼睛。

“好痛!”

世之介赶紧向捂着眼睛的石田道歉,又看向入口处。只见祥子跨过话剧社散落一地的道具,朝他跑过来。

“祥子!”

地上躺着一颗泡沫塑料做的佛像头,祥子有点迟疑,似乎在考虑要不要一脚跨过去,最后还是跨了过去,然后一边挥手一边喊:“好久不见!您好吗?”

“我很好。祥子你呢?”

世之介也跑向祥子。自从上次在长崎遭遇难民事件以后,一直到今天,两人只见过一次面,就是上次祥子来告诉他婴儿和婴儿母亲的现状。这段期间,一方面因为祥子极度沮丧,一方面世之介又为自己的无能感到惭愧,也就鼓不起勇气打电话。

“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突然跑来了?”世之介问道。

“我从加藤先生那儿听说您要在学园祭的时候跳桑巴舞。”

“加藤?哎呀,我们已经有一阵子没见面了,你在哪儿碰到他的?”

“我们两个现在一起上英文会话课,是补习班的同班同学。”

“那家伙偶尔也要跟我联络一下嘛。”

“加藤先生说:‘世之介只有夏天需要用到空调的时候才会想到我。’啊,对了,加藤先生最近好像恋爱了,他可没有空理您哦。”

“加藤那家伙恋爱了?”

“我请他下次把恋人介绍给我认识,他说:‘介绍没问题啊,可是怕你会吓一跳。’我很好奇哦,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

加藤的恋人当然是男生,世之介觉得如果是祥子,知道了这件事应该也不会太惊讶。

“……世之介先生,我实在忍不住要问,您头上戴的是什么,向日葵吗?”

“不是,是太阳。”

“啊,对哦,您在跳桑巴舞。”

“……啊,因为是跳桑巴舞,所以才戴着太阳……我现在才意识到。”

桑巴舞社的其他社员目不转睛地盯着世之介他们看。方才置身于社员中间时,还不觉得有什么异样,现在从远处看桑巴舞社的摊位,才明白它有多醒目。

和祥子互相聊过近况之后,下午的活动也差不多要开始了。吃完便当,直接穿着夸张舞衣就地休息的社员们也开始走动,准备出发。

“祥子,不好意思,我得再去跳舞了。”

“我要看您跳。”

“可是,我不是在舞台上跳。”

“那是在哪里?”

“在哪里?就是在校园里边走边跳。”

“要站在哪里看得最清楚,屋顶吗?”

“在外面跳的时候,站在屋顶可以看见,不过,进校舍以后就……”

“那我跟在队伍的最后面好了。”

“这样好,这样就可以一直看到了。”

桑巴队伍开始整队,扛着一台巨大录音机的石田站在最前面,世之介则退到队伍的最后一排,以便和祥子走在一起。音乐响起,队长一声吆喝,全体队员一起扭腰款摆。

正在学生会馆休息的学生不是摆出“受够了”的表情,就是用“没救了”的眼神目送这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队伍离去。

“世之介先生!”

“什么事?”

听到祥子的呼唤,世之介一边扭腰一边回头。

“请问活动结束后您有空吗?好久没见面了,我想和您一起吃个晚餐,不知道可不可以?”

祥子毕恭毕敬的口吻实在和桑巴舞的调性非常不符。

“跳完以后,我还有事。”

“要去参加庆功宴吗?”

“不是。我有一个朋友叫仓持,我要去帮他搬家。”

世之介一说话,就跟不上音乐的节拍,或者应该说他没办法配合乐曲的节奏来说话。

“您要帮朋友搬家,那就没办法了。下次再约好了。”

“抱歉、抱歉。”

无法和祥子共赴晚餐约会的世之介,继续扭着腰走进热闹得不可开交的校园里。他每扭一次腰,就掉一根羽毛,祥子急急忙忙地跟在后面捡。

“这么说,你和那个叫作祥子的女孩现在在交往啰?”

坐在副驾驶座的仓持,一边摸着裂开的指甲一边问。世之介重新握了握方向盘,喃喃说道:“应该不算交往吧。”

小货车载着仓持的行李,沿着山手路开往仓持的新居,一路顺畅。社团在学园祭那天跳完舞后,移师到神乐坂的居酒屋举行庆功宴。世之介婉谢参加,心甘情愿来帮仓持搬家,不过,人到现场却让他感到泄气,颇有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叹。

首先,让他吃惊的是,仓持的行李出人意料地少。当初听说要搬家,世之介脑海中马上浮现书桌、书架等大型家具,可是,仓持整理出来的行李竟然只有十个瓦楞纸箱,而且箱子里装的几乎都是衣服,三下五除二就搬上了小货车,完成了所谓的搬家。

除了行李少得让世之介吃惊外,仓持父母的冷漠态度也让他震惊。仓持的父亲明明在家,却始终没有露脸,仓持的母亲忧心忡忡地看着纸箱,却不肯送即将自力更生的儿子出门。总之,他们的表现让世之介不寒而栗。

唯一的儿子重考一年,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却因故退学,才二十岁而已,就要和有孕在身的女孩共组家庭,展开新生活。像这样的情节,当然不能要求做父母的高呼万岁欢送儿子,但无论怎样,儿子收拾行李离开家门都是一件大事。他还记得要上东京的时候,母亲就像舞台剧女演员一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父亲就像热血青春电视剧里的老师,真情流露地拍着他的肩膀,两相对照之下,仓持实在可怜极了。

“啊,那里!那个红绿灯左转,然后第二个红绿灯右转。”

沉默了半晌的仓持有气无力地指着前方的信号灯说。

“你怎么没精打采的。”

“我打包行李一整晚都没睡。对了,谢谢你借我钱,幸亏有你这笔钱,替我出了一半的搬家费,让我在小唯妈妈面前稍微有点面子。”

“就算阿久津唯之前租的公寓不允许有小孩入住,你们也没必要两个人出来租房子住啊,为什么不跟她妈妈一起住呢?”

听到世之介的询问,仓持叹了口气。

“她妈妈住在两室户的公房,我们如果住进去,房门一打开,就看到岳母在睡觉哦。”

世之介一面听仓持说,一面转动方向盘。

“……不过,这次租的公寓离她妈妈家很近,走路一分钟就到了。住近一点,将来孩子生下来了她妈妈也能帮着照应。”

“唉,‘怀孕了’真的就是到了时间,孩子就会生下来呢。”世之介嗫嚅着。他自以为所言深刻,道出了真理,不过,却没能打动直面现实问题的仓持。

“对了,找到工作了吗?”世之介问道。“那里、那里,就是那栋公寓,就把车停在电线杆的前面吧。”仓持连忙指示世之介停车,然后回答刚刚的问题:“暂时找到了,有一个月的试用期,试用期间领半薪。”

“半薪也没关系。是什么样的工作呢?”

“房产中介公司。”

“房产中介公司?就是那种玻璃门上贴满房产广告单的小屋子?”

“不是,我是做房产经纪人。”

“房产经纪人?听起来就觉得不太正派。”

“那可是一家正规经营的公司,虽然很小,只有六个人,不过,现在似乎很景气。”

世之介停得太靠墙壁了,以至于没办法打开驾驶座的车门,只好从仓持坐的副驾驶座下车。“我先去开门,是二〇二室。”仓持跑上楼梯说道。果然如猜想一般,仓持租的房子是一间没有公共门厅的老旧公寓。

世之介抱起看似重量最轻的箱子爬上楼梯。二〇二室房门大开,世之介探头瞧了一眼,房间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仓持一动不动地站在屋子的正中央。

“这个要放在哪里?”

世之介正想把箱子放在墙边,却听到仓持哽咽地对他说:“谢谢!”他吓了一大跳,赶紧抬起头来,竟然看见仓持哭了。

“……世之介,我一定会努力的,为即将出生的孩子努力。只有你愿意帮我,还替我搬家。总而言之,我跟小唯一定会加油的,谢谢。”

仓持突然落泪,世之介也慌了手脚,双手仍抱着箱子想放下却放不了手,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