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伙约在新宿站中央本线列车尾端的站台碰面。眼前是人潮拥挤的车站中央大厅,世之介无法笔直通过,不自觉地便斜向前进。其实,他大可以穿梭在人群之间,循着空隙迂回前进,但不知道是不是生性胆怯的缘故,竟被一波又一波的人潮推得更远。假如有高尔夫球童在旁边,一定会大叫:“偏了!偏了!”
尽管如此,世之介还是慢慢地接近目的地。再过去一点就是通往站台的阶梯,世之介突然瞥见仓持和阿久津唯两个人站在柱子后面不知道谈些什么。他本想出声叫他们,但眼前人潮汹涌,就算喊破喉咙,声音也传不到。世之介心想反正他们也会到集合地点,于是直接爬上台阶,先行走向中央本线的站台。
跟中央大厅恰恰相反,站台上空荡荡的,只有十位左右桑巴舞社社员。新生入学后在学生会馆举行的社团会议,他也参加了,所以认得每个人的脸。
“早安!”世之介开口道早。
“啊,来了来了。”清寺由纪江一听到招呼声立即回头说道。
清寺由纪江就是入学典礼那一天,拉仓持进桑巴舞社的学姐。这位学姐在社团招生的时候,身上穿的是五颜六色的舞蹈服装,脸上画的也是五颜六色的浓艳彩妆,火辣得令人吃惊,不过,她平日却是个戴玳瑁眼镜的朴素法律系大三学生。世之介他们私底下都叫她“桑巴阿姐”。
“另外两个呢?”清寺问道。
世之介正要把在中央大厅看到他们的事告诉清寺时,背后传来招呼声:“大家早。”仓持来了,不过,却没见到阿久津唯的踪影。
“咦……”
世之介正想开口询问,阿久津唯现身了:“不好意思,我来晚了。”他们两个看起来就像各自前来一般。
“都到齐了,我们去搭电车吧。”
清寺比了一个手势,其他人开始行动。而仓持和阿久津唯两人竟然寒暄起来,还说一些什么“好久不见”之类莫名其妙的话。
“横道,你是第一次去清里吗?”清寺问道。“是啊,我以前只听说过这个地方,那里有一些艺人开的店,对吧?”世之介答道。
一进车厢,仓持和阿久津唯自然地双双相邻而坐,本来打算跟仓持一起坐的世之介,一下子不知道该坐哪里才好。“来坐这儿。”开口邀请他入座的人是法律系大三的石田健次。
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石田可是桑巴舞社的尖子社员。
世之介把背包放在头顶的置物架上,坐了下来。“你叫横道对吧?桑巴舞社虽然是狂欢作乐的社团,不过,像这种集合的时候,应该要早点到才对。”石田冷不防地叨念了一下。
世之介看了背后的仓持和阿久津唯一眼。他们两人明明坐在一起,为什么要将脸别开,各自把视线转向不一样的方向呢?
“唉,没关系。桑巴舞社这个社团,做得越认真,看起来就越散漫吧。”
“不,不是这样的……”
“我有时也会这样想啊。思考自己为什么要来跳桑巴舞。之前开会的时候,我也曾经说过,我们并不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在跳。”
根据上次开会时的说明,桑巴舞社一整年的练舞时间只有一个月左右,目的是为了参加八月举办的浅草桑巴舞嘉年华会[3]。其余十一个月的主要活动,不是打网球、滑雪,就是吃吃喝喝。
“石田学长,你参加这个社团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么?”
“我?真正的原因?为什么参加……?清寺拉我来也是原因之一,不过,我自己也想认真地做件事,只是啊,现在认真做事反而显得很傻。所以我就想,把很傻的事情做得很认真,大概就很帅了吧。这叫作逆向思维。”
什么逆向思维,世之介根本不了解,只好发出“嗯”的声音,装作认同的样子。
“对了,之前你说正在找打工的地方,找到了吗?”
“还没有。”
“我现在在饭店替客人送餐,要帮你介绍吗?这个工作的性质是客房服务,所以大部分时间要上到很晚,不过很轻松,钱也很多哦。”
“一小时大概多少钱?”
“一五。”
“一五,你是说一千五百块?!”
世之介正想去花小金井站前面的一家西式居酒屋应征。石田说的数字比那家店给的时薪足足多出一倍。
“我要做!”
“你答应得好快啊……”
按照石田的经验,一星期只要上两天的夜班,一个月就有十万日元左右。像石田就是从昨天晚上一直做到今天清晨,仔细一看,他果然睡眼惺忪,满脸倦容。
“我下星期也有排班,如果你要做,我就去跟组长说一声。”
石田说到这里,世之介低头鞠躬说道:“万事拜托了。”
他一边吃着从前面座位传过来的糖果,一边和石田聊天。从谈话当中得知,石田也在东久留米市租房子住,还跟人同居。
“这么说,你回家以后,家里就有人啰?”
听到世之介多此一问的问题,石田笑着说:“下次欢迎到我家来玩。”
桑巴舞社的外宿团练行程并不是一整天都在跳舞。世之介一行人在中午前抵达清里以后,便先到车站前一家充满教堂气息的餐厅享用午餐,然后在办理酒店入住前,租自行车骑到树林里驰骋游荡。
世之介心里嘀咕,都是大学生了,真不想做这种事。但高原上凉爽的风,教人心旷神怡。待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开心地朝着骑得老远的仓持和阿久津唯大喊:“喂,等等我啊!”
在柜台办妥入住手续,社里马上安排大家欣赏去年的浅草桑巴舞嘉年华会的录像带。回放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让新社员观看,不过,清寺和石田这些学姐、学长可能太久没看了,竟自顾自地看得津津有味。
“喂,你看,就是这里,羽毛掉下去啦。”
“快看快看,等一会儿就会跟警察相撞。”
新社员完全被晾在一旁。
说到新社员,也只有世之介、仓持和阿久津唯三个人而已。所以,像局外人的当然也只有这三位。
看完录像带后,大伙儿轮流沐浴梳洗。石田等人具有学长、学姐的身份,所以先洗。依序排到最后,自然只剩下世之介和仓持两个人。世之介已经很久没有泡澡了,此时此刻,他把自己浸在大浴池里,尽情地伸展手脚。
“我觉得我们两个跟这个桑巴舞社还蛮合得来的。”正在洗头的仓持笑着说。
“我今天本来不想来,可是,每次在校园碰到阿久津唯,她就跟我说非来不可。那家伙真是个桑巴舞狂。”
讲到阿久津唯,世之介忽然想起早上集合时,仓持和她之间的怪异举止。
“我今天早……”
世之介正想发问,仓持好巧不巧地打断他的话:“喂,横道,你还是处男吗?”
“我?你干吗突然问这个问题?怎么了?”
“没有啊,我只是好奇而已。”
“我早就不是了。你呢?”
“你问我?”
仓持转过头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肥皂泡沫跑进了眼睛,他脸上的表情就像刚遭人痛殴一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情呢?世之介突然灵光闪现。
“哦,你跟阿久津唯该不会已经……?”
“没有!前些时候,我们在路上碰到了,然后就一起回家。她跟我说买了一个书架,可是组装不起来。事情就从这里开始。”
“嗯?噢!你们正在交往?”
“唉,问题就在这儿,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正在交往……我老觉得她跟谁在一起都无所谓。”
看来那副惨遭殴打般的表情,似乎不是因为泡沫跑进眼里那么单纯。
仓持说有一天上完产业概论后,他一个人沿着外濠公园的散步道往饭田桥站的方向走,远远地望见了一个背影。背影的主人也是一个人信步而行,和他欣赏着相同的风景。仓持觉得前面的背影好眼熟。
“阿久津!”
自从上次发生双眼皮事件以后,两人虽然没有正式握手言和,但后来大家一齐加入了同一个社团,偶尔上大课或在学校餐厅遇到了,倒也会点点头、打声招呼。
听到仓持的呼唤,阿久津唯回过头来。从那天开始,她便以有点浮肿的单眼皮示人。没有人知道这究竟是不是因为被仓持取笑,受到刺激的缘故。仓持赶了上来,一开口又口无遮拦地说:“这就对了,你还是保持单眼皮比较好。”阿久津唯瞅了他一眼,全然没有欣喜的表情。
饥肠辘辘的仓持跟阿久津唯说自己正想去车站前的乐天利,阿久津唯附和说:“那我也吃点东西再回家好了。”
“好啊,一起走吧。”就这样,两人面对面坐在人声鼎沸的店里,一边吃薯条一边聊天。
当聊到哪一科的成绩是交报告,哪一科是考试时,阿久津唯提及刚买了一个书架,自己一个人组装不起来的困扰。
“你住在哪里?”仓持问道。
“中野。”
“中野,离我住的地方很近嘛,我帮你装。”
于是仓持跟着阿久津唯回到她的宿舍。
一开始,仓持既没有紧张的感觉,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和一个单身女子独处一室,因为他还没有明显地感受到阿久津唯的女性魅力,只是觉得有事情做、可以打发无聊的午后时光,心里还挺高兴的。
阿久津唯租的房子是一栋小型的独门独户,房东住在一楼,她的房间则位于四楼的正中央。
在往阿久津唯住处的途中,仓持得意扬扬、口沫横飞地讲述自己在高中文化祭活动时,组建乐团演出的光荣事迹。当他走进狭窄的玄关,脱掉鞋子的那一刹那,仓持猛然惊觉自己的运动鞋散发出极具杀伤力的恶臭。从这一刻开始,仓持变得不敢和阿久津唯视线接触,自己都觉得很莫名其妙。
“就是这个。”
只见白铁管制的书架材料仿佛占领了狭小的房间一般,四处散落。不过是组装书架而已,仓持却感到身体的动作极不自然。阿久津唯站在一旁看他工作,他的目光无法避开阿久津唯赤裸的脚丫。“步骤1”才刚开始,仓持已是大汗淋漓。明明只是把书架顶板翻过来,仓持却觉得自己正在做一件胆大妄为的事。
蹲着做事的时候还好,但接下来要进到“步骤2”,必须站着才能组装。
“唉,这个要先装啦。”
仓持愈来愈后悔,今天早上他不该嫌换衣服麻烦,就直接穿着运动裤出门。
“你怎么了?怎么满脸通红?”
阿久津唯侧着头询问迟迟不站起身的仓持。到底要佯称肚子痛,还是干脆承认算了?仓持的脑中掠过好几个念头,最后猛地站了起来。像是在现场监工的阿久津唯,这一瞬间视线刚好不偏不倚地落在仓持的胯下。
“啊,啊!讨厌!”
“我、我哪有办法啊!谁叫这个房间里只有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
尽管又羞愧又难堪,仓持弯着腰躲闪却仍理直气壮地回话。不知道是太过震惊还是吓呆了,阿久津唯的单眼皮眼睛睁得好大,一双手紧紧地握住书架的支柱。接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仓持根本无从记忆。
“我回过神以后,发现自己站在她的旁边。大白天呢,窗帘还拉开了,我不是在组装书架吗?可是,我居然抱着阿久津唯!”
“那阿久津唯的反应呢?”
“她刚开始用力挣扎,拼命想把我推开,她越是抗拒,我就越用力地抱紧她。如果我放手,我那元气十足的小弟弟只能孤零零地立在那儿了。”
没有人知道仓持究竟认真到什么程度,其中玩笑的成分又有几分。可是,他那张被肥皂泡折腾得挤眉弄眼的脸,看起来那么正经。
“然后,我就吻了她……我吻得脑中一片空白,觉得书架好像快要倒了,还有,我的手里还抓着一大把螺丝。”
下一刻,阿久津唯终于推开了仓持,手足无措的仓持则仓皇地夺门而逃。
“螺丝呢?”世之介忍不住开口问道。
“对呀,问题是螺丝还在我身上。”仓持点了点头,一脸认真地回答。
原来仓持回到家后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把螺丝带走了。没想到单纯地帮忙组装书架竟演变成强行索吻、落荒而逃,此时此刻怎么能够若无其事、恬不知耻地拿去归还呢?
结果,仓持一连三天都把螺丝带在身上,打算在学校巧遇阿久津唯的话,就还给她,然而,他们两个一直没有碰到面。仓持没有勇气拿去还她,带着螺丝的这三天,脑海里整天盘旋的都是她的影子。强吻时嘴唇互相碰触的感觉,还有从横亘在彼此胸前的那根支架传来的冷硬触觉,宛如昨日事般鲜明。
三天后,仓持终于鼓起勇气打了一通电话给阿久津唯。桑巴舞社的通讯簿第一次派上用场。阿久津唯在电话的另一头埋怨道:“书架你到底打算怎样?”组装到第二个步骤的书架,还原封不动地躺在房间里。
“我现在就过去装,好吗?”仓持问道,手里的螺丝被握得很紧。阿久津唯答道:“你如果不来,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仓持在三天后再次走进阿久津唯的房间,草草打过招呼后,马上开始组装作业。两人之间除了确认组装的顺序外,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书架总算装完了,阿久津唯为了表示感谢,特地做了奶油炖菜请仓持吃。他和她绝口不提三天前发生的事,两人聊的都是世之介的睡相如何如何之类的趣事。
“那女人,自己煮的东西自己也不吃,害我吃了三大碗。整个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接下来就那样啰。”
接下来到底怎么样,世之介很想弄清楚,但他也明白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于是改口问道:“所以,你们在交往,对吗?”
“我也是这么想的啊,而且从那天开始,我也去她家过了几次夜,可是,她老爱问:‘仓持,你没有心上人吗?’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这是在确认。”
“确认什么?”
“确认你的心意啊。”
“我明明白白说了喜欢她呀,还要怎么确认?!”
“我、我哪知啊。”
就在这时候,浴室门打开了。石田露出一张脸不悦地吼道:“你们两个洗太久了吧?要吃饭了!”
·
停在D栋入口前的警用巡逻车已经开走了,刚刚被车子占据的地方只剩下路灯发出苍白的光线。虽然没有下雨,但柏油路看起来却是湿漉漉的一片。朝向东南一字排开的阳台,只有疏疏落落的零星光点,绝大部分走廊都是漆黑一片,还挂在晒衣绳上的衣架正附和着夜风摆荡不止。
加完班离开公司回到家大约十点。整个黄金周假期除了工作,还是工作。拖着疲累指数已达临界点的身体从车站走回家,竟看到一辆没有人的巡逻警车停在D栋的大门前。与其说是不祥的预感,不如说是确信警车必定为我而来,于是立刻掉头折返车站。
我走进位于车站前面的一家连锁居酒屋。黄金周已经结束了,店里冷冷清清的,服务生见我一个人上门,明明店里没半个客人,还是直接把我带到吧台的位子。
吧台的位子很小,坐在这里,就好像做错事被罚面壁思过似的。我叫来点餐的女服务生说:“你们店里都这么空吗?”女服务生愣了一下,随即答道:“不是的,我们店里的客人大多是全家一起来用餐,所以休息日人比较多。”
“你是工读生吗?做很久了吗?”点了生啤和几样小菜后,我继续问道。
“没有很久,我四月才来的,只做了一个月而已。”女服务生答道。听她讲的日语语调有些异样,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她别在制服上的名牌,上面写了一个“张”字。
“你是留学生?日语讲得很好。”
“没有,还要加强。”女孩摇了摇头说,脸上挂着腼腆的笑容,其中又掺杂着几分自豪。
“真的,你真的讲得很好。在念大学吗?”
“是的。”
她点了点头,同时说出一个令人怀念的学校名字。
“哈,这么巧,你是我的学妹哦。哪个系的?”
“国际文化系。”
“现在有这个系啊?我那时候还没有。”
“是吗?”
“虽然没有这个系,但是有留学生,只是我那个年代的留学生,几乎都是年过三十的男人,没有像你这么年轻的女孩。他们大多已经结婚,所以对我来说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很少打交道,现在想起来很后悔啊,那时候应该多跟他们聊聊才对。”
时光倏地拉回大学时代,往昔一幕幕跃然眼前,我滔滔不绝地回忆起当年。
无论是哪个国家的年轻人,对中年男子的陈年往事应该都不会感兴趣,女服务生的表情显得有些不自然。我还想往下讲,但厨房传出呼唤声。服务生微笑着说道“我去拿生啤”,随即转身离去。女孩奔回厨房后,和一个看似店长的男人愉快地说笑,望着她露出洁白牙齿的侧脸,我忽然觉得身体的疲惫通通不见了。
一直待到快打烊才离开居酒屋。其间,店里进来了几组客人,一下子变得好热闹。一个人忙进忙出的女工读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失去了踪影,大概是下班了吧。虽然喝再多也醉不了,不过,原本如针扎般的胃痛倒是消停了。
通过方才巡逻车停驻的地方走进大门,已经十二点多了,四周只剩下前台旁边的自动售货机发出低沉的电机运转声。进入电梯,闻到一股淡淡的、甜甜的香水味。这一瞬间,脑海里突然浮出女儿智世站在警官的身旁,一起搭乘电梯的画面。
一打开门,便在走廊的另一头看到妻子阿唯,正一只手撑着下颚坐在餐桌前。她应该已经回来很久了,可身上的衣服还没有换下。
“我回来了。”我招呼道。
妻子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转身走向厨房。前头的房间传出嘈杂的音乐声,间歇夹杂着智世的说话声,应该是在和朋友打电话。
我经过走廊,来到餐厅。
“我打了好几通手机给你。”妻子在厨房说。
“对不起,我关机了。之前跟你说过了,今天晚上约了浦和商店街协会的理事长见面。所以,一直到下电车,才听到你的留言。”
妻子似乎一开始就不打算听我的解释,厨房的灯也没开,就开始切葡萄柚。“智世呢?”我来到妻子背后问道。“在房里。”妻子没有多说一个字,握住手中的刀子哧的一声切开葡萄柚。
“你去接她回来的吗?”
明知道只会得到否定的答案,我还是问了。妻子摇了摇头,扎在背后的马尾当然跟着左摇右晃。
最先察觉到女儿异于往常的是妻子,那是智世念初中三年级的时候。
“最近那孩子怎么老写一些奇奇怪怪的字?”
原来妻子无意中看到智世上课时抄的笔记,“她写的字就像我们在闹市区店家的铁卷门上,还有天桥上看到的那种涂鸦的字体。”
“可能是学校流行写这种字吧。”我毫不在意地回答。
“大概是吧。可是,那种字看着就教人精神萎靡、心情不好,怎么会去写呢……?”妻子皱着眉头回应。
妻子发现笔记本上的怪字之后不久,智世开始隔三岔五地在不同的朋友家留宿。不过她的朋友也会时不时到家里来过夜。朋友来了,她们也只是在房间里压低嗓门、嬉笑谈天聊到凌晨一点多而已,所以,我认为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再说,到家里来的朋友个个都是有教养、有礼貌的好孩子,偶尔还会一起做料理,代替加班迟归的妈妈煮晚餐,让我这个一样很晚才下班的爸爸回家就有饭吃。
女儿暑假结束、开学以后的周末也依旧如此。智世在学校的成绩不错,既没有染发,也不穿奇装异服,我还常笑着跟妻子说:“跟我们当学生的时候比起来,现在的孩子认真多了。”
因此,当辖区的警察局第一次打电话到家里,说智世被带回警局教育时,我和妻子不约而同地认定是一场误会。担忧当然免不了,不过,我们还是认定智世顶多是三更半夜从朋友家外出到便利店买东西,然后被巡逻的警察看到,因而被带回警局保护。
我和妻子立刻赶到警察局。
“不好意思,给大家添麻烦了,以后我们会特别注意,不会再让孩子深夜到便利店买东西了。”我已经拟妥了台词,内容只是这样。
可到了警局一看,除了被警察带回的智世以外,还有一个脸上冒出一层薄薄胡楂、年仅十八岁的少年。我和妻子从头到尾都认定智世和朋友在一块儿,所以妻子问道:“你不是和小桃她们在一起吗?”智世一脸歉疚地只顾摇头。既然没有和朋友在一起,那么,一定是这个男生强行要把智世带到哪儿去。我脑海里不禁浮现出这幅画面,顿时火冒三丈,狠狠地瞪着站在一旁的男孩。“爸爸,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正在交往!”智世开口说道。
根据警察的描述,智世和这个少年一起在车上,因为男生开车闯红灯被拦下来。警方觉得可疑,所以将他们带回警局。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事后回想,似乎应该当场甩女儿一个耳光,或者一把揪住那个少年的衣领,要他交代为什么这么晚了,还载着只是初中生的女儿在外面游荡。然而事发当下,脑中轰然一片空白,全然无法思考与反应。
面对还没弄清楚状况的父母,智世表现出不曾有过的沉着与冷静,反倒是那个长了一层薄薄胡楂的少年,方寸大乱、急躁不安。
回家的路上,三个人在车上都没有开口说话。我当然可以把女儿痛骂一顿,但在内心深处,应该要狠狠教训的女儿和自己心目中的女儿根本无法联结在一起。
回到家后,妻子首先开口:“让我们两个先谈一下。”说完便把自己和智世关在房间里。
什么时候认识那个男生的?到朋友家过夜都是胡说八道?情窦初开的初中女生口中说的交往到底发展到了什么程度?
急于知道的事情排山倒海般涌来。我怎么也想不通,为何非得向女儿提出这些露骨的质问。
直到东方露出鱼肚白,妻子才从智世的房间走出来,满脸倦容地喃喃说道:“我们两个要先冷静下来……生气发飙、破口大骂也没用,那孩子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早熟。”
“不可能,她还只是个孩子……”
这是那天晚上进家门后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脱口而出的话将自己的心情毫无保留地表露出来。
妻子说跟智世在一起的少年是个高中辍学生,十八岁,目前在加油站上班。两个人是在暑假快结束的时候认识的,交往了大概三个月左右。
“过去的事情就算了。你没有告诉她,以后不要再见面了吗?”
我打断妻子,问道。
“都说了,骂也骂过了,没半点用处……”
“所、所以我们要让他们继续见面?”
“你不要那么大声。”
“智世呢?去把她叫来!”
妻子使劲地按住我的肩膀,不让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而我已经无法分辨遏止不住的颤抖,究竟是来自自己的身体,还是妻子的双手。
“那孩子自己也很清楚,现在定下来还太早了。”
“什么?什么现在定下来……?鬼扯,鬼扯!她以后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她现在什么都还不懂,什么都还没有开始啊。”
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全身瘫软,再度清醒时,发现自己正抱头发怔。
“这些话我都说了。我说女儿你以后还有很多事必需去做,谈恋爱这种事将来要谈几次都可以,不用急于一时。结果智世问我:‘那要等到几岁比较好?’‘几岁谈恋爱才OK?’‘喜欢就是喜欢,我也没办法啊。只要一想到这个人,心就会痛,请问究竟要到几岁才有资格遇到这样的人?’”
“这不是几岁的问题,她现在瞒着我们半夜偷偷跑出去约会,就不是一个正常的初中生该有的行为。”
“她不让我们知道,就是怕我们担心。她还没有把那个男生介绍给我们认识,就是因为还没想到可以让我们接受的说法。”
“初中生不需要想这些有的没的……”
我和妻子一直谈到不得不出门上班才各自解散。不管妻子怎么劝我,我都无法认同,她说要给女儿时间,但我觉得这只会让她离我们愈来愈远。
那天晚上,智世虽然没有离开自己的房间,但我知道她从头到尾都在听我们的谈话。隔天早上,我并不是舍不得休假不想和智世谈一谈,只是妻子一再交代要给女儿时间,再加上原本就安排了一个工作,要替客户新开幕的店铺配置清洁管理系统,于是洗了把脸,准备出门。在玄关穿鞋时,智世打开房门走了出来。可能是整晚都没有睡的关系,也可能是因为哭得太伤心,浮肿包住了整张脸,眼睛也充血发红。
“爸爸不会答应的,你不要再跟那个男生见面了,听明白了吗?如果你一定要见他,现在就出去,出去了以后就随便你了。”
自己说这些话的时候,根本不敢正视女儿。认定女儿会逞强地回应:“好,我现在就出去!”然而,走出房间的智世却说:“……我懂的,我会忍耐。可是,可以请你告诉我要忍耐到什么时候吗?”
“要忍耐到什么时候……”
一时为之语塞。
到初中毕业?不行,还太早了。那就到高中毕业?也不行,另一个全新的世界正要展开。从今而后,还有很多这个孩子没做过、不知道的新事物在前面等着她去体验。
“这、这个问题,你自己想!”
声音不由得慌张起来。
“你这样太、太不讲理了。”智世现在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我只是一个初中生,什么都不会,我心里很清楚这一点,你叫我现在出去,我什么也不能做,我也不想给恭平添麻烦。可是,只要我能够工作,我一定会认真养活自己,请你让我住到那时候。”
说到最后,女儿满脸眼泪鼻涕,嗓子更是哽咽到无法再说下去。看着女儿紧握拳头、凄然落泪的模样,直教人错愕又傻眼。我脑中一片空白,只能气急败坏地大吼:“我说不行就是不行,绝对不可以再见面!”然后逃也似地夺门而出,狂奔而去。
回想起自己大学念到一半退学,然后到一家小型的房屋中介公司当业务员的往事。找到的是一份酬劳不稳定的工作,幸好从小就不怕生,口才也还不错,业绩算是差强人意。当然,也不是没遇到过不如意的事,例如,谈好要签约的客人,在签约的前一刻变卦不签了;上司喝醉了,就殴打自己一顿。尽管如此,还是咬紧牙关撑下去,因为家里有妻子,还有一个会用小手抚摸自己被揍过的脸颊,安慰道“不痛不痛”的小智世。
和妻子是在大学的社团认识的,当初是同学之间很轻松的交往。有一天,她说她怀孕了,虽然做了避孕措施,但事实就摆在眼前,怎么能够否认?我还记得自己在被告知的瞬间,胆子突然莫名其妙地变大了,大到掩盖了惊慌与焦虑。两个人连续讨论了好几天,最后得出“生下来”的结论。其实,彼此都是怯懦的人,女人害怕假如听到男人说生下来吧,自己会说出拒绝的话,不敢面对这样的自己。而男人也害怕如果听到女人说想生,自己会反对。所以两人根本从一开始就都没有勇气说出“拿掉”之类的话。
父母当然是反对到底,而且扬言不给任何援助。然而,大人反对得越厉害,男人的意志就越坚定,就算真的被父母说中没有未来也在所不惜。这一定是年轻气盛在作祟。
我离开大学校园,马上投入职场。和妻子的日子过得很苦,幸亏还有朋友帮助。如今回想起智世平安出生的那一天,仍然会泪水盈眶。虽然周遭的人依旧冷言冷语,说什么把婚姻当儿戏、人生就此断送,但当自己怀抱着智世的那一瞬间,所有的嘲讽都烟消云散,算不了什么了。
智世上幼儿园之前,我不曾有过假日。妻子说想念夜大,完成大学学业,为了达成她的心愿,我拼命地赚钱。没多久,妻子开始一边带孩子,一边念书,最后终于拿到了大学文凭。因为已婚已育的身份,妻子在求职的过程中到处碰壁,后来皇天不负苦心人,总算在瑞士独资的保险公司找到了一份工作。
成为双薪家庭以后,生活变得轻松多了,每个月也都能够存下钱来,作为智世将来的准备金。智世曾经在小学的作文簿里写道,非常尊敬在工作的母亲,也很钦佩让妈妈去上大学的爸爸。或许都是一些有口无心的童言童语,但我的内心还是塞满了笔墨无法形容的喜悦,那种感觉就像女儿给了我们一张毕业证书,宣告我们这对年纪轻轻就有孩子、饱历人世风霜的父母苦尽甘来了。
也许是这个因素,我重新审视了自己的人生,又因为任职的房产中介公司景气不好、生意冷清,于是在智世升初一的那一年,我断然辞去工作,自行创业,开设了一家专门为餐厅的厨房提供清洁服务的公司。
虽然号称公司,但实际上只是在赤坂的写字楼里租了一张桌子、请秘书代接电话而已。尽管跑起业务来无法如预期般顺利,也常常睡眠不足,不过由于之前在中介公司上班时,曾有很长一段时间负责店面租售业务,因此公司经过一番惨淡经营,也渐有发展。常觉得自己在公司大有一国一城[4]之主的气势。
智世被警察送回来就是这之前不久才发生的事。
开导女儿俨然成为妻子每天晚上的例行公事。智世似乎吃定了妻子婉言相劝的温柔态度,后来连“初中毕业就出去找工作,然后跟那个男的结婚”之类的话都说出口。我的做法跟妻子恰好相反,从警局领回智世的第二天早上,就对她咆哮嘶吼:“我说不行就是不行,绝对不可以再见面!”从此父女俩无法再好好对话。
我深信此时此刻父母必须展现决不妥协的坚定态度,而且,讲到为女儿的将来打算,更有着满满的自负,天底下没有人会比我更替女儿着想。
促使我主动去找那个少年的,是智世开始不去上课,成天把自己关在房里。那次我发觉智世正在和那个少年打电话,便飞也似地冲进她房间,夺过话筒,强行叫那个少年约定以后不会打电话给智世,也不会接智世的电话。这些话在智世听来当然刺耳,那之后她就把自己关在了房里。
我单独前往妻子打听出来的加油站找那个少年。看到他时,他正满身大汗地在工作。少年认出我来,与我四目相接时愣了一下,但很快挺直腰杆,低下头去。少年没有染发,也没有穿耳洞,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就是个老实的孩子,倒是个头长得很高。
少年说快要到休息时间了,于是我约他到附近的家庭餐馆说话。少年说要到办公室讲一声,没多久一位大概是店长的中年男子快步跑过来,郑重地向我鞠了一个大躬说道:“这孩子给您添了很大的麻烦,真的很抱歉。”这一瞬间还让人误以为他们是父子,但从两人之间的互动来看,感觉又不像有亲子关系。
我们一同走进家庭餐馆,坐定之后,少年也不等点完餐,就深深地低下头去,似乎在为智世被警察带走的事情赔罪。
“你既然知道要道歉,就不应该三更半夜把一个初中生带出去。”
我不知不觉地越说越大声,害得正要走过来的服务生刹住脚步不敢靠近。
妻子告诉我,那天恰巧是少年的生日,可是少年必须工作到很晚,原本不答应智世的见面要求,是智世无论如何都要见上一面,少年拗不过女儿,才会深夜还在外头逗留。
服务生端来咖啡,我不留情面地说:“总而言之,智世只是一个初中生,她现在这个年纪不是交男朋友的年纪。”
少年除了用手搔搔汗水流个不停的脖子,身体连动也不敢动一下,两眼发直地盯着面前的咖啡。
“你也只有十八岁,不是吗?”
“是的。”少年答道,头依旧是低得不能再低。
“十八岁,人生正要开始,不是吗?从现在开始,你有很多事情要学、要做,从现在开始……”
“可是……”
少年首度抬起了头,目光中闪动着一丝诘问的眼神,似乎在质疑我:“你自己不也年纪轻轻就结婚了吗?”智世可能跟他提过我和妻子的故事。
“你听好,我和她妈妈当时已经上大学了,跟你现在和智世的状况完全不一样。”
“这一点我知道,我连高中都没有毕业……可是,我并没有游手好闲,我很认真地在加油站工作,很努力地存钱,因为我将来想开一家小小的修车厂。”
“我已经说过了,智世还只是个初中生!”
一听到这个不知民间疾苦的少年随口说出的天真想法,我当场拍桌怒吼。
“我很认真地想过了,所以,我会等到智世初中毕业……”
“认真?认真什么?你知道什么叫作认真吗?你只想到自己,根本没有替智世想过,不是吗?”
“不是的……”
少年紧紧咬住牙关,额头上瞬即青筋暴露。
“请你想一想,请你替智世想一想,你知道她现在是什么状况吗?她才念了初中而已,不久要去念高中,然后会交新的朋友,会发现自己想上大学,一切的一切都正要开始,你应该让她看到自己的未来。正因为你什么都没有替智世想过,才会动不动就把认真这种话挂在嘴边。你有把握现在的你可以给智世幸福吗?”
全身僵硬的少年缓缓摇头。
“如果你真的为智世好,请立刻从她面前消失,你希望智世将来能够幸福吧?如果是,请给她时间,让她冷静下来。她还只是个初中生啊……”
少年抬起头来,泪水不停地在眼眶中打转。
一个月以后,得知少年辞去加油站的工作后便失踪了,智世陷入了半疯狂的状态。少年果然一声不响地离开了这个城市,没有告诉任何人去处与下落。
披头散发的智世怒不可遏地跑来兴师问罪:“爸爸,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我连对妻子都不曾提过那天的谈话内容,况且也找不到少年的人了,所以坚持自己只说过“希望两个人不要再见面”。
少年失踪后,智世濒临崩溃边缘。不过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竟然用那种听了叫人心痛欲裂的声音,每天哭到天亮,她的内心真的感到那么绝望吗?
少年明白了我的苦心。
少年对智世的珍视程度,也远超大人的想象,所以他悄悄离开了。一个才十八岁的大男生并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但他曾想带着智世一起去看看那个不确定的未来。
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做法到底对不对,越想就越对自己的判断没信心,越想就越觉得是自己亲手毁掉了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
智世三天两头不去学校,最后总算是初中毕业了。但她过得十分痛苦,分不清楚究竟是父母还是男友背叛了她。她也不再升学,任凭我和妻子说破了嘴,终究不肯念高中。
从这一年的四月开始,智世无处可去,每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突然心血来潮就跑出去,然后好几天不回家。偶尔会像今天一样,被巡逻的警察带回警局教育一番,再用巡逻车送回来。
我洗完澡出来,妻子倒了一杯刚榨好的葡萄柚汁给我,说道:“我今天到市谷办事,好几年没去过了。”
“市谷?”
“因为还有点时间,就顺道走去大学附近看看,原来校舍全部改建成大楼了啊。”
“是啊,我也见过改建后的照片。”
“那里原本有什么来着?”
“是啊,有什么来着?”
妻子喝了一口葡萄柚汁,接着喃喃自语道:“对了,刚刚警察送智世回来,智世一脸忧郁地站在我面前时,我突然想起了横道。”
“横道?”
“是啊,不知道为什么……”
“横道世之介,还蛮想念他的,不知道他现在好不好……其实,我们两个会认识、在一起,还得谢谢他咧。你还记不记得桑巴舞社聚会,去清里的那一次?”
“嗯,我也去了啊。”
“那一次,我在澡堂里跟他聊你的事。”
“聊我?什么事?”
“早忘光了。”
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累到睡着了的缘故,刚刚还从智世房里传出来的音乐声,已经听不见了。
·
一个年轻人被人群推着走出涩谷站的站前广场。在一波又一波各有去处的人潮中,年轻人大概没办法顺利地迈开步伐,所以,他有时候是蹦蹦跳跳地迂回前进,有时候又是同手同脚地跨步。这个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世之介。
今天他约了和他搭乘同一班飞机到东京,好久不见的同乡小泽。他明知道自己迷路的概率相当高,应该直接走去约好的咖啡馆,但不知道是不是好奇心太重了,经过电子游戏厅,就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往里瞧;看到旧衣店,就顺便进去逛一下;碰见有摊子卖章鱼烧,也跑去买来尝了。一如以往,老是前进不了。
明明荷包空空,世之介还是在旧衣店里东瞧西看,有位晒成小麦色的长发店员殷勤地招呼他,让他差一点就买下一只连用途都不知道的银质别针。
他们约在PARCO大楼里面一家叫作“Renoir”的咖啡馆见面。世之介到的时候,店里的客人很多,但并不见小泽的影子。世之介不得已,只好让服务生带位。这里的椅子大到整个人躺上去都绰绰有余。世之介摊开菜单随手放在椅子上,菜单咻地自动弹回合上。一看到菜单上的咖啡价格,世之介也被吓得从椅子上咻地自动弹起。
他心想,与其花那么多钱买一杯咖啡,还不如把钱拿去买两个炸鸡便当当晚餐。
邻桌坐了几个好像跟演艺圈有关的客人,正在讨论下次的碰头会时间。
“下个星期,我从星期一到星期五行程都排满了。”
“我也是。星期一、二要去地方采访,三、四要去录像,星期五要去轻井泽,偶尔总要玩一下嘛。哈哈哈。”
说到约日子,只要各自把有空的日期说出来,不是很快就可以得到答案了吗?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要拿出一本《圣经》一般厚的日程本,告诉彼此这一天要做什么,那一天又要做什么。
咖啡送来了,世之介正想喝一口的时候,发现眼前站着一个穿豆沙色套装、打扮得相当花哨的男生。因为邻桌的男生也是类似的打扮,让世之介当下怀疑自己是不是坐错位子了。
“不好意思,前一个约会拖了会儿。”
话音一落,世之介马上抬起头来,穿着豆沙色、双排扣西装的小泽,也把他那张长了青春痘的脸凑了过来。
“你干什么啊,穿成这样!”
世之介差点把喝下去的咖啡喷出来。
“你是说这套西装吗?因为最近很多场合都要穿,所以我就买了,在丸井用分期付款买的,才分十期而已。”
除了入学典礼需要穿西装,世之介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机会能穿,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小泽看。
“我加入了大众传播研究社。我们刚刚还在讨论今年的学园祭,要和学长他们一起去拜访经纪公司。”
“经纪公司?”
“是啊,像S MUSIC……”
小泽一边说,一边把那本厚到不行的日程本摆在桌上。
“啊,对了,这是我的名片。”
小泽从那本厚到不行的日程本里抽出一张名片。
豆沙色的双排扣西装、日程本,还有名片。
如果小泽是为了自娱娱人故意搞笑,那他可真是下足了功夫。世之介老早就知道小泽喜欢打扮成潮男,他在念高中的时候,就会拿压岁钱去买COMME ÇA DU MODE[5]的T恤。不过,看到他今天这样子,世之介蓦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总觉得小泽会走偏。
“……对了,你这个星期六有空吗?”小泽问道。
“有空啊。”世之介回道。
“你回答得好快啊。”
小泽露出嘲弄的笑容继续说道:“有空的话正好,这个星期六,我们社团办了一个舞趴,我这儿有多出来的票,你带朋友一起来。”说着便把入场券放在桌上。
“舞趴?”
“就是舞会、热舞派对啊。”
“我知道啦。”
听到跳舞、社团这几个字眼,世之介马上联想到桑巴舞,他看着桌上的入场券,读出地点是在六本木的迪斯科舞厅,而且连入场的服装都有规定。
世之介正看得入神,忽然有只手高举过他的眼前,原来是小泽向服务生招手。
“如果你要叫咖啡的话,我这杯只喝了一口,剩下的全部给你,不过,钱要一人出一半。”
听到世之介的提议,小泽脸歪嘴斜地说:“不要讲那么小气的话,好不好?”接着,十分大方地说,“这杯咖啡,我请。”
“你为什么要请客?”
“嘿,我卖舞会的票,赚了蛮多钱的。”
“什么?这张票是要卖给我的?”
世之介急忙把入场券推回给小泽。
“你的票是免费的。我们社团办的舞会很受欢迎,我不需要卖给你,我只要拿去女子大学卖,一下子就被抢光了。”
“这么好卖啊?那一定赚很多啰?”
“还真是赚不少,以我们整个社团来算,几百万日元跑不掉。”
“几百万日元?”
“你到底要不要?”
“要要要。”
“要几张?”
“给我三张。”
另外两张要分给仓持和阿久津唯。
走出Renoir,世之介问小泽:“接下来要干吗?”高中时代,他们很爱一问一答,一个问:“接下来要干吗?”另一个就答:“没有要干吗。”一个又问:“那回家好了?”另一个就会回答:“回家也没事做。”其实,他们并没有什么想法,只是动动嘴巴打发时间而已。现在,世之介准备重温一下旧梦,他先开口提问,正等着小泽回答“没有要干吗”,不料却听到小泽说:“不好意思,我还有约。”
“啊?你说什么?怎么可以这样?”
“这有什么?你都已经拿到免费的票了啊。”
主动约人见面,又要放人鸽子,连世之介都不高兴了。不过,就算硬把小泽留下来,两个人也只是不断地重复“接下来要干吗?”“没有要干吗。”“那回家好了?”而已。
世之介用无可奈何的眼神目送小泽离开,看着身穿豆沙色双排扣西装的小泽,潇洒地走在斑马线上横过马路。
世之介觉得一个人被丢在涩谷街头,孤单无依地站在路边,不知何去何从的样子一定很难看,不如就此打道回府,但想到回家以后,还不是变成一个人自问自答“接下来要干吗……”
于是,他循着看起来忙碌不堪的小泽刚走过的路线,信步走到公园路,正巧瞥见路边有个红色电话亭,心想何不打个电话给仓持。
他认为仓持现在必定跟他一样,正在一个人自问自答“接下来要干吗……”,不过,接电话的是仓持的妈妈,而且告诉他:“平平不在家。”仓持妈妈的语调听起来非常高雅。
听到仓持的妈妈叫仓持“平平”时,世之介强忍住不许自己笑出来。
“请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最近他很少回来。你是他学校的朋友吗?”
“是的,我叫横道。”
“咦?平平偶尔也会去你那儿过夜对不对?有没有给你添麻烦呢?”
“没有、没有。”
“听平平说,你厨房的锅碗瓢盆那些东西都还没弄齐全是吗?你愿意的话,可以随时到我们家来吃饭,不要客气哦。”
“谢谢。”
“平平最近好像交了女朋友……你知道这件事吗?”
“……我不清楚呢。”
“有女朋友应该介绍给大人认识啊,大概是害羞吧,什么都不告诉我。”
为了解决时间过剩的问题,世之介才想要打电话。电话接通后才发现别人好像也有时间过剩的问题,而且比他的还严重。
终于结束了和仓持母亲的通话,世之介走出电话亭,继续沿着坡道往上爬,打算到代代木公园看看。
他慢慢地爬上坡道,一边走一边不自觉地喃喃叨念。
“有、什、么、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右脚、左脚,每踏出一步就无意识地念个字,待蓦然回神,才察觉自己不停地重复这句话。一旦意识到自己的碎念,也就刻意地越念越大声。
“有什么不一样。”
“是、什、么、呢?”
“有什么不一样。”
“是、什、么、呢?”
配合心灵发出的节奏,世之介试着去探询答案的所在。觉得“有什么不一样”的人是自己,寻问“到底是什么东西哪里不一样”的人也是自己,那么,一定要有另外一个自己跳出来回答问题给出答案,否则不就没完没了吗?
“有什么不一样。”
“是、什、么、呢?”
按着步调一步一字往前迈,不知不觉走到了代代木公园的入口。世之介站在坡道的高处回头往公园路方向眺望,似乎在确认自己刚刚走过的足迹。
来到东京快两个月了,眼看着五月就快过完了。过了两个月的时间,他还是分辨不出来究竟有什么东西哪里不一样,他还没有对这块土地产生落地生根的感情。他当然明白刚到一个新的地方,才认识几个新的朋友,新的生活也不过起头而已,不能期盼所有的一切一开始就要一拍即合,但总也不能任何事物都像沙子从指间滑落一般,那么轻易地就溜走了吧?明明许多事情确实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可是,他却感觉不真切。
世之介挑了一个离他最近的护栏坐下。从代代木公园出来的情侣经过他的身边时,免不了好奇地看一眼好似坐困愁城的他。
那应该是发生在初二那年暑假的事吧。那时候学校流行男生不穿内衣,直接穿开襟的衬衫制服去上课。影响所及,连一向都温驯地穿着母亲买给他的运动衫去上学的世之介,也迫不及待换上开襟衬衫,露出胸前的肌肉去学校。学校里面一定有流行什么,就想阻止什么的老师。大隈就是一个视敞胸露肌为大敌的老师,而且是一个很粗暴的体育老师。每次看到袒胸露乳的学生,大隈就会用他那肥肥短短的手指死劲地拧当事人的乳晕。有人痛得呼天抢地地号叫,胸部马上瘀青一片,也有人得意地炫耀:“看,多了一个乳头。”
有一次,世之介在走廊碰到大隈迎面走来,心中暗自叫苦,该来的还是来了,终于轮到自己了。他想象乳头被捏的痛感,想到嘴歪眼斜。大隈一步步地靠近,就在两人擦肩交错时,大隈烦不胜烦地说:“来学校记得穿内衣!”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世之介当然不是被虐狂,一心一意想被捏乳头,可是,没有被捏又感到一丝失落。说大隈带着厌烦的口吻或许不太恰当,总之,那是一个颇像大人数落小孩的声音。
大隈的猎物都是一群在学校赫赫有名的学生,也就是所谓的不良少年。被大隈盯上的不良少年,在乳头被捏的当下,夸张的哀号声,俨然变成一种现场秀,每天的午休时间定期在走廊上演。而且,这些学生都敢对老师说:“少管我!”老师当然不会因此撒手不管。世之介那一年正值十四五岁的叛逆期,他也很想放肆一下,跟老师抬杠:“不要管我!”谁知道不用他开口,老师就放过不管了,世之介居然连挑衅的机会都没有。
哎呀,那时候我只要跟大隈说“喂,捏我的乳头啊”,不就有机会了吗?
坐在护栏上的世之介突然灵光闪现,想到这个主意,不过下个瞬间急忙摇头连呼“不对、不对”,再次坐正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