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进入八月,连日溽暑逼人。初次在东京体验盛夏凌人的世之介,简直就像无处可躲的流浪狗一样,每天对着一日热似一日的天气吐舌喘息。世之介的家乡现在当然也是夏天,不过,白天把人和地面一起晒得发烫的太阳,偶尔也会被云朵遮蔽,到了晚上,还有习习凉风扫去炎夏酷热,这些都是东京没有的。在家乡或许有较难入睡的夜晚,但从来不会彻夜无眠。
七月的最后一天,桑巴舞社翘盼已久的浅草嘉年华会终于登场了。世之介当然也是表演者之一,不过,他的学长石田为了让自己能够在最佳状态下参与演出,不容分说地硬叫世之介代班。接连好几天没日没夜工作的世之介,穿着色彩缤纷的服装,在中午前赶到集合地点准备上场。就在“忘我社”等待出发的空当,世之介竟然因为睡眠不足和中暑晕倒在地、不省人事。
世之介恢复意识以后,发现自己正躺在主办单位临时搭起的急救帐篷里。世之介依稀记得自己在意识尚未完全清醒的时候,心里还挂记着游行的事,还向其他队员梦呓道:“我没关系,你们出发吧。”
世之介以为大家会因为放心不下,最后决定取消游行,一起围在床边守护他。很显然,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忘我社”的舞者就不用说了,就连硬要学弟代班的石田,也只是目送担架把世之介抬出去而已,大伙儿仍旧高高兴兴,又无情无义地跟随游行队伍到大街上去狂舞了。
嘉年华会圆满落幕。傍晚时分,全体与会队员一齐在浅草的居酒屋举行庆功宴,世之介这才知道自己被如此无情地对待了。全体队员仍然情绪高亢,大家手举啤酒互相干杯,只有世之介一个人躲在角落,为自己的遭遇长吁短叹,感慨自己竟碰上一群没心没肺的人。
世之介虽然在嘉年华会昏死过去,不过,接下来的几天也发生了令他喜出望外的事。原本他一直以为自己没办法在回九州岛老家之前拿到驾照,没想到笔试及格,路考也通过了。
“喂,你又在看嘉年华会的录像带了?”
加藤刚从公共澡堂回来,世之介一如往常,厚着脸皮赖在有空调的加藤家里。其实,世之介靠打工也存了一点钱,最近正在考虑要不要搬到离学校近一点的地方。他心里盘算着与其在现在的住处装一台空调,不如再咬牙忍耐一个月,找一间有空调的房子。所以,接下来的一个月,只要设法不被加藤赶出去就可以了。
世之介躺在地板上爽朗地说:“欢迎回来。”加藤笑着说:“你不是说跳桑巴舞很丢脸吗?结果还不是去了。”
加藤看到屏幕上的“忘我社”随着轻快的节奏,在浅草的大马路上扭腰摆臀的舞姿,打从心底感到无趣。他随口问了世之介:“对了,你后天要回老家是吗?”
“是啊,不过,只待两个星期就会回来。”
世之介眼神含恨地看录像带,现在的他非常后悔当初没能好好练习,更是憾恨自己不能在嘉年华会上露脸。
“叫你不要来,你还是来了。你来了不打紧,还随便动我的录放机。我只要听到这个音乐,做梦都梦到你在跳舞。”
“我在你的梦里跳成了吗?”
“什么?”
“我没有在出发前昏倒?”
面对还不死心的世之介,加藤只能感到错愕。他转身走进浴室,想看看从傍晚就浸在浴缸里的西瓜冰凉了没有。
“喂,加藤,你看千春的事是不是祥子捏造的?……就是祥子之前说她是高级应召女的那件事啊……我一直在注意千春,祥子该不会因此嫉妒吧……?”
世之介躺在地板上,一边做着蹬自行车的运动一边说。加藤抱着西瓜从浴室走出来,啧了一声说道:“你又要说她的事了?……我知道你现在不用去打工,也没有事情可以做,可是,像这样不是每天看嘉年华的录像带,就是讲千春那个女人的事,你这个人,一点建设性也没有!”
“建设性?没有没有,我本来就没有那种东西。”
“你既然那么在乎那个女人,直接去找她确认心意不就得了?要不然就拿你打工存下来准备搬家用的钱,买她一晚嘛。”
“哇,你这样讲很过分,我可从来没有打过那种歪主意。”
“鬼扯!你连说梦话都在跟她讨价还价,不记得了吗?”
“……我有吗?”
抱着西瓜的加藤一脚跨过世之介的身体。
“看吧,你根本就打算要跟她做买卖。”
高级应召女这个行业究竟在做什么,世之介自己也调查了一番。自从入学以后,世之介不曾踏进过学校图书馆一步,为了查“高级应召女”,他特别去办了一张借书证,第一次进图书馆借了爱弥尔·左拉写的小说《娜娜》。
“娜娜出生在贫穷的劳动阶级家庭,原本是演员,后改卖淫当高级应召女,凭借淫荡的肉体魅力征服上流社会。那些跟她一起厮混的上流社会绅士,纷纷沦陷在性欲中,一个个破产并失去地位,落魄潦倒在街头。而恣情纵欲又穷奢极欲的娜娜,悲惨的结局已经在前面等着她了。最后,娜娜凄凉地死去……”
摘要写得很清楚。世之介光是看完摘要,就觉得自己简直像在诅咒千春会死于非命一般,他实在读不下去。
“喂,加藤,这本书你能不能替我先看一下?”
西瓜应声被剖成两半,加藤已经开始拿汤匙挖果肉吃。世之介把《娜娜》朝他扔了过去。
“我待会儿吃完西瓜要出去。”
加藤霍地改变话题,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
“已经十一点多了,你要去哪里?”
“去哪里……?只是出去散一下步。”
“如果是散步,我跟你一起去,反正有空嘛。”
“你不要跟来,还是留在这里看高级应召女的小说比较好。”
“我看不下去啦,太恐怖了。”
世之介走到厨房拿出自己的汤匙准备对西瓜下手,实际上,加藤从未表示他可以吃另一半西瓜。
“我想千春绝对不是一开始就是那种女人,说不定她的背后有个大哥什么的,逼良为娼、逼她下海。”
世之介开始大口大口地挖着西瓜吃。加藤不理也不问,打开房门就要出去。
“等一下,我也要去。”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不要跟来。”
世之介捧着西瓜、带着汤匙紧跟在加藤后头。
“你连西瓜也要带去?”
“西瓜还没有吃完啊,而且只是去散步,有什么关系?”
加藤懒得再说什么,不发一语直接走出玄关。
世之介边走边吃西瓜,亦步亦趋地跟在加藤后面。“那个千春哦……”他对着加藤的背影喊话,试着绕回这个话题,不过,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两人默默地走了三分钟左右,加藤突然停下脚步,开口说道:“还记得之前我告诉过你我对女孩子没兴趣吗?”
“哦,记得记得。”
“你说你第一次跟同年级的女生约会,还问我对什么有兴趣。”
“对啊,我确实说过。”
“我……喜欢男生。”
加藤说得还是很干脆的,但冷冷的语气里透着一丝紧张。
“哦,是吗?”
“哦,是吗……这就是你的反应?”
这下换加藤吃惊地看着世之介。
“啊……?难道……你真的趁我睡着的时候对我上下其手?”
“你想太多了,像你这种型的,完全不是我的菜。”
“……你这样说太过分了吧?”
“……总而言之,我喜欢男生就对了。所以,你要是觉得没办法继续和我往来,那就这样吧。”
加藤又开始往前走。
“啊……你这是在拐弯抹角地叫我不要去你那儿借地板睡觉?”世之介急着问道。
“不是啦……我说了这些,你一点都不震惊吗?”
“震惊啊,我马上要没有空调吹了。”
“因为这个原因?”
“对啊。”
“反正该说的都跟你说了。”
“我知道、我知道。那……以后还是可以去你那里睡觉的?”
世之介的话又听得加藤张口结舌,他回过头来看了看世之介。
两人走到一个林木茂密、苍翠蓊郁的公园。夜晚的气氛在园内灯光与群树枝叶相互掩映下,更显得梦幻迷离。
“世之介……”
加藤挡在正悠哉地挖着西瓜吃的世之介面前。
“……唉,算了算了……我就是这样子的人,像我们这种放浪形骸的人,每晚都会到这个公园来寻求一夜的刺激。今天,我也来了。”
加藤的情绪逐渐攀向焦躁的峰头,在他背后的是一个幽暗无光的公园。
“什么?这里是干那种事的地方吗……?”
连世之介都仓皇起来。
“没错。”
“那我在这儿不是不合适吗?”
“没错,很不合适。”
加藤的情绪已经超越了焦躁的界限,几乎暴怒地咆哮道。
“……那我坐在那边的长凳上等你好了。”
加藤原以为世之介会就此离开,不料他竟然一边捧着西瓜一边走向公园。为之气结的加藤也一时无语。
“等我?”
“我不会妨碍你的,你赶快去啦!”
走进公园的世之介找了一张最靠近的长凳坐下。总的来说,吃西瓜还是坐着吃比较顺手、容易。
就这样,世之介在加藤的住处无所事事地度过一天又一天,转眼暑假也过了快一半。假如不是早已计划返乡,他一定会继续赖在加藤的房间,吹着凉飕飕的空调,直到铃虫开始鸣叫。
说到返乡,这可是世之介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世之介顶着一张睡脸走出当地机场的航站楼。第一次回家,他的肩上扛了一个很大的背包,里面装了一个大理石台式闹钟。四个月前,他带去东京的闹钟,现在又带回来了。
他在航站楼外等着搭利木津巴士到市区。在等车的空当,世之介忽然抬头看着天空,今天看来也是个大热天呢!他不经意地转了转脖子,一副悠哉样。不过,除了炙热,同时映入眼帘的还有湛蓝无垠的天空以及洁净壮阔的高积云,看得世之介忽然感动得要掉泪,多么令人怀念的夏日晴空。不过,煞风景的世之介很快就感到不安,生怕自己会中暑,一定是之前参加浅草嘉年华会,临出发前昏死过去所留下的后遗症。
世之介搭上利木津巴士前往市区,到了市区得再换公交车。从市区到家里,搭公交车大概需要一个多钟头。说到世之介的老家,连住在乡下的当地人都说他们那里“很乡下”。摇晃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终于到达目的地,因为世之介在公交车上呼呼大睡,所以下车时还不停地揉着惺忪的睡眼。他没精打采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才走两步,就低头猛看自己的脚,怀疑自己是不是错穿了别人的鞋。
世之介环顾四周,这一带的景物明明是从小看到大的故乡风景,为什么现在看起来不太一样?四个月前还是每天都得走的路,说它是世之介的专属道路一点儿也不为过。
可是,这条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窄?
他的身高应该和四个月以前一样才对,但道路两旁的石墙为什么变矮了?世之介再次确认自己并没有穿错鞋,他脚下踩的的确是自己天天穿、早已布满脏污的运动鞋,然而,不论是道路、石墙,还是小时候曾经跌下去过的水沟,看起来都变得好小,就连杂货店的店面,尺寸也缩小了一号。
世之介从高二暑假后,身高就停止生长了,怎么可能到东京四个月又突然长高呢?
世之介晃呀晃地朝家里走去。坐在豆腐店前面晒太阳的葛井大婶一看到他,马上叫道:“哎呀,世之介,你从东京回来了呀。”
“啊,大婶,你好。”
豆腐店的大叔听到他的声音,也赶紧从店里走出来揶揄一句:“世之介,你变得有气质多了啊。”
“噢,大叔,你好。”
世之介爬上陡急的斜坡道,终于望见了自己从小住到大的老家,没想到自己的家变得比道路、石墙,还有跌落过的水沟还要小。
啊,对哦,我现在住在东京……
世之介恍然大悟,不禁脱口而出。他抬头仰望天空,第一次发现原来九州岛夏季的天空蓝得如此透彻,九州岛夏日的蝉鸣一波又一波,如此喧嚷鼓噪。
搭飞机时忙着看空姐的世之介,一双眼睛简直累坏了,此时突然眼前一亮,因为令人怀念的家就在眼前,浓浓的乡愁排山倒海般袭来,老实的世之介根本招架不住,他几乎是含着眼泪拉开玄关的门,迫不及待地朝屋内大喊:“我回来了!”
他一踏进玄关,熟悉的味道立即扑鼻而来。斑驳磨损的窗框、摆在鞋柜里的除臭剂,所有的陈设都跟四个月前离家时一样。
四个月前,他独自背着沉重的行李,带着即将展开新生活的心情走出家门。
各种情感交织,在世之介心中隐隐涌动,就在这时候,屋里传来母亲的声音:“你回来了。”世之介闻声很快将视线从鞋柜里的除臭剂移开,看到穿着围裙的母亲就站在自己的面前。他好想对母亲说:“妈,谢谢你把我养育成人。”不料,母亲只看了感慨万分的世之介一眼,就连珠炮似的念了一串:“你怎么这么慢?跑到哪儿去玩了?祥子小姐人都已经到了。”
“我哪有跑去哪里玩……”
世之介话说了一半,突然打住。
“……咦?你刚刚好像说到祥子?”
世之介歇斯底里地大叫出声的同时,祥子也冷不防地从他母亲的背后探出头来。
“祥、祥子……”
“欢迎回来!”
“为、为什么?……你、你不是明天才来吗?”
“本来是预定明天……哎呀,说来话长,你知道skymate[13]吧?”
祥子还是一如既往地我行我素,自顾自地说话。
“知道啊,学生优惠票嘛,我就是买这种机票回来的啊。”
“就是说嘛。可是,我不知道有这种机票啊……学校的朋友告诉我,我才知道。我知道了以后,当然很生气,我是学生,本来就有权用skymate,对吧?可恶的商人为了赚取佣金,竟然没告诉我,还叫我买一般的机票,您不觉得他们很过分吗?所以,我马上打电话给旅行社,请他们更改。因为明天的机票很紧张,恐怕排不到,所以就临时改成今天了。”
祥子愤愤不平地陈述着,听得世之介的乡愁啦,感慨啦全都消逝无踪。母亲从看起来精疲力竭的世之介手中接过背包,还不忘称许祥子:“实在是一位很有金钱观念的小姐,了不起。”世之介则在心中呐喊“不是!不是!”,可惜这等心声母亲根本感受不到。
“既然如此,你也该先来个电话打声招呼吧?”
世之介明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但向来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他自然不会就此罢休。
“您说得没错,可是,我一直在机场等退票,今天早上才排到的。”
“你特意等别人取消订位,就为了改搭skymate?”
“有什么不对吗?当省则省本来就很重要。”
母亲用理所当然的口吻在一旁插嘴说道。
就在你一言我一句中,世之介踏进了久违的客厅,可是,为什么端冰麦茶给他的人是祥子?从进门抬杠到现在,世之介总算弄清了事情的大概。
今天早上,祥子运气很好排到了早班机的退票,她立刻打电话给旅行社更改饭店的入住日期。虽然拿到了机票折扣,却也需多付一晚的住宿费,但祥子对这个矛盾视而不见,仍旧欢天喜地地强调skymate的折扣有多高。
祥子从机场搭饭店的接驳车,抵达饭店、办好入住手续,不过早上十点。祥子在饭店绕了一圈,游泳池也去过了,咖啡也喝完了,土产店也逛遍了,百般无聊之下,她打电话到世之介家,想告诉他自己已经到了。
接电话的是世之介的母亲,她第一次听到祥子的名字,以为是世之介在东京交的女朋友,惊喜得不得了,转念又想儿子的女朋友特地从东京来找他,却一个人孤孤单单待在饭店,实在太可怜了,于是问道:“要不要现在来我们家?”
母亲还画了一张详细的地图,传真到饭店给祥子。
算起来,她们两个人也不过相处了几个小时,为什么感情如此融洽,看不出半点隔阂?看来看去,反倒是他这个儿子像客人。
“爸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是不是自觉像外人的缘故,世之介的口气明显不悦。
“大概七点吧……啊,祥子,砂糖不是放在那里,在那个橙色的橱柜里面。”
“知道了!啊,找到了。哇,从料理台的窗户看出去,风景好漂亮啊。”
“因为我们家的地势比较高,连海都看得见。”
祥子和母亲的心情都很好。
“你都不问我在东京过得怎么样吗?”
世之介终于按捺不住。母亲回应说:“你不是一天到晚往朋友的家里跑吗?你那个朋友叫作加藤。还有,你参加了桑巴舞社,就在重要的公开表演那一天,昏死过去。我说的对不对?”
关于独子在东京生活的状况,看样子她已经问过祥子了。
阔别四个月之后重返故里的感动,通通不见了。世之介他们等父亲回家吃晚饭,由于儿子很久没有在家吃饭了,所以今晚的餐桌上有世之介最爱的汉堡肉。不过,看到站在厨房的母亲和祥子两个人越聊越起劲,他心里就越来越有喧宾夺主的感觉,也就越想越不舒坦。
尽管如此,世之介也有新发现。他发现出门都有司机接送、硬将游艇派对当成海水浴的祥子,其实很擅长烹饪。煎汉堡肉就不用说了,就连父亲爱吃的炖菜,她也能够在母亲的指点下做得有模有样。
世之介看着她们在厨房忙进忙出,越看肚子越饿。他决定带着“既然此处容不下他”的心情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的一切都不曾改变,就和四个月前一模一样。他躺下来睡觉,似乎明天早上又要顶着睡眠不足的脸去上学。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意识逐渐蒙眬。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被父亲叫醒:“喂,你回来了!”
“爸,你下班了。”世之介边揉眼睛边说道。
“晚餐煮好了。”父亲说道。四个月以前,父亲也是这样招呼他吃饭的,一点都没变。
“好,我马上下去。”
他的回应也跟四个月前一样,一个字都没变。
正要关上房门离开的父亲,忽然停住脚步,回头问道:“……你,应该没有对那个女孩子做什么奇怪的事吧?”父亲问这句话时,眉头都纠结在一起了。
世之介打了一个大哈欠反问:“什么奇怪的事?”
“就是……让人家怀孕之类的。”
“你说什么?”
父亲问得非常认真。
“别闹了,我们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没骗我?”
“绝对没骗你。”
世之介拉高了嗓门回答。事实上,他本来就问心无愧。
父亲露出了安心的表情关上房门。世之介听到他一边下楼一边对母亲说:“孩子他妈!世之介说没变胖。”这句话恐怕是他们夫妻俩传递信息的暗号。
晚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屋里,把吊扇的叶片吹得团团转。世之介走出房间,才下了一半楼梯,就看见祥子露出脸说:“世之介先生,吃饭了哦。”
“嗯。”
“对了,伯父说吃完晚餐,要带我们去他跟朋友常去的小酒馆。”
“小酒馆?是那家叫作‘幸’的店吗?”
“伯父说他的梦想就是等世之介先生考上大学,然后父子俩一起去喝酒唱歌。”
“我爸真这么说?”
“不是伯父说的,是伯母偷偷告诉我的……像这种令人感动的时刻,如果我也能够在场一同分享,一定会很幸福。”
真是个我行我素的女生,世之介仿佛是推着祥子的肩膀走向餐桌的。而他的父母挥别怀孕疑云后,笑得更加开怀。“世之介,东京来的小姐说话就是好听、有礼貌。”“没错、没错。”夫妻俩心花怒放,高兴地干杯喝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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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箱里找不到红酒,原本冰红酒的地方摆了几盒即食蘑菇浓汤。不记得自己买过浓汤,应该就是他买来的。自己开开关关冰箱也有好几天了,为什么完全没有注意到呢?
幸好整箱买来的法国桑塞尔葡萄酒还剩下一瓶。把蘑菇浓汤往里推,腾出空间放葡萄酒。已经七点了,现在才放进去冰,待会儿他来了一定不够冷,或许应该到楼下的便利店买包冰块。
这套房子大约是在三年前买下的,很幸运抽签抽到顶楼的一间,有前后阳台,所以,新宿的夜景从阳台就可一览无遗。只比自己的房子低一个楼层的深川夫妇,偶尔在晨跑时会遇到,总是抱怨他们的房子正对隔壁栋的散热塔,视野全部被挡住,害他们根本看不到新宿的摩天高楼群。
买这套房子时,正巧是房价荡到谷底、房贷利率最低的时候。以距地铁新宿站仅两站的地理位置来说,能够用五千万日元买到六十平方米两室两厅卫的房子,实在是可遇不可求。
大学毕业后,我很快在一家知名的中型广告公司找到工作,一做就是八年。这八年间,主要负责手表、汽车和香水等奢侈品的营销业务,因而累积了不少人脉。后来,有一家新创刊的杂志大力延揽我出任广告业务主管,我顺势跳槽并在杂志社待了四年。之后便自立门户,目前拥有一家小小的广告公司。
当时之所以会兴起购屋买房的念头,一方面是因为公司的经营已上轨道,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自大四开始交往的对象,突然因为身体不适,住院治疗了很长一段时间。入院的原因是心脏异常。
或许是他生性高傲,向来不轻易示弱,可是那一次,他竟然在病床上低声啜泣。看到他那个样子,我禁不住脱口而出道:“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离开你。”
如今回想起来,那些话也许是自己的求婚宣言。所幸手术很成功,术后的复原状况也不错,因此三个月后平安出院。出院以后,我们很有默契地都不去谈住院时发生的事情。只是每个星期在家里的阳台上一边喝酒,一边天马行空无所不聊时,偶尔会觉得彼此并没有忘记当时说过的话。
那一天,我接到他的电话,说自己倒在房里无法动弹,要我“快叫救护车”。我马上拨了急救电话,并飞奔到医院,但医生却将我挡在门外。
可能是激动过度的关系,我竟把两人交往已经超过十五年的事实原原本本地告诉医生。医生不但不为所动,反而露出嫌恶的表情,冷酷地告诉我:“你并非家人,看着也不像妻子或未婚妻,无权见病患。”
院方已经通知他的家属。两个小时以后,他母亲赶到医院。等他情况稳定下来后,开始抱怨:“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一直要你们赶快结婚,不是吗?”我也只能苦笑着回答:“他太受欢迎了,不愿意安定下来。”
蓦地又想起他住院那会儿的情形。当时,我一个人坐在医院的走廊揪着心抱头枯等,不知道他病情严重到什么程度,也不清楚治疗的状况。由于走廊上偶尔会有护士经过,我勉强还能够保持正常,要是四下无人,眼噙泪水的自己一定是当场跪地,浑身战栗。来到一楼的便利店买冰块,顺便站在书报架前翻了一下杂志,眼前忽然掠过了白天发生的事,再也无法集中精神读完手中的文章。
今天下午,我约了饮料公司的客户在青山的咖啡厅见面。我们在业务上已经往来很久了,今天主要是为了讨论饮料公司下个月即将举办的新品发布会,除此之外,她还聊到最近迷上了越南。
我坐在窗边的位子,正好面向十字路口,熙来攘往、纵横交错的行人一一映入眼帘。一面听她叙述如何在越南认识那位画家,一面眺望人来人往的街景,忽然瞥见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穿越马路。
“哎?”我不由得叫出声来,却想不起来那个年轻的男性身影究竟是谁。不但想不起那个人的名字,就连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认识他的也都无从记忆。
“怎么了?”
她话说到一半被打断,也立刻转头朝着外面的马路望。
“刚刚过马路的那个人,我好像认识……”
我的目光始终停驻在马路上,当然,年轻男子早已走远。
“是工作上认识的朋友吗?”
“不是,那个人很年轻。”
“是你喜欢的那一型吧。”
她又眺望了外头的大马路一会儿,看见有服务生走过来,便请服务生续杯红茶。
“也许是吧。对了,你们俩最近还好吧?”
“我们?还是老样子。”
“之前你才因为她三心二意的事大发雷霆,不是吗?”
“唉,那件事早过去了……只是想到她都这把年纪了,还一心以为自己很受欢迎。看了只觉得可悲而已。”
“什么话?你们都正值壮年不是吗?”
“碰到这种事的时候,你必须用普通女性的生理年龄来看。”
“哦,是吗?……啊,我还不是跟你们一样,我也想抓住青春的尾巴啊。”
“那家伙也这么说。”
“可不是吗!自己跟自己说这种话倒还好,可是如果换作同年纪的普通女性跟我说这些话,我就会觉得有点悲哀。”
“你也有这种感觉,对吧?”
接着,两个人的话题又回到越南,并且约定下次协调好休假的时间,一起去越南走走。走出咖啡馆时,那个在无意中发现、万分眼熟的年轻男子身影,已自脑海悄然退去,不留痕迹。
提着冰块回到家里,一开门就看见他人已经到了,正端着小菜去阳台。“今天怎么这么早?”我开口说道,对方则一面抱怨“怎么又是伊势丹的菜色”,一面把切好的鸭肉盛到盘子里,顺便用手拈了一块放进嘴里。
“你不是去大阪出差了吗?”
我把冰块倒进冰桶里问道。
“是啊,这次的工地就在你老家那个超市附近。”
“什么老家?早就卖掉,变成别人的店了。”
“超市还是超市。虽然重新装潢,也换上新潮的西式招牌,但我问附近的人,他们还是叫它‘丸万’。”
他任职于大型跨国建设公司,因为工作的关系得跟着建案的地点到处跑,老早就把整个日本跑遍了。近几年来除了日本,还得飞到亚洲各国频繁出差。频繁出差往返的地方,一定会经过数年的建设,再度成为万众瞩目的新据点。这几年,我已经完全不回老家了,但从他频繁出差大阪的现象来看,自己从小生长的地方应该有很大的变化。
抱着冰桶走到阳台,他已经安坐在椅子上了,而且还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到卧室换了运动衫。
两个人坐在阳台上用餐,虽然天色微暗,却可以享受晚风的轻抚,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幸福的感觉溢于言表。
“酒还没有冰透。”
看见他拿起开瓶器就要拔出软木塞,我连忙出声阻止。他则叼着烟皱起眉头说:“没关系啦,我快渴死了。”
我发现自己忘了拿筷子,站起来准备回头去拿的瞬间,不知道在什么魔法的催化下,顿时想起下午在青山咖啡厅看到的那个年轻男子到底像谁。
“啊……”
他葡萄酒开到一半,听到我的叫声,不由得停住手抬起头来。因为力道还没自固定在开瓶器上的软木塞卸除,所以喉咙里发出咿呀使劲的声音问道:“怎么了?”
“没有,没什么……”
所有回忆既鲜明又地熟悉地跃然眼前。那个走在路上,被我无意中看见的年轻人,不就像大学一年级时的好朋友世之介吗?只是二十年过去了,世之介不可能一如当时的模样就那样走在路上。
“喂,你到底怎么了?”
他一边拔软木塞,一边偏着头问。
“我今天下午约了丸野在青山喝咖啡,看到了一个过马路的年轻人。那个人……”
我话都还没有说完,便忍俊不禁,自个儿笑个不停。
“你在笑什么?真吓人。”
“我念大一的时候,有一个跟我很好的朋友。”
“男的吗?”
“是啊,我们念同一所大学,他真的……啊,对了,我们会认识是因为他一开始认错人,主动跑来跟我讲话。”
我想起了世之介明明睡在别人的床上,却假装睡在地板的样子,也想起了他在深夜的公园,坐在长凳上吃西瓜的模样。
“……他的名字叫作世之介。对了,我都忘了,我们还一起去考驾照哩。”
“你不要自己一个人在那边傻笑,看了让人心里发毛。”
“对不起啦……”
我拿起他倒的酒,啜饮了一口,又禁不住笑意浮现,掩也掩不住。
“……那个叫世之介的家伙,那时候对一个女人一见钟情,那个女的好像是高级应召女,比他大好几岁。咦,当时好像正值泡沫经济的高峰期。反正世之介就是对她念念不忘,连睡觉说梦话都在出价讨论夜渡资。啊,对了对了,那时候还有一个家里很有钱的千金小姐对他一往情深……世之介还跟着她带着救生圈去参加她哥哥的游艇派对呢。”
明明知道他听得索然无味,但话匣子打开了就是停不下来。
“我第一次看见你这么高兴地聊大学时代的事情。”
“是吗?”
“是的。我们是在大四那一年认识的,从那时候开始,你总是说‘我念的大学很无聊,没半个有趣的人’。”
“我说过这种话?”
“说过,我记得很清楚。”
“是吗……?那一定是我当时没发现。”
“没发现什么?”
我不禁陷入沉思,如果没有遇见世之介,自己的人生是否会不一样?我思索了一下,自己应该不会因为世之介的存在与否而有不同的人生。年轻时没遇到过世之介的人多得不可胜数,想到这一点,我突然觉得自己比别人多了一份幸运。
“喂,赶快去拿筷子啊,肚子饿扁了。”
我点了点头,转身走向厨房的途中,又笑了起来。两个男人围着阳台的小桌子说说笑笑,璀璨的新宿夜景,正在眼下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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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下,你真的可以吗?”
世之介的母亲冷不防地把头伸进车内,嘴巴则跟着世之介的一举手、一投足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世之介就是世之介,胸有成竹地频呼:“没问题、没问题!”因为父亲的车和在驾校学开车时用的车种不同,他甚至连车钥匙都插不进去。
“你车上还载了祥子,千万要小心再小心。”
他想调整一下后视镜的位置,一按按钮,才知道是车窗的开关,差点就夹到母亲的脖子。
祥子并没有坐在副驾驶座,他正想开口问为什么,坐在后座的祥子抢先一步说:“我坐在司机的旁边容易晕车,而且,坐在后面跟司机说话比较容易。”
虽然她和世之介还不是男女朋友,不过世之介第一次开车,她也不应该坐在后座。
“对不起……可以请您先开一下空调吗?”
昨天晚上,世之介打电话告诉朋友栗原:“我回来了。”栗原是他的高中同学,念的是当地的大学。原来不管是东京的大学生还是九州岛的大学生,到了暑假都无所事事,备感无聊。因此,栗原提议说:“世之介,那我们明天一起去海边玩,我现在就打电话给次郎和小池。”
想到四个月以前,四个人还凑钱合买色情杂志轮流看;四个月以后,其他三个人都成了当地大学的新生,也都交到了女朋友。初步决议各自开车带女朋友一道去。
“你呢?在东京有没有女朋友?”栗原问道。
“没有。”世之介原想如此答道,但祥子正和母亲在厨房吃西瓜。
“说到女朋友嘛,有个朋友从东京来了。”
“男的?”
“不,是女的。”
“女的?是个女生?……那跟你讲应该没关系。”
栗原拐弯抹角地说。
“别兜圈子了,什么事快说!”
“嗯……那我就说了哦,次郎正在交往的女朋友是大崎樱。”
“什么?!”
“他们一起在比萨店打工,然后就看对眼了。就是那家叫Zattsu的比萨店啊,你以前也去过。”
怎么会没去过?当然去过,而且,还是跟大崎樱一起去的。
“走一下就到海边了,为什么还要特地开车去呢?”
世之介还在一毫米、一毫米地调整后视镜,坐在后座、等得有些不耐烦的祥子忍不住出声问道。
“我家附近的海全都是岩岸,没办法游泳。”
“世之介先生的朋友都要带他们的女朋友去,是吗?”
“是啊,大家一起去,连我们在内,总共八个人。现在要走了,可以吗?”
“可以呀,我都坐在车上等了十五分钟了。”
世之介总算放下了手刹,脚也离开了刹车踏板。等到耐性全失的母亲早就离开了车库。世之介一会儿前进一会儿后退,慢慢将车子开出昏暗的车库。一出车库,马上碰到陡坡。这部车的刹车和驾校的练习车比起来,实在是灵敏太多了,世之介稍微一踩,坐在车内的两个人就跟着前后晃动。
“我好紧张哦。”
“啊,对不起。”
“世之介先生的朋友应该都是很有趣的人,对吧?”
“啊?你是因为这个紧张呀。”
“嗯?不然呢?”
世之介集中精神开车,没空搭理祥子。车子滑下陡坡,转进狭窄的乡村小路。世之介学开车的时候,最拿手的就是L弯道。他穿过村庄,进入县道。除了出发前耽搁了一点时间外,上路之后可说是一路顺畅。
“世之介先生的朋友都有车吗?”
“大家都有哦。你看,这里跟东京不一样,家家户户都有停车场,所以一拿到驾照,就会去买车。”
他们沿着临海县道继续前行。世之介暗想:“啊,原来这就是兜风。”世之介对自己生平第一次开车就上手,感到十分骄傲,当然,如果同行的祥子能够坐在驾驶座旁边,就更美好了。
“祥子,你热吗?”
“不热,很舒服。”
“要听音乐吗?”
“哎呀,车上有石川小百合的专辑呢,是您父亲在卡拉OK点唱的歌。”
“拜托,别闹了。这是我第一次开车兜风呢。”
“那听渥美二郎的好了。”
世之介再踩油门持续加速,车子犹如在冰上滑行一般行驶在县道上。他开始尝试人生的第一次超车,被他追上并且超车的是以前上下课时搭的公交车。
第一次开车兜风,超乎世之介想象地顺心惬意。
他们约在亚热带植物园前面的大马路集合,世之介到达的时候,已经有三辆车并停在路边,栗原一群人正坐在烈日下的栏杆上说话。世之介把车开到最后面停妥,大伙马上朝他一拥而上。
“等了很久呢。”
先一步跑到的栗原向世之介抱怨,同时看向后座的祥子。
“你好,我叫栗原。”
“您好,敝姓与谢野,名叫祥子,今天承蒙您的招待……”
“够了够了,可以了。”
世之介急忙下车,叼着香烟的小池向他打招呼:“好久不见。”世之介“哦”地应了一声,眼睛不停地搜索次郎和大崎樱。栗原和小池的女朋友则继续坐在栏杆上,向世之介问好。
“次郎呢?”世之介开口问了栗原。
“最前面那辆车就是。”栗原扬了扬下巴。
世之介踩在热腾腾的柏油路上,慢慢接近白色丰田卡罗拉。次郎和大崎樱也从后视镜看到世之介正一步步靠近。世之介看到副驾驶座的瞬间,忽然犹豫了一下,发觉自己走错边了,下一秒钟很快地绕到驾驶座那一侧。
世之介敲了敲驾驶座的门,车窗马上打开了,次郎“噢”的一声露出一张脸。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人当然是大崎樱,她穿着雪白的Polo衫,顶着日照、闪着光影的脸上有轻微的晒痕。
“好久不见。”
这句话是对次郎说的,不是说给大崎樱听的。但,开口回应他的却是大崎樱:“你回来了。”
“嗯……唉……啊,你们两个的事,栗原都已经告诉我了。你们一起在那家比萨店打工,对吧?卖跟白开水一样的咖啡给客人哦,哈哈哈。”
次郎听到世之介的玩笑,脸上的表情才放松了下来。
“你在东京去找过小泽吗?”次郎转换话题说道。
“小泽那家伙总是穿得光鲜亮丽,在搞什么大众传播研究社。”
“他以前也说过想当电视节目主持人。”
“哎,真的吗?”
背后忽然传来一阵笑声,世之介回头一看,祥子和栗原、小池的女朋友不知道聊到什么事,笑得花枝乱颤。
世之介跟着其他三辆车,各自载着朋友,开往位于半岛突出处的海水浴场。大家的女朋友都坐在副驾驶座,只有祥子坐在后座。一行人在十一点左右抵达目的地。高中时代常去的海边店家“小滨屋”,在沙滩上临时搭起一座可以一览整片美丽海景的看台。趁女生走进更衣室的时候,栗原问世之介:“你跟祥子吵架了吗?”
“为什么这么问?”
裹着浴巾换泳裤的世之介偏着头反问。
“因为她没有坐在副驾驶座啊。”
“她说她坐在副驾驶座会晕车。”
世之介挑了一个最简单的理由说,栗原“哦”了一声表示理解。
栗原和小池的女朋友都是擅于交际的人,所以,新加入的祥子也很快和她们打成一片。她坐在后座开心地说:“我是第一次跟情侣档一起出游呢。”
世之介换好泳裤,先到小滨屋设置的洗脚池等祥子她们。没多久,女生全都换上泳装依序走下楼梯。世之介平常看到的祥子都穿着饰有褶边之类的衣服,把自己包得紧紧的,但他从来没见过祥子的胸部竟如此丰满壮观。这实在是一个令他吃惊的发现。当然,祥子今天穿的也是一件镶了荷叶边的连体泳衣。
栗原的女朋友和小池的女朋友高中时就认识了,她们不约而同地穿了分体式泳衣,最后下楼的是身穿白色比基尼的大崎樱。
世之介仿佛特意不去看大崎樱似的,他牵起祥子的手,故意孩子气地朗声对她说:“沙滩很烫哦,所以我们要快速跑着去海里。”两人手牵手奔向快被太阳烤焦了的沙滩。“好烫、好烫!”祥子一边尖叫,一边紧紧地跟在世之介的后面。世之介一头栽进万顷碧涛中,祥子也跟着扑进海里,突然一个大浪打来,祥子险些被吞没、卷入汪洋大海,吓得世之介赶紧把她捞起来。大伙站在水边,看见他们俩嬉闹玩耍,笑得好不开怀。
大家开始玩沙滩球,世之介则一个人朝海面上的浮标游去。游到一半,他翻过身让身体漂浮在水面上,脸部马上感受到太阳的热度,清凉的海水伴着阳光不断舔舐他的胸膛,令人感到无比舒畅。世之介一边踩水,一边隔着晃荡摇曳的水面眺望沙滩,只见一群人追着一个球跑,还有,穿着白色比基尼的大崎樱正向自己招手。
哎?
世之介迅速地搜寻祥子的身影,结果看见她追球追得比其他人拼命好几倍。世之介也对大崎樱挥挥手,海面的风轻轻拂过他被海水润湿的肩膀。
大家很晚才到小滨屋吃午餐。世之介当然不否认游艇上的鱼子酱很美味,但他还是认为游完上岸以后,来一碗清汤乌冬面加饭团才够味。
刚刚太阳还当空高挂,不一会儿工夫已缓缓隐入背后的山。在沙滩上跑来跑去的孩子们,后背一个个被阳光染成了橘红色。
用餐结束后,大家感到一丝凉意,纷纷披上浴巾和衬衫,慢慢踱步返回沙滩。在往岩岸的路上,一群人很有默契地拉开彼此的间隔。世之介离大家最远,他和大崎樱并肩同行。风一吹来,大崎樱绑在腰间的T恤就这样贴在被水濡湿的腿上。
“祥子个性很开朗。你们交往很久了吗?”
“算交往吗……”
世之介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大崎樱见状又说:“祥子很喜欢你,对不对?”
“你看,她这个人有点怪怪的呢。”世之介答道。
“你讲的那是什么话?我不是也和你交往过吗?”
大崎樱瞄了一眼世之介的侧脸,害世之介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胸口。
“别光说我的事。次郎怎样呢?”世之介故意转移话题。
不知为何,大崎樱突然收敛起笑容。
“是次郎向你告白的吗?”
“我们的事没什么好聊的。”
大崎樱跳了一下,跃过被海浪推上岸边的海藻。
“你们交往得很顺利吧?”世之介问道。
“当然啰。”
大崎樱又露出了笑容,不过,那并不是世之介熟悉的笑容。
“先别聊我和次郎的事啦。祥子真的很喜欢你。”
“是吗?”
“你看她为了让你的同学喜欢她,多拼命啊。”
听大崎樱这么说,世之介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祥子。
“她平时就是那样啊,我行我素。”
“世之介,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迟钝。通常,年轻女孩子是不会在紫外线这么强的海边,像祥子一样跟男生玩在一起、打成一片的。”
世之介又抬头看了一眼祥子,发现她的肩膀不知为何晒得比其他人还要红。
“总觉得你和祥子真的很般配。”
大崎樱喃喃低语。一波潮水冲走了祥子他们留下的足印。
“配吗?”
“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都没有这么多的笑容。”
“哎哟,误会大了。我会笑是因为她老在搞笑,状况很多。”
“你看,还说没有?一讲到祥子,就高兴得合不拢嘴。”
“是吗?”
不知道是不是感应到有人在自己的背后指指点点,祥子忽然转过头来大喊:“世之介先生,那家海边商店有卖烤整只海螺呢!”
“哎!你还要吃啊?!”
世之介吃惊地大叫回道。他的声音伴随着错落有致的浪涛声回荡在黄昏的沙滩上。
晚餐一定是祥子和世之介一家人共进,已成为这几天的惯例。当然,祥子仍然住在饭店,只是她的三餐,从早到晚都在世之介家解决,甚至于沐浴洗澡,也都在世之介家做完才回饭店。
“你送祥子回饭店之前,先帮我把这盒水羊羹拿去给初野大婶。”
母亲一面就着腌萝卜吃茶泡饭,一面吩咐世之介。正在吃饭后点心的世之介,一面吸着凉粉,一面应道:“方向恰好相反,不顺路啦。”
阔别四个月后,回到家的当天以及第二天,餐桌上还有庆祝的气氛,但接下来的几天,世之介自不用说,就连祥子,他们两夫妻也不太把她当成客人。
“你现在正在吃的凉粉,就是初野大婶拿来的。”
“是吗?早知道不吃了。”
“你们听听看,这孩子说的话多可恨啊。”
世之介的父亲早就习惯了母子俩的斗嘴,所以悠哉游哉地在客厅看棒球。初来乍到的祥子应该不会跟世之介的父亲有相同的反应才对,可是,她也把这对母子的口角当成耳边风,若无其事地咬着腌萝卜,继续吃茶泡饭。
“世之介先生,绕过去一下有什么关系呢?就当作散步嘛,我跟您一起去。”
“祥子要是我的女儿就好了。我才不要你呢。”
“好好好,我去,我去!”
一个母亲已经够麻烦了,现在连祥子都跟她站在同一阵线,世之介毫无胜算可言。
就这样,世之介吃完晚餐,带着祥子,状似亲密地踏出家门。夏天的晚风熏熏然地吹在刚沐浴过的脖子上,令人身心舒畅。
“既然出来了,要不要到海边走一走?”
“去海边?风景一定很美!”
“虽然都叫作海边,不过不是沙滩,是岩岸哦。”
“您是说防波堤那边吗?”
初野大婶的家就在通往防波堤的路上。世之介走进院子,看见玄关门敞开着。他懒得进去,直接把水羊羹放在玄关处,朝屋内叫道:“大婶,我把水羊羹放在这里了哦。”初野大婶连忙从屋里走出来:“哎呀,你带女朋友回来啦。”
“没办法,谁叫我在东京那么受欢迎。”
世之介看准了祥子等在门外听不到,所以随口胡诌,信口开河。
世之介和祥子沿着陡峭的斜坡往海边走,只花了些许时间,便来到了低矮的防波堤。两人一翻过防波堤,脚下立刻踩在海岸线的礁石上。
海滨的礁岩在皎洁的月光映衬下,发出幽幽的蓝光,让祥子连呼“好美!”。祥子明明是为了美景沉醉,但世之介却越听越飘飘然,觉得祥子完全是在为自己陶醉。他拉起祥子的手往更突出的海岸尖端走去。
“哇!这是我第一次在晚上这么近距离地看海。”
世之介找到一块平坦的岩石让祥子坐下。祥子眺望着远方若隐若现的水平线,月光静静地洒在她的身上,晚风也轻轻掠过她的发梢。
世之介蓦地想起大崎樱在海水浴场跟他说的话:“祥子为了让你的同学喜欢她,多拼命啊。”
祥子出神地看着海浪撞击在脚边的岩石上,激起朵朵浪花。世之介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然后在祥子的身旁坐下。由于石头的面积不太,他们只能屁股紧贴着屁股坐,而且只要稍一失衡,自己就会被祥子的屁股挤出去。世之介用力夹紧人字拖,鞋绊都快嵌到趾缝里去了。
“祥子,大崎樱对你大为称赞呢。”
“大崎樱小姐?”
祥子转过头来,两张脸的距离倏地变得很近。海水不停地在脚边的礁石间摇来晃去,碰到礁石又破碎成无数水花,不断发出嘭、嘭、嘭的单调声音。
“你很在乎我的同学,所以他们玩什么,你就玩什么。你看,你也去坐香蕉船,还跟着一起游到跳台。”
“哎呀,我并没有特别花心思在他们身上,香蕉船和跳台都是我提议的啊。”
看到祥子满不在乎的反应,世之介不由得感伤起来,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接话。
晚风撩起阵阵舒爽,海面遍洒月光,气氛很是浪漫迷离,但在这种氛围的熏染下,两人却相对无语。
“……我、我就说嘛,真的是大崎樱想多了。”
世之介尴尬地笑了笑。他原本以为祥子会跟着一起笑,不料祥子出其不意,深深地垂下头去,沮丧得都能听到她低头的声响。
“你、你怎么了?!”
面对祥子突如其来的反应,世之介显得手足无措,眼睛直盯着祥子。
“世之介先生,您一点儿都不了解女孩子的心。”
“什么?”
“我是个女孩子,看见您跟前女友有说有笑地走在一起,怎么会不难过?”
“没有的事……嗯,如果让你心情不好过,我在这里向你道歉。”
“我已经向您表示过我心里的难受了。”
“……对不起,我没注意到……哎,可以请问是什么时候的事吗?”
“我不是很大声地跟您说‘世之介先生,那家海边商店有卖烤整只海螺’吗?那时候,我就已经……”
“咦?是吗?我听不出来啊——实在是太奇怪了……我还一直以为你嘴馋想吃呢。”
“我对贝类过敏!”
“啊,对不起哦。”
世之介此时觉得坐在身旁的祥子,看起来比平常幼小很多。
“世之介先生……谢谢您带我到您的家乡来玩,实在是太好了。”
“真的吗?一开始我也在想,你来了会怎么样。到头来,我也觉得很快乐。”
远方的水平线上缀着点点星光。
世之介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搭在祥子的肩上。被圈在臂弯中的祥子,感受到世之介手臂上传来的缓缓力道,似乎连一秒钟都无法再等,急切地扑进他的怀里,结果用力过猛,一头撞在他的肩胛骨上。
“好痛!”
“哎呀,对不起。”
“没、没关系。”
两艘船通过海面。由于船行速度飞快,所以不是渔船。不过,船只双双并行,一起投射在水面的船灯波光,煞是美丽。
“我对大崎樱已经没有感觉了。”
“嗯。我知道啊。”
“可是,你刚刚……”
“我想套您的真心话啊。”
“啊?是这样吗?”
“两个人像现在这样一起看海,心情实在很好。”
“祥子,我可以……可以亲你吗?”
四下鸦雀无声,一片寂然。
世之介终于忍不住,一把将她拥在怀里。
“祥子……”
世之介双臂用力,紧紧地箍住她的身体,不过,祥子没有回应世之介的热情拥抱,取而代之的是用如梦初醒般的声音询问世之介:
“哎……?这个时候怎么……”
“你说什么?”
“……那里啊,刚刚有船靠岸呢。”
“船?”
“嗯,在那里……您看,大家都下船了……”
祥子的眼神呆滞、恍惚。世之介心想那附近一带沿岸确实有渔港,不过,船并不会在这种时间收网回港,就算是渔船返航,也不应该在布满暗礁砾石的岩岸停靠下船。他以为祥子又在搞笑、说莫名其妙的话了,一边纳闷一边回头看,只见月光照满海岸,岸边的岩石微微透着绿光。世之介再顺着祥子的视线朝更远处看去。
“咦?哎?!”
祥子并没有胡说八道。
“哎?那是……到底是什么?”
离他们不远处的岩岸,停了一艘奇形怪状、从未见过的小船。在月光的照射下,世之介清清楚楚地看到小船又破又旧,好像随时都会沉入海中似的。污秽不堪的船上,用合板隔了一个看起来像房子的小舱,舱房打开了一部分,祥子一点儿也没有说错,一个又一个的人自船内钻出,从缺口处跳到遍布礁石的岸边。
“那些是什么人?”
祥子望着那群从船上迅速移到岸上的男子,慢条斯理地问道。她完全处于状况外。
“不、不知道。”
事出突然,世之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先行上岸的男子已经攀着礁石,冒险沿着陡峭的岩石往上爬,直逼他们而来。这一群人的人数超过二十人,每个人都衣衫褴褛,骨瘦如柴,泛蓝的月光照得他们个个身影分明。
“反、反正快走就对了。”
世之介急忙抓住祥子的肩膀。大概是太急着站起来,世之介用力过猛,使得脚下的石块晃了一下,脚步随之踉跄,身体紧接着向前栽倒。
“那些人看起来不像住在这附近的人。”
彻底处于状况外的祥子,仍旧慢条斯理地说道。
“反、反正快走就对了。”世之介又强调了一次,“他、他们是难民!坐船漂流到这里的难民!”
“难民?”
祥子总算是搞清楚状况了。她紧张地抓着世之介的手臂。
“应、应该是。反正我们赶快回到镇上去……”
“等、等一下!您看!好像有一个抱着婴儿的母亲呢。”
“不、不要看了,快走!”
定神一看,那一群人和世之介、祥子的距离已经近到可以听见他们的脚步声和喘息声。带头的年轻男子在石隙间匍匐前行,一爬上高处的某个大凹洞,马上看到了手牵着手的世之介和祥子。男子立时停止不动,跟在他背后接连爬上来的其他人,也跟带头的男子一样,一个个当场定格。
两阵营之间的距离只剩下几米。世之介直接弯着腰站起来,并把手伸进祥子的腋下,以便随时可以把她抱起来。
全部趴在岩石上停止不动的男子当中,有一个看起来比任何人都要瘦弱的女人,精疲力竭地抱着一个婴儿。就在双方对峙的当下,她打破僵局,开始摇晃着脚步朝世之介他们走来。
海风将她的黑色长发吹得四散乱飞,纷飞的头发遮住了她那张略嫌黝黑的脸。那女人也不去拨开脸上的头发,只顾着用世之介他们听不懂的话不停喃喃自语。她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想要喊叫却无力喊叫。她每跨出一步,都需要用尽全身的气力才办得到,而这么做只为了让世之介他们看一看她怀里那个奄奄一息的婴儿。
女人吃力地走到半途,那群男人纷纷在她背后咆哮、怒吼起来。然而,她丝毫不予理会,仍然一步步接近世之介他们。一个大浪打来,浪头冲向礁岩,破碎成无数浪花,飞溅在世之介和抱着婴儿的女人之间。
“世之介先生,小婴儿……小婴儿……”
世之介猛回神,发现自己紧紧地抱着祥子,而祥子正在他的臂弯里一直重复念叨着小婴儿。
“您希望我们救这个婴儿,是不是?是不是?”
祥子几乎是哭着问已经来到眼前的女人。
“世之介先生,如果他们被抓到了会怎么样?我们要救那个小婴儿!世之介先生,您快说要怎么办啊?”
听到祥子的嘶吼声,世之介也吼回去:“不、不知道!”下一个瞬间,抱着婴儿的女人踩到一块松动的岩石,眼看就要摔倒,世之介下意识冲到她面前,从她那软弱无力的手中接过奄奄一息的婴儿。
女人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却还在不成语调地拼命说话。世之介无言地点头,女人推了推他的背,似乎示意他们快逃。忽然,四周有如白昼般光亮,两艘状似巡逻艇的船只不知何时开到附近的海域。
只见两盏强力探照灯,从摇晃的船上发出太阳般的光芒,朝他们直射而来。探照灯照亮了每个角落,那一群男人慌了手脚,到处都是亮晃晃的一片,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逃。巡逻艇透过扩音器发出阵阵怒吼,却因为受到涛声、风声的干扰,连一句话也传不到世之介的耳中。
几名身穿制服的警察从巡逻艇上跳下来,由于他们身手太过矫健、机敏,相形之下,那些四处乱窜的男子,动作慢得看起来就像电影里的慢动作镜头一般。
而那位瘦到脱形的女人,此时竟似万般绝望地蹲在世之介的脚边,嘴巴虽然不停地开合,但已经完全发不出声音,只能用手势要世之介他们“快逃,快逃,快救小婴儿”。
揽在怀里的婴儿好轻,手臂又细又小,正和世之介不断冒汗的手臂紧紧贴在一起,体温真实地从手臂传到世之介的胸前。小婴儿还活着。
世之介如坠梦中,开始拔腿狂奔,躲避从巡逻艇下来的警察的追捕。他一只手抱着婴儿,一只手抓着几乎一路都在尖叫的祥子。
这里是他从小玩到大的地方,即使黑暗中也知道该踩哪一块石头。警察在他们的背后高声叫喊、奋力追赶,世之介一跃而起,企图跳过两块巨石之间的大缝隙,祥子的手竟然在跃起的刹那松开滑落。世之介落到对面的岩石,回头一看,祥子被石头绊倒了。
“祥子!”
世之介用双手抱着婴儿呼喊祥子。海浪扑岸,海水在两人之间激起偌大的飞沫。
“快逃啊!您快逃啊!不要管我,快跑!您一定要救小婴儿!快跑!”
仿佛要掩盖海浪不时碰撞所发出的声音一般,祥子扯开喉咙狂喊,喊声响彻整个海岸。世之介转身想跳回祥子的身边,却目睹原本跑在祥子后面的那群难民,一个接着一个被逮捕。另外有几名警察一脚跨过仍然蹲在地上的婴儿的母亲,很快地追了上来。
“赶快逃!”
祥子这一叫,让世之介恢复了神志。他马上改变方向往前跑,每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怀中婴儿的细小手臂就会剧烈地晃一下。
“等一下!不要跑了!”
除了警察要他停步的声音以外,还夹杂着祥子的叫声:“快跑!不要停下来!”世之介不由得停下脚步,被警察抱住的祥子无力地挥舞着双手,想要甩开他们的手。
“你们是日本人?”
扶着祥子的警察远远地向站着不动的世之介高声问道。
“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世之介仍然抱着婴儿,同时目不转睛地注意着祥子的状况。祥子应该是受到了很大的惊吓,身子瘫软到站都站不起来。防波堤的另一边刚刚还是一片黑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灯火齐明,把附近一带照得通亮。白色的防波堤上还有红色的警车灯不停闪烁,世之介思忖着下一步该往哪里逃,左思右想除了回到镇上以外,哪儿都没有藏身之处。从镇上赶过来的警官接二连三地翻过防波堤。
“你们是在这里等这些人吗?”
面对警官的询问,世之介无力地摇头。他想要开口讲话,喉咙却像着火似的烫到发不出声音。
“你想逃到哪里去?不要再轻举妄动了,我现在到你那里去。”
世之介以为自己踩到了一块不稳的石头,而实际上,嘎啦嘎啦地晃动、不停颤抖的是他的膝盖。
“你不用担心!这是我们的责任,请把那个孩子交给我,否则你带着他能逃到哪里去呢?”
世之介在听警官劝说的同时,也听到了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他回头一看,刚才翻过防波堤的警官个个手握腰际的手枪,躲在离他仅有数米远的岩石后面,正全神贯注地窥伺这边的一举一动。
“你们应该是恰巧路过这个地方吧?”
“是的。”世之介用沙哑的声音回答警官的问题。
“你仔细听一下,可以吗?我们会马上带那个孩子去医院检查,孩子的妈妈也会一起去。你不用担心,你如果是这附近的人,应该知道有一个叫大村的临时收容所。他们在医院接受适当的治疗后,就会被送到那里去,暂时给予保护。总之,请你冷静下来。我去你那边,你不要动,可以吗?”
世之介安静地听警官说话。虽然警官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他都明白,但话里的内容他却怎样也听不进耳朵里。
扶着祥子的警察忽然松开了手,祥子的身体软绵绵地当场瘫倒在岩石上。
“祥子!”
世之介见状慌张地高声大叫,而声嘶力竭的祥子早已哭成泪人,哑着声音喊:“世之介先生……”
警官一面试探脚下石块的稳定性,一面移步到世之介所在的岩石。豆大的汗珠顺着警官的颈项淌落。一看到警官站到世之介的面前,原本躲在礁岩后面的两名警察也在电光石火间闪出,前后围住世之介和警官。防波堤的对岸传来一阵骚动,望过去一片黑压压的人头,镇上的人都赶来看热闹了。警官催促世之介快把婴儿交给他,然而,世之介的双手不停颤抖,竟无法顺利地将婴儿抱给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