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长风骤然收住脚步,心底对溶月的焦急和忧虑极速退去,取而代之地是一股极其不详的预感。
他看着溶月清冷却透着倔强的孤绝背影,恨不能立刻冲上去怒问一句,你又要做什么?
然而,长乐街上站满了人,他根本不能冲上去,他只能停在聚贤楼下,目光沉沉地看向丁夫人。
江相宜也在看丁夫人,他和秦长风一般心情,既想问一句你怎么在这里,又想立刻招呼仆役,强把丁夫人扭送回江家。
然而,文武百官皆在他身后,他不能。
“佩蓉,有什么话,我们回去说。”
“父亲不答应救明谦,媳妇绝不回去!”
他怎么救?
秦三皇子送来的游医交待地一清二楚,考题是正折交给外室,再由外室交给他,然后以三千两的价格卖给权贵。
还有明谦的答文,亦是游医花一百两买来,他给了正折以后,瞒着他,又以两千五百两的价格卖给别人。
如此,丁佩蓉还敢大言不惭地说明谦无辜?!
江相宜心中怒极,偏偏众目睽睽,他怒不得。
“佩蓉,明谦罪几何,有大理寺定夺,轮不到老朽多话。”
“父亲这是铁了心要弃明谦于不顾吗?”
他怎么顾?
正折窃题也就罢了,若叫陛下知道,他暗中命外室勾结游医买卖考题,必会赐他一死。
他死不足惜,却要连累整个江家!
今早,游医才在殿前坦诚,说他偷听江正折和外室的闲聊,知道陛下看重开太学一事,进而猜出考题。
此番说辞,虽说漏洞百出,但因为朝中不少臣子牵扯进舞弊案,故而他一跪在殿前告罪,那些个朝臣纷纷伏首,为他求情。
天子知此事和江家有牵连,怒意消去大半,不仅命大理寺不必继续追查,更是赞他诚信有担当。
他顺势上表,江家为弥补失察之责,会竭力追回正折,送交大理寺,以国法论处。
江家好不容易撇清干系,他若现在说要保明谦,岂非领着江家寻死?
江相宜抬眸,冰冷的厉目扫过人群,他很快看见立在聚贤楼前的李夫人,于是厉目微收,示意她带走丁夫人。
李夫人慌忙丢开食盒,盒子一砸到地上,叫里面的东西尽数滚出,她低眉一瞥,看见两个碟子,一个瓷碗,一副箸筷。
除此,再无其他。
该死的丁佩蓉,居然敢骗她和二嫂!
李夫人知道自己上当了,却顾不上生怒,她冲到街中央,拽住丁夫人胳膊:“四弟妹,赶紧随我回家。”
“我不回!”丁夫人拂开李夫人,“父亲不救明谦,我哪都不去!”
李夫人急得舌苔生疮:“四弟妹,明谦是父亲嫡亲的孙子,父亲若能救他,必定会竭力救他的。”
“是吗?”丁夫人一边反问,一边抬眸,直问江相宜,“父亲,三嫂说,若您能救明谦,一定会救,是不是?”
“……”
江相宜才在朝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向天子承诺,正折虽是他亲子,可只要他触犯国法,江家绝不姑息!
这会儿,朝臣尽在他身后站着,他怎么答?
沉默在长乐街上蔓延。
丁夫人看着神色淡漠的江相宜,终是泯灭了心里最后一丝侥幸,她拂开李夫人,以生平最大的嗓门,高喊:
“父亲不会救明谦!
就像当初,四姑爷为人所冤,父亲为保江家清名不沾半点污秽,一句不问,由着宁家满门被冤死一样!”
李夫人的脸,“刷”地一下,褪成惨白。
“四弟妹,你胡说什么?!”
“还有你——”丁夫人怒戳李夫人,“小姑待你那么好,你说想让月儿嫁个明庭,小姑立刻就应了。
可小姑前脚答应,你后脚就纵着儿子和娘家姑娘苟且!李雁南,你忒不是个东西!”
“你——”
眼见李夫人被气到语塞,再不能言,丁夫人的气焰越发张狂,她扭过头,毫无惧意地对上江相宜:
“小姑身为江家最得宠的嫡女,宁家遇事,父亲说不管就不管,正折身为庶子,一向不得宠,父亲当然不想救!”
李夫人回过神,冲到丁夫人身边,用尽全力地掐住她:“丁佩蓉,你疯了吗?!”
“我可不就疯了吗?!”
丁夫人眉角一横,目光略过江相宜,扫向他身后的一众朝臣:“就江家这等无情地,谁进来了都要疯!”
到这等地步,饶是江相宜再不想动怒,也得动怒,他拢袖低咳,命杵在街边的奴婢:“四夫人疯了,还不送她回家?!”
江家奴婢蜂拥而上,全来抓丁夫人。
可丁夫人不是寻常贵妇,她自来泼辣,今日又铁了心要和人鱼死网破,江家奴婢折腾了一通,都没有把人拿下。
长乐街上,不知何时来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秦长风不再犹豫,快走两步,走到离溶月还有步时,递给止水一个眼神。
止水会意,准备上到街上帮江家仆人揪住丁夫人,但,她才抬起一只脚,溶月扭头,目光极冷:
“不许去。”
“……”止水不敢动,以眼神问秦长风,“主子,怎么办?”
秦长风勃然大怒,他以眼为刀,隔着步的距离,无声逼问溶月:“宁顽顽,你到底想做什么?”
“三殿下很快就会知道了。”
就在她和秦长风四目相对的功夫间,丁夫人为摆脱江家奴婢的纠缠,跑到护城河旁,爬上了石栏杆。
她立在高处,声嘶力竭地问:
“月儿,你可知道,四姑爷被大理寺带走的那一日,小姑跑到江家,求江家救命,她到底想救得是谁?”
街上人齐齐侧目,看向溶月。
“是父亲。”
“不错,小姑是想救宁状元。
那一日,小姑跪在地上,苦求江家救四姑爷,可她哭得眼睛都快瞎了,江家没有一个人扶她一把,哄她一句!
她磕得头破血流,方才想明白,江家不会救四姑爷,于是,她改口,说只要江家能救你一命,她愿意以死谢罪。
回去后,她果然悬梁了!
可怜她以命逼求江家,却到死都不知道,江家眼看着你被罚进勾栏,却没有向天子求过一句情!”
“母亲是……为我而死?”
“对!”
恍惚间,溶月又想起父亲被抓走的那日,她呆立在廊柱不得动弹,直到听见奴婢尖锐而惶惶地惊呼:
“夫人悬梁了——”
她狂奔进卧房,看到母亲垂在梁下,已是气息全无。
那一刻,她悲痛不已,但痛彻之余,另生恨意,她恨母亲为追随父亲,独留她一人面对凄楚的余生。
所以上一世,她从不追忆他们。
可原来,母亲寻死,不是为父亲殉情,她是想用自己的死,换取江家一丁点的怜悯,救她一命。
可惜,她白死了!
难怪她拿醉仙人吓江老夫人,能差点把她吓到魂飞魄散!
溶月轻勾嘴角,抬步欲上街,见此,秦长风再也顾不得街上众目睽睽,急走到她身侧,低声警告:
这一刻,秦长风终于知道溶月想做什么,也知道了她为什么一定要回去江家,她,是去报仇的。
“宁顽顽,莫要被四夫人挑拨,做了她杀人的刀!”
“只是挑拨吗?”
宁家之死,的确和江家、江宁府有关。
“某答应你,待诸事谋定,某替你报仇雪恨。”
今日,江家是秦长风回归西汉的助力,来日,待他归得西汉登基为帝,江家又会是他坐稳皇位的助力。
他,无论如何不会杀江家。
要杀江家,她只能靠自己。
“三殿下是不是误会了?小女当然知道丁夫人在胡说八道,小女也没想报仇,小女是想帮外祖父解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