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油,好好干!”
前辈拍了拍他的屁股,就像在拍一匹出闸比赛的赛马一般。年轻人推着客房服务用的餐车转身走向客房。这个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世之介。目送他披挂上阵的人是社团的学长石田。石田面露忧色微微点头,一直看着世之介走进员工专用电梯里。从今天开始,世之介就得独当一面,自己一个人送餐到客房了。
“都记住了吗?总而言之,饭店里的客人形形色色,各种人都有,你进到房间以后,一定要巧妙利用防盗扣,绝对不可以让房门完全关起来。”
已经在这儿打工很久的石田学长告诉他,这里虽然是赤坂知名的高级饭店,但入住的客人里面,也有喝醉酒纠缠不休的男客人,还有把送餐的服务生当作酒店男公关的女客人,更教人跌破眼镜的,竟然有做爱做到一半嚷着要人喂饭、丝毫不把羞耻当回事的客人。
“……你想想看,说不定还有想自杀的人,那你的工作就是在给他送最后的晚餐。总之,在客人没签名、你还没走出房间之前,绝对不可以掉以轻心。”
当初石田介绍他来这里打工时,乐天的世之介并不认为送餐到客房有什么大不了。现在,听到石田以及其他前辈同事们语带威胁、恫吓一般的殷殷叮嘱,他觉得这家在赤坂数一数二的高级饭店跟鬼屋一样可怕。
在此之前,他和石田一起送过几次餐,但并没有碰到前辈口中那种棘手的客人。只有一次,一对从乡下来东京参加婚礼的老夫妇问他们:“我们不想泡那种可以躺的浴缸,有公共大浴场吗?”
总之,饭店里有各式各样的客人。有喝得烂醉如泥的,有特殊职业的,还有暴露狂,前辈们异口同声地提醒他小心再小心。不过老实说,世之介觉得有一种人比这些人都来得可怕,那就是肯花两千日元买一个饭团的人。
电梯停在二十楼,世之介走出电梯,踩着又厚又软的地毯前进。二〇一五,确认房号后,他按了一下门铃,马上就得到了回应。
“您的餐点送来了。”
打开房门的是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已经凌晨两点了,这位客人仍然穿着西装打着领带。
世之介照着石田交代的话去做,利用防盗扣使门半开着,再进入房间。“请问要放在哪里呢?”世之介问道。“桌上乱七八糟的,先放在电视机前面好了。”客人答道。
整个桌面的确都被一些画着建筑物图面的文件占据了,世之介猜想中年男子从事的可能是房地产之类的工作。
“不好意思,那么晚了还麻烦你。”
中年男子一边按遥控器找电视频道一边说。
“不麻烦、不麻烦。请问味噌汤要倒到碗里吗?”
“不用,放着就好。”
世之介把包在价值两千日元的饭团上头的保鲜膜剥掉。中年男子站在窗边,眺望窗外的夜景,喃喃说道:“好不容易谈妥了一笔大生意,我却独自一人在这种地方吃饭团,真是情何以堪。”
一笔大生意,一个人吃饭团。
世之介连忙在脑袋里翻开《客房应对手册》,搜索标准答案,可是记忆中并没有写到这一条。世之介决定当作没听见。
“您用完餐点以后,只要拨9,我们会立刻来撤走。”
“啊,我知道,谢谢你。”
中年男子在账单上签完名,世之介正准备退出房间时,中年男子开口叫住他:“等一下!”
“还有什么吩咐吗?”
世之介转过身来,看见中年男子从西装的内口袋拿出皮夹说:“我给你小费。”跟在石田身边实习的时候,曾经收过美国客人给的一百日元小费,倒是没碰到过给小费的日本人。
“哎呀,没有一千日元的纸钞,算了,这个拿去吧。”
中年男子居然掏出了一万日元的纸钞!世之介当然没办法找零。
“这、这……”
“不用客气,拿去拿去。”
中年男子把一万日元塞给他。
“可、可是……”
“你放心好了,这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
一万日元,世之介得做一天工才赚得到。桌上还摆着两千日元的饭团。
“都拿出来了,你就拿去吧。”
“那、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谢谢。”
一开始想要拒绝的世之介,还是很干脆地收下了。
世之介一退到走廊,就立刻拿出客人给的一万日元,迎着天花板的灯光举起钞票看个不停。那是一张半点折痕都没有,几近全新的一万日元纸钞,当然不会是假钞。
上次,世之介拿到美国人给的一百日元硬币,马上跑到休息室投进了自动售货机。这次拿到的是一万日元,可就不是自动售货机能够解决的了。
想到这里,世之介大约在一个月前看到的一则新闻突然从脑袋里蹦了出来,那则新闻是说日本的国民生产总值正式超越美国。
世之介又想到另一则东京招不到出租车的新闻。新闻报道说因为东京经济繁荣,所以民众在深夜很难叫到出租车,你得手挥万元钞票,才有空车肯停下来载你。当时正在租屋处斤斤计较到底要不要买一台录放机的世之介,看到这则新闻时的反应就是嗤之以鼻,不相信有这种演小品似的事情会发生,而他也绝对没想过自己居然在这种地方亲身感受到了。
世之介跑过走廊,高高挥舞着一万日元纸钞,在天花板下方左脚、右脚单脚跳个不停。员工专用电梯迟迟不来,不过因为拿到了一万日元小费,世之介等再久也无所谓。岂止是无所谓,简直心花怒放到想唱歌。
“不、不、不,该有的地方就会有——。一万日元的钞票,飞——呀飞——。东久留米不会有——请到东京赤坂六本木——该有的地方一定有——。
“嘿,不要留在家乡——嘿,不要留在家乡——快来——东京啊——。
“如果你来东京——请做客房服务哟——来买NTT的股票哦——。”
当的一声,员工专用电梯的门打开了,世之介连忙立正站好,一动也不动。从电梯里走出来的人是正要去送餐的石田。他皱起眉头问道:“你一个人站在这里傻笑什么?会吓到人呢。”世之介急忙把一万日元钞票藏进手心里。
“客人给你很多小费哦?”
石田一眼就识破他的心事。
“……不要声张,不然小费会被没收。”
“学长,你常常拿到小费吗?”
“偶尔啦。不过,多拿几次,就不会有心情认真工作了。”
“对呢,像我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NTT的股票。”
石田不屑地瞄了瞄眉开眼笑的世之介,继续推着餐车往长长的走廊走去。餐车上摆的是一个要价两千五百日元的汉堡包。
第二天早上九点刚过,世之介值完夜班,搭上准急电车回到花小金井站。天空正在飘雨,这场雨从天快亮时开始下,雨势离都心越远就越强,现在正乒乒乓乓地打在刚好和高峰车阵反方向、零星开在路上的三两部车的车窗上。没有带伞的世之介走出检票口,倏地爬上恰巧停在车站前的公交车,至于平常代步的自行车,他决定暂时寄放在自行车停车场。乘客只有世之介一人,公交车就像在等他似的,他一上车,便开动了。世之介坐在摇晃得相当厉害的公交车上,再次从裤袋里掏出昨晚客人给的一万日元钞票。
他摊开钞票看了又看,越看越觉得钞票上头的福泽谕吉[6]都在笑。他打算今天晚上去Volks,大啖一客好久没吃的牛排。
下车以后,世之介迎着雨跑向自己的公寓。上了一整夜的班,全身上下都黏糊糊的,这时候让冰冷的雨水浇一浇,实在是畅快极了。
他一个箭步冲进公寓的门厅,一脚踩在散落一地、早已湿透的传单上面,踉跄了一下,差点摔个四脚朝天。世之介一爬到二楼,就看到两名年轻男子站在走廊上,正用锐利如刀的眼神注视着他。眼前这两个人虽然穿了西装打着领带,但怎么看都不像是一般的上班族。
世之介特意不去看他们,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你住这个房间?”其中一位脑袋上有剃痕的男子开口问道。
“嗯。”
“我们是来找住你隔壁二〇三室的人。”
连一面都没见过的邻居,只知道那个闹钟。
“……他不给我们开门——!我知道他在里面,假装不在家——!”
年轻男子越叫越大声,当他说到“假装不在家——”时,还狠狠地踢了二〇三室的门。世之介目睹这一幕,不由得惊声尖叫。
“给你们这些邻居也添了不少麻烦吧。”
年轻男子一边说,一边用手拍世之介的肩膀。世之介二话不说,马上逃回自己的房间。不知道是不是着急过度使然,他差点就把打工时的习惯搬出来,一进房立刻扣上防盗扣,但让门半开着,逃进去也没用啊。
世之介在屋内仍然听得见那两名年轻男子破口大骂的吼叫声。他打开电视,想要转移注意力,电视正巧在回放水户黄门[7]。说到害怕,的确是害怕得不得了,不过,电视多多少少替他分散了一些注意力,再加上整晚没合过眼,世之介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半梦半醒之间,世之介仿佛听到男人说话的声音;也依稀记得自己在拼命地找印笼,大概是受了剧情的影响吧。
大约下午两点多,世之介被电话铃声吵醒。雨还没停,不过,走廊上已经没有叫嚣声了。世之介睡眼惺忪地拿起话筒。
“喂,喂,世之介吗?”
原来是穿豆沙色西装的小泽打来的电话。
“你怎么没有来?”
小泽劈头就问了一个不知头、不知尾的问题,世之介很快想到应该是指免费的舞会入场券。
“我去了啊。”
“咦,你来了?可是我找遍整个会场,都没有看到你啊。”
“不是,你听我说。我被挡在门口,没办法进去。”
“你穿错衣服了吧?”
“不是我,是跟我一起去的另外两个人,他们都穿牛仔裤。”
“那就难怪了。”
“参加舞会的服装到底是以什么为标准啊?”
仓持和阿久津唯穿牛仔裤,被判定不能进场;而世之介穿入学典礼那天的西装,入场就没问题。
那晚遭到谢绝进场的三个人,决定接受仓持的建议,改去新宿的迪斯科。
“新宿的舞厅我们是可以进去,不过,反过来你这身会很抢眼哦。”
仓持说得一点也没错,世之介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原来那是一场冲浪社团办的舞会,只有世之介一个人穿着正式服装,那景象就好比穿着西装去海水浴场一样,真是蠢到抢眼。
一直到凌晨,他们跳到手脚不听使唤才走出舞厅。可是,已经没有电车可以搭回家了,世之介当然也没有可以搭出租车回东久留米的钱。阿久津唯对他说:“你也到我那儿去睡。”
听说仓持最近都在阿久津唯那里过夜,两人已处于半同居状态。世之介怎么会想躺在他们身边睡觉,不过,他也不会想带着身上仅有的一千日元留在歌舞伎町度过下半夜。
最后,三个人还是各出四百日元,搭出租车一起回阿久津唯的宿舍。
阿久津唯的房间里摆着仓持提过的书架,床放在靠窗的位置,床上有两个枕头并排在一起,床下有一盒面纸。那是一盒极其普通的面纸,但说也奇怪,世之介就是不敢用正眼去瞧它。
由于三个人都跳得很累,所以一到家便轮流洗澡,好赶快上床睡觉。其实,仓持和阿久津唯大可以跟平日一样,一起躺在床上睡,但阿久津唯抵死不从,好说歹说就是拒绝和仓持同床,大概是不好意思在朋友面前跟男朋友一起睡吧。
“我们平常不就睡在一块儿吗?”
世之介火速把坐垫铺在地板上,并迅速躺下。
那两个人继续拌嘴,世之介把他们的口角当成摇篮曲,一下子就进入梦乡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世之介醒来一眼就看到仓持躺在矮脚桌的桌脚边,正蜷着身子睡觉,看样子人家还是没有让他上床。清晨和煦的阳光透过玻璃洒了进来,仓持和阿久津唯沉睡的呼吸声,不经意地重叠在一起。
小泽的电话并没有谈到什么重要的事,挂断之后,世之介很想知道外头的现况。他先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确认人声全无一片寂静;接着扣上门锁链,打开一条门缝往外窥看,隔壁的房门口多了两个空饮料罐,应该是昨晚那两个男人留下来的,除此之外,确认没有人影。
世之介松了一口气,心情一放松,肚子就叫起来了。他想,是先到Volks去享受欢乐美食,还是啃片吐司填个肚子就好,先把法语作业做完,再慢慢品尝垂涎已久的牛排?
这次的作业是翻译一位叫作列维—斯特劳斯[8]的学者的作品,世之介只知道这位大师用一堆他完全不认识的字,写些他完全不懂的东西。老实说,他连自己究竟哪里不懂都不清楚。
还是先去吃牛排好了。
虽然烦恼,但还是干脆地做出了决定。他沙沙沙地搔了搔屁股,电话铃声又响起了。由于房间实在是太小了,以至于他觉得不是只有电话在响,而是整个房间都在叫。
“喂、喂。”
世之介一听是母亲的声音,心头震了一下,为了节省电话费,母亲通常都会等到晚上八点以后,费率较低时才会打来。
“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现在打电话?”
“你听说了吗?”
母亲的语气异常兴奋。
“听说什么?”
“清志说了不找工作,要去写小说。”
“嗯?”
“就是你那个表哥清志啊……”
“我知道他是我表哥。”
“我叫你去看他,你去了吗?”
“去过了。”
“他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就说一些什么想要习惯绝望之类的话。”
“什么?”
世之介的陈述也很奇怪。
“该不会想去自杀吧……?”
“为什么要去自杀?”
“他说要成为小说家啊。”
“妈,如果每个想当小说家的人都跑去自杀,天底下就没有小说家啦。”
“说的也是。”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按门铃,同时听到住在二〇二室的邻居——小暮京子的声音。
“谁来了?”母亲在电话那一头问道。
“住对面的邻居。”
世之介拉着电话线,走过去开门。“啊,你在家,太好了。”京子的声音从打开的门缝钻进屋里。
“好久不见!”
他向京子打招呼,手上还拿着话筒,世之介的母亲也听到了,连忙问道:“你刚刚讲什么?”
“啊,没有啦,有人来找我,我要挂电话了。”世之介对母亲说,京子看见他正在打电话,连忙道歉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打电话。”
“咦?有女孩子的声音?”
世之介根本弄不清楚谁在跟谁说话,只好先把电话挂了。
“对不起,害你电话讲一半。”
“没关系,是我妈打来的。”
“你妈妈打的?独生子一个人住在东京,她一定不放心。”
“跟我没关系,是我表哥他……”
“表哥?”
“算了算了,没什么……对了,你找我什么事?”
“啊,是这样的。”
京子双手按在世之介的肩膀上,侧身走进狭窄的玄关。
“……你今天早上碰到了吗?”
“碰到什么?”
“讨债公司的人啊,来找你隔壁二〇三室的人要钱啊。”
“啊,那两个人真的是来讨债的?”
“是啊,就是来讨债的,吓得我都不敢离开房间。”
京子问也没问一声,就擅自走进别人的家里。她现在仍然全身发抖,指着墙壁压低嗓音说:“你看隔壁那个人还躲在里面吗?”
世之介后来也发现,二〇三室的邻居一大清早,他还在梦周公时就出门工作,直到晚上快十二点才会回来。尽管知道邻人的作息时间,但他始终没见过邻居的庐山真面目。有一阵子,世之介实在好奇隔壁到底住着什么样的人,只要一听到那边响起开门声,就立刻跑到玄关门从猫眼往外看,可不知是他反应太迟钝,还是对方动作过于敏捷,世之介没有一次成功捕捉到对方的身影。
“你最近晚上好像都不在家?”
进到屋里的京子席地而坐,开始折世之介换下来随手扔在一旁的衬衫。
“我开始打工了,在饭店做客房服务。”
“难怪一天到晚不在。”
“讨债公司的人晚上也会来吗?”
“会啊,大概两三天前半夜一点多的时候,还来闹过一次。你看我们要不要打电话给物业?”
“……这个吗……”
对于小暮京子的提议,世之介不置可否。
“你待会儿要去上班吗?”
世之介看京子提着运动背包因而问道。
“我今天只有一堂课。”
“我是不是也该去练个瑜伽,最近运动不足。”
就在这时候,隔壁传来开门的声音,他们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
“喂,快出去看一下,顺便跟他说,他给我们造成了很大的困扰。”
京子突然伸手去推世之介的肩膀。
“我?”
“你是男人吧?喂,快去啦!”
京子站了起来,使劲地拉世之介的手臂。用拉的不成,京子改用推的,世之介也顽强抵抗,不过,一下子就被推出门外。
走廊上半个人影也没有,看样子二〇三室的邻居应该已经走了。
“都是你啦,畏畏缩缩的,人都跑了。”
京子从门缝探出头来,世之介一连说了好几声“对不起”。
世之介冒着倾盆大雨走出原宿站,凝视着眼前的街道,感触颇深。这条街道叫作竹下路,即使是不上班的周末,仍旧被熙来攘往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五颜六色的伞在狭窄的通道里相互碰撞着,即使是站着不动的世之介的伞也难以幸免。他只是轻轻握着雨伞的把手而已,经这么一撞,手中的伞骨碌骨碌地转了好几圈。
对世之介而言,说到竹下路,就会联想到竹笋族[9]。竹笋族,早就是明日黄花,不复存在了,但他记得很清楚,小学时听过这个群体的名字。有一年,伯父家的堂姐离家出走,回来以后告诉大人“自己加入了竹笋族”。
他也记得父母亲在第一时间,从伯母那儿得知堂姐平安归来的欣喜表情,又在同一时间听到这个来历不明的竹笋族的慌乱样子,像极了热锅上的蚂蚁。
“小明回来了,可是,莫名其妙地进了什么竹笋。”
伯母用夹杂着愤怒和不安的语气,还有抖个不停的声音向母亲报平安。母亲挂上电话,马上告知父亲。
“钻进竹笋里了?哪里的竹笋?”
因为母亲自己就没听明白,即使再怎么危言耸听,父亲也感受不到事态的严重性。不过,因为接到报信电话的人是自己,母亲觉得有义务转达情况,因此也很努力地说明。
“东京,东京啊。”
“确定是竹笋吗?不是竹子?”
“难道是竹子……?竹子就能钻进去吗?”
“你说小明吗?”
“应该进不去吧?”
现在回想起来,实在令人哑然失笑。不过当时,世之介听都没听过竹笋族这个名字,他站在一旁聆听父母的对话,心里一直在想堂姐到底钻进哪里去了,想到全身汗毛直竖,害怕得不得了。
那个原竹笋族的堂姐现在已经嫁作人妻,堂姐夫是任职于地方政府单位的公务员。世之介回想着堂姐的往事,脚下的步伐不曾停下。其实,竹下路是出了名的艺人商店街和可丽饼街,人潮汹涌,绵延不断,哪里有空隙让你停下不动?世之介好不容易挤出了竹下路,开始寻找和小泽约定的地点。从竹下路出来走明治路,到表参道转弯,看见巷子走进去,没多久就可以看见一家店……
商量见面地点时,世之介要求小泽换个比较好找的地方。不过,深染演艺圈习性的小泽,连与朋友约会的地点都很讲究,也很坚持。
最后,两人各退一步,地点不变,但小泽会到路口来接他。世之介抬头望着被雨淋得湿漉漉的行道树,往前走不到几步,就看到了小泽,他今天穿了一身翡翠绿的套装。
“你迟到了。”
“对不起,对不起。”
小泽带着世之介来到一家充满时尚感的咖啡厅“竹”。这是一家标榜设有露天咖啡座的名店,经常高朋满座。不过,在这种倾盆大雨的日子,户外的桌伞全被收了起来。“今天的关键词是‘竹’字。”世之介一边想,一边走进店里。
店里的展示柜前,有好几个女孩排成一列正在点餐。店里卖的餐点只是一般的三明治,不过,站在柜前的那些女生却不是一般的女生,她们明显与在电车上或校园里看到的女孩不同。全国各大小乡镇最正点、最漂亮的美女都在这里排队了,不是吗?
小泽推了裹足不前的世之介一把。
“你紧张什么啊?”
“我没有紧张,只是这里……”
“这里?啊,很多圈内人都会来这里。”
“圈内人?”
“就是模特儿啦,明日之星啦。”
“啊,模特儿!”
听到世之介惊叫的女孩,纷纷转过头来露出嫌恶的表情。
“喂,你在听我说话吗?”
听到小泽的质问,世之介急忙点头说:“在在在。”其实,小泽说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世之介现在正置身于一个左边是模特儿、右边是明日之星的时尚咖啡店,小泽的话又算什么呢?
“所以,我想和大我一届的学长跳出来,自立门户。”
“哎?从哪儿跳出来?”
“你这个人……我讲了那么多,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世之介完全没有在听的那段内容,大致是说小泽现在是社团里面辈分最小、资历最浅的一个,社团举办的舞会,他得负责张罗一切,但分到的钱却最少,因此,他打算和大一届的学长另组一个新的社团。
“……就是这样了,你也一起来。”
“什么?我?”
“很简单啦,先定下场地,接下来卖票就好啦。”
“我?不行不行。你还记得高中学园祭的游园会吧?我站在摊位前面,结果一块可丽饼也没卖出去。我一旦想要卖点什么给别人,就会目露凶光。”
“学园祭的可丽饼不能和舞会的入场券相提并论。你没问题啦,再说你来东京后,也变帅了那么一点点。”
“真的?”
“我是说一点点、一点点啦。有些人先天过度不良,能改变一点点就不错啦。”
“你要夸人,就应该夸到底才对啊。”
世之介的一双眼睛一直在店里忙碌地来回穿梭,忽然间停了下来。
靠窗的位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一位女性,一个人静静地凝视着滂沱大雨中的露天咖啡座。直到刚才,大雨只是落个不停的雨水,但现在落在她目光前方的雨滴却像是掉入玉盘里的大珠、小珠一样,奏出美妙的乐音。店里的女客哪一个不是天使面孔、魔鬼身材,可不知为什么世之介的目光独独停驻在她的身上。
世之介这辈子第一次禁不住想把语文课学到的一句成语讲出口:“美若天仙。”
世之介的视线太露骨了,小泽顺着他的目光转过头去看,歪着脖子嘟哝:“咦,那个人是……”
小泽歪着头站了起来,然后保持歪着头的姿势朝那位让世之介两眼发直的女子走过去。
小泽话讲到一半,就抛下世之介。世之介一个人被丢在座位上,心里委实焦虑难安。
小泽走到那位小姐身旁,用非常客气的声音跟她说话。她抬起头来用非常凶悍的表情瞪了他一眼。小泽则是神情慌张地自我介绍,接着从外套内口袋里掏出皮夹,取出之前给过世之介的名片递给她。
那位小姐接过名片,“嗯、啊”地不耐烦地点着头,随手把名片丢在一旁。
小泽不知道又在跟她说些什么,但那位小姐已经连头都不愿意抬了,自顾自地吃着三明治。世之介看到小泽的窘况,也情不自禁地紧张起来。
几乎遭到视若无睹般对待的小泽无功而返,重新回到世之介身边。其实,不能说小泽无功而返,因为他的情况更接近兵败溃逃的程度。
“她、她是谁?”世之介迫不及待地问道。
“啊,我们刚好认识,她叫片濑千春。”小泽连一点虚张声势的机会都不放过。
“片濑千春……你们两个真的认识?我看她根本无视你的存在啊。”
“像她那种女人……”
小泽压低嗓门开始说三道四。
“哪种女人?”
“哪种女人,怎么说才好……?你知道交际花吧?”
“交际花?那是做什么的?”
“没有人知道她们的真正来历,只知道她们会陪有头有脸叫得出名字的男人,参加各种舞会、派对。”
“她们到底是做什么的?”
“我不是说了吗?没有人知道她们的真正来历。”
“哪些是有头有脸的男人?”
“譬如说演艺圈的人啦,有名的演员啦,有钱的少爷啦,硬叫别人搬家的拆屋大队啦。”
“硬叫别人搬家的人……难道是大哥的女人?”
“不是啦,交际花就是交际花。”
世之介再度将目光投向那名女子,虽然小泽的解释无法让他全盘了解,但他越看就越觉得对方充满了危险的吸引力。
片濑千春吃完三明治,瞟了他们一眼。世之介不知道心虚些什么,赶紧拿起菜单遮住自己的脸。
片濑千春起身离开座位,手上拿着账单晃啊晃地走近。世之介怀疑自己的视力是不是瞬间退化了,否则怎会看到她一直盯着自己瞧个不停呢?
啊——唉。
世之介大大地叹了一口气。他明明没有在听教授上课,但一张脸看起来却比上课的人累一倍。这堂课是产业概论,下课后,学生们纷纷走出大教室。
久违的太阳终于露了脸,校园里的树木仿佛吸取了晴天日照一般,散发出新绿的光芒。带着夏日香气的微风吹进空荡荡的教室,只有曳地的窗帘跟着轻轻摇摆。透过窗帘洒向室内的光束,仅仅触及黑板的一隅。
世之介趴在一张有女性性器官涂鸦的桌子上。他才把脸颊靠在冰冰凉凉的桌面,就有人咚咚地拍他的肩膀。世之介抬头一看,原来是阿久津唯,嘲讽地对他说:“这是做什么?脸上大写一个丧字。”
世之介重新把头埋进臂弯里,阿久津唯坐在他的旁边继续说道:“喂,你偶尔也要来练习一下嘛。”一面说一面还用圆珠笔戳世之介的侧腹。
“我现在哪有什么心情去记桑巴舞步。”
世之介趴在桌上回答。
“你没有在打工的地方遇到石田学长吗?他都没有教训你?”
“班表改了,我们最近都碰不到。说到这个,我最近也都没有看到仓持,他来上课了吗?”
“他几乎都没有来上课。岂止是没有来上课,他还把自己整天关在家里,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像今天星期二,他大概又关在家里看《From A》[10]。”
“那家伙要开始打工了?”
“想打工倒还好,不过他并不是。杂志每一页的最边上不是都有一行励志格言吗?他竟然是在读那行字,而且一个人边读边笑,超可怕的。”
世之介发觉阿久津唯站了起来,自己也跟着抬起头来,看着她劈头就说:“仓持真好,喜欢上的是你这种女生。”
“你什么意思啊?存心损人吗?”
“不是,我没那个意思。我觉得同年级和同年级谈恋爱挺不错啊,就不用像我这样烦恼了……”
“所以?你碰到了喜欢的人?”
阿久津唯问了问题,却不等世之介回答,径自往教室门口走去。
“喂,你都开口问了,就让我回答嘛!”
“我下一节还有课。”
“你们两个还不是我撮合的!”
“我又没求过你。”
阿久津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但此时此刻,世之介哽在喉咙里的话一定得找人倾吐才行。他环顾了教室一周。
之前在学生餐厅向他借了五十日元的一个男生,现在刚好和他的视线撞个正着。世之介竖起小指[11],对那个男同学微笑着说道:“我现在正在为这个烦恼。”
那男生立刻撇开视线,装作没看见的样子,拿出随身听换磁带。可人若是碰到想说话的时候,就非说不可。
“你下一节有课吗?”世之介不依不饶地问道。
“没有。”那男生迅速回答了世之介的问题。
世之介离开座位,然后满不在乎地坐到那男生的旁边。对方虽明显露出不欢迎的表情,但世之介见他把耳机线绕起来了,似乎有意和自己对话。
“你吃过午饭了吗?”世之介问道。
“还没。”那男生摇着头说,眉头一皱反问世之介,“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吧?”
“你忘了吗?上次在学生餐厅,我借了你五十日元。”
“五十日元?”
“是啊,你站在餐券售货机前面说:‘糟糕,缺五十日元!’正想走开的时候,我借你了。”
“那个人不是我。”
“不是吧!”
世之介羞得面红耳赤,那男生没有理会,站起身来掉头就走。如果让他这样离开,自己不就成了笑话?世之介想到这一点,赶紧开口叫住他。
“喂、喂,要不要一起去吃点东西?我有车站前面那家乐天利的招待券,我请你吃薯条。”
“不必了,我待会儿跟朋友还有约。”
“你们约什么时候?”
“傍晚。”
“那还早。走啦走啦。”
不知道是世之介友善示好奏功,还是当事人懒得拒绝了,那男生在半推半就下答应了世之介的邀约。
“你叫什么名字?”
“加藤。”
“我叫横道。”
两人一起走出校园,沿着外濠公园的散步道前行。加藤大概是横下心硬聊了起来,话也变多了。
原来他在大阪出生,也在大阪长大,不过却很讨厌大阪腔,所以才要来东京。其实,他说的每句话句尾,还是带着大阪腔。
加藤的自我介绍告一段落后,世之介暗自窃喜,因为终于轮到他开口讲话了。他兴冲冲地开始陈述原本要说给阿久津唯听的事。
“老实说……我正在为这个烦恼。”世之介再次竖起了自己的小指。
加藤对世之介讲的事情丝毫不感兴趣,不过,自己刚刚讲完,也不能不顾人情义理,不让他说下去。
窗外依旧雨势惊人。世之介在原宿这家叫作“竹”的咖啡厅里,吓得拿起菜单挡住自己的脸。片濑千春正一步步靠近他们的桌子。
“喂,你可以假扮成我的弟弟吗?只要一个小时就好,我会付钱给你。”
片濑千春走到世之介的面前向他提出要求。世之介想或许这话是对小泽说的,但他把菜单从脸上稍微挪开一点偷窥了一下,发现片濑千春的一双眼睛果然在盯着自己看。
“我介绍一下,他是我高中时候的朋友……”
片濑千春制止半路插嘴的小泽,自己又重复了一遍:“只要一个小时就好。”
“哎?哎?你是在跟我说话吗?”世之介用假音问道。
“是啊,不然还有谁?”
小泽在她的面前,似乎成了隐形人。
“装作你的弟弟一个小时,是吗?是弟弟吗?”
“你这样正好适合。拜托你啦!”
片濑千春突然双手合十,恳求世之介答应。
“可、可是……”
“事情的来龙去脉,我边走边告诉你。快一点,没时间了。”片濑千春催促着。
“唉?可是……”
“求求你啦!”
片濑千春又双手合十,对他眨了一下眼。世之介看在眼底,当下说道:“这、这有什么?!我答应你!”其实,世之介之所以会答应,并不是被她眨眼的动作打动,而是抵挡不住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若有若无的香味。
“真的吗?太好了,谢谢你。”
“啊,这、这没什么……”
片濑千春一把抓起世之介他们的账单走向柜台。小泽吃惊地向一头雾水、尚未搞清状况的世之介确认:“你真的要去?”
“不不不,我不去!”世之介连忙摇头否认。
“可是,你刚刚答应人家说要去?”
“嗯,是说了……”
“你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世之介朝柜台望过去,片濑千春刚好回过头来,一看到世之介随即露出魅力十足的笑容,粉面含春地向他招手:“快点、快点。”
“抱歉,我先走一步了……”
“哎?你真的要去?”
世之介像掉了魂似的站起来,小泽说什么,他已经完全听不到了。
片濑千春走出表参道,马上叫到一辆出租车。她钻进后座,告诉司机到某家饭店,而那家饭店恰巧是世之介打工的地方。
“你叫什么名字?”
片濑千春拿着蕾丝手帕,一边擦拭被雨水淋湿的颈子,一边看着世之介说话。司机冷不防地转了一个大弯,片濑千春的性感双唇倏地凑了过来。
“喂,你叫什么名字……?我在问你,你有没有在听啊?”
片濑千春重新坐正身体,又问了一遍。
“啊……哦,我叫横道,横道世之介。”
两人之间的距离明明只有一步之遥,可世之介却觉得她的声音好远。现在的感觉跟初二那年冬天,感冒发高烧的状况好像。
世之介用昏昏沉沉的脑袋听完她要他帮忙的事,一件非常简单的事。原来片濑千春想和某个男人分手,现在就是要去找他谈判的。如果她一个人去,按照那个男人的个性,一定会上演一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她正在想该如何处理时,刚好看到了世之介,于是灵机一动,假如带弟弟一起去,那男人多少得顾一下自己的面子,也就不会执拗不休了。
“所以,我要装作你的弟弟?”
世之介反问道。
“我已经说过了,他真的是一个死缠烂打的男人。”
“要提分手,所以你们本来在交往?”
世之介正经八百地问,千春愣了一下。
“那个人有老婆、有儿子,这样你了解了吧?”
“啊?是吗?”
千春没有回答世之介的问题,兀自转头看向窗外。窗外依旧大雨倾盆。
就在沉默当中,出租车缓缓地驶入饭店的正面玄关。
“为了谢谢你的帮忙,你回去的出租车费,我也会帮你出。”
千春一说完,世之介立刻接口说道:“可是,我住在东久留米呢。”
“那就请你住得近一点。”千春微笑着说。
“刚刚没机会说,其实我就在这家饭店打工,做客房服务。今天晚上刚好有班,不过现在时间早了一点。”
“你在这里打工呀?”
千春走进铺着大理石的门厅,骤然响起嗒、嗒、嗒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
“啊,他在那里。”
一位坐在大堂酒吧最里面的中年男子,一看到他们马上站起来。中年男子身穿白色真丝夹克,虽然打扮得很年轻,但年纪看上去至少也有五十岁。
“唉,人一旦失去了自信,连衣服都穿得那么寒酸。”
千春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失去自信?”
“那个人的公司快倒啦,谁叫他净做一些欺诈的生意。”
钢琴的乐音行云流水般回旋在大厅的酒吧里。
“哎,不好意思,打断你说话,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讲你的小指啊?”
加藤忍不住插嘴问道。世之介拈起一根薯条放进嘴里,歪着脖子自言自语道:“我的小指?”
他们现在正坐在乐天利饭田桥店的二楼。放眼望去,店里几乎坐满了学生。不知道是谁把自动点唱机的磁带换成了凯莉·米洛的新单曲,播到现在。
“你不是在为女朋友的事情烦恼吗?不是要讲给我听吗?忘记啦?你刚刚不是比了小指?”
加藤咬了一口鸡块。
“喂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
世之介不满地质问不情愿的加藤。
“当然在听啊,你说你跟朋友去表参道的一家咖啡厅,在里面碰到了一个长得很漂亮、很像蛇蝎美女的女人,她要你冒充她的弟弟,你们一起坐出租车去赤坂,去你打工的饭店,去找一个中年男人……我听着呢。”
加藤说着把手中的鸡块蘸满烤肉酱,正准备塞进嘴里时,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突然停止动作。
“……难道……你说的小指就是那个女人?”
“就是她呀,不然还有谁?我就是为千春小姐的事在烦恼啊!”
世之介无奈地拈起鸡块。
“等、等一等。你跟她后来怎么了?”
“后来?”
“是呀,你们在赤坂的饭店,跟那个专门做诈骗生意的男人见面以后呢?”
“我正要说,你就吃着鸡块打断了我的话啊。”
“啊,对哦。抱歉抱歉……不过,那个女的大概几岁?听你讲的内容,我觉得她应该很大了吧?”
“几岁啊?我不知道。”
“用眼睛看啊,多多少少也猜得出来。”
“用眼睛看?”
世之介的脑海里浮现出千春的影子。当她坐在窗边凝视外面的大雨时,看起来只有二十一二岁。可是,在出租车上时,世之介闻着她身上微微散发出来的香水味,感觉上她应该不止这个岁数。
在赤坂那家饭店里的大堂酒吧,片濑千春和中年男子面对面坐下,她简单地介绍世之介是弟弟后,旋即导入正题。
自称根岸的中年男子抬起充满恨意的眼睛,瞪着这个不懂回避、任性地跟到这里来的弟弟。千春说得没错,这个男人专做欺诈之类的不法勾当,仇家不知道有多少,他先用锐利的目光确认没有人跟在他们后面,后用几近疯狂的眼神望着千春,再次确认他们的背后确实没有其他人以后,又带着憎恨的眼神看着世之介。
千春的谈话归纳起来就是,她要求中年男子把借给她的车过户成她的名字。这部车应该是一部宝马,千春管它叫“BM”,那男人却一直喊“宝马”,光从两人对车名的叫法不同来看,也知道他们很难达成协议。
事实上,这件事本身也错综复杂。男的说车子从一开始就只是借女的用而已,女的却坚持从一开始就说好要送给她,还指证历历地说男的当初说过虽然车子登记在公司的名下,但将来一定会变更到自己的名下。
“你就是这样拖拖拉拉,才会演变成今天这种局面。”千春怒吼道。坐在他们附近的客人无不吃惊地回头看。
中年男子试图从车子的话题跳到自己和千春的未来。
“我知道在你弟弟面前说这些话很丢脸,不过我是真心的,公司现在变成这个样子,我想带着你一起走,尽管没有把握让你幸福,但如果未来是不幸的,我也希望陪在身边的是你。”
对中年男子而言,这可是一番用情至深的告白,但千春今天带了一个假弟弟在旁边,更何况她本人从头到尾都没有想继续下去的意思,她听完后立刻转移话题,又向那个男人提出车子过户的事。
两人持续争吵了大约半小时,最后,男人同意把车子过户给千春。得出结论后,千春站起来就要走,中年男子苦苦哀求,拼命挽留,但千春一丝眷恋都没有,无情地拂袖而去。
扮演弟弟的世之介也追了上去,跟着假姐姐一起离开。
“有你在真好,帮了我一个大忙。”
“我只是坐在那里而已。”
“那个男人把一些没有任何用处的土地硬卖给一些老人家,赚了不少黑心钱。”
听到千春这么说,世之介又回头向酒吧望去,不过因为盆栽挡住了视线,已经看不到那个男人的身影了。
“世之介弟弟,你在这里打工?几点开始?”
外头依旧大雨倾盆。千春请泊车小弟帮忙叫出租车,趁这空隙问了一下,世之介回道:“五点半到就可以了。”
“那就没办法喝杯茶了。”
出租车缓缓地驶入上下客的地方。
“世之介弟弟还是学生吗?”
“是的。”
“希望你将来做个好男人。”
自从进饭店后都没笑过的千春,正甜甜地笑着跟世之介说话。
“好男人?”
出租车的门打开了。
“是呀……会让我迷恋的男人。”
这一瞬间,千春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青涩少女。呆头鹅似的世之介不由得回头看了一下酒吧。
“别闹了,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喜欢刚才那种男人?”
浅笑盈盈的千春一头钻进出租车里。
“谢谢你,再见!”
“啊,不客气……”
世之介目送渐行渐远的出租车,千春始终不曾回头。
那天晚上,世之介满脑子都是千春的身影,他一边送昂贵的饭团、汉堡包、肋排到客房,一边想着乘车扬长离去的千春。等工作结束回到家时,已是翌日早上七点。
他回到只有自己一个人的东久留米的公寓,突然很想找人说话,下意识地打了一通电话回家。接电话的是准备出门上班的父亲。一大清早就接到电话,父亲以为出了什么事,语气中透露着担忧。
“没什么事。”世之介笑着说。
“东京怎么样?”父亲问。“没有什么特别的。”世之介答道。
父亲猜想他这么早打电话回家大概是缺生活费。就在快要挂电话的时候,若无其事地说:“我会寄钱给你。”
“我差不多要回去了。”
加藤把汉堡包的包装纸揉成一团后说道。他脸上的表情明显地告诉世之介“听腻了、听烦了、不想再听了”。加藤听到后来,只有在世之介和片濑千春话别的时候,才产生一点点兴趣,没想到期待中的剧情没有上演,千春毫不留恋地搭出租车离去,之后世之介打电话回家,根本是虎头蛇尾、脱序演出。
世之介一把拉住准备离开的加藤:“我好不容易说完了,给我一点意见嘛。”
厌倦到极点的加藤不耐烦地说:“你会碰到那个女人是命运的安排。”
“是、是吗?我也这样想呢……”
世之介话才说完,加藤随即冷冷地啐道:“命运个鬼哦!你们才认识多久?对方是怎么样的人,你知道吗?不要忘了,那个女人是向诈骗犯要宝马的女人啊。对了,说到宝马,你有驾照吗?”
世之介无力地摇头。
“既然你要为开宝马的女人烦恼,最起码先拿到驾照再说吧。”
世之介也不甘示弱地反问自以为是的加藤:“这么说,你有驾照啰?”
“我没有,不过,我打算下个月去驾校。”
“咦?哪里的驾校?”
“小金井。”
“没骗我吧?!我可以骑自行车去那里呢,学费很贵吧?”
“我当然是用分期付款……对了,要不要一起去?如果两个人一起报名,现在打九五折。”
两人之间的话题不知不觉地转到驾校的学费折扣。加藤重新坐下,从背包里拿出简介,世之介也很认真地阅读着。关于学费的部分,为符合打工族的实际情况,还可以分成很多期缴纳。
“你什么时候去报名?”世之介问道。
“明天。”
“明天的话,我可以在打工前先绕过去。”
“那就一起去,5%的折扣很多呢。”
两个人又站起来,收拾餐盘后,一边传阅简介,一边走出乐天利。
在走向饭田桥站的路上,加藤说如果拿到驾照,想开迷你罗孚上路,世之介耳朵听着加藤的话,脑袋里居然在幻想自己正开着千春的宝马四处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