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听江

溶月回眸,看到了止水。

“没睡?”

“回姑娘,殿下提醒过婢子,说姑娘身上有鹅梨帐中香和依兰花,让婢子务必小心,休要着了姑娘的道。”

溶月无言片刻,问:“非要拦我?”

“姑娘,殿下就快来了,请姑娘多忍两天。”

若是秦长风要来,她就更不能等了!

“谁告诉你我要离开江家了?”溶月松开包袱,伸手拔出发间的雀鸟簪,反手抵在脖颈,“让开——”

止水虽惊,却不肯让。

溶月指尖一沉,雀鸟簪顷刻间刺破她娇嫩的皮膏,当血色从伤口渗出时,止水终是吓得小退两步。

“姑娘,住手。”

溶月手不松,双脚飞快后退,直到背部抵上院门,她立刻伸手推门,却发现院门紧锁,推不开。

“姑娘不必费劲,戚娘睡前锁了门。”

“钥匙呢?”

“不知道。”

门走不了,那只能翻墙而出,可偏院破败,院墙却高耸,便她有本事翻出去,怕也出得极为狼狈。

“姑娘,您为何非要出去?”

“那你又为何要做影卫?”

如果有的选择,她当然不想、不会做影卫,奈何,她没得选,她只有做见不得光的影卫,才能活下去。

“人活一世,若只能沉沦于命运,狂风一吹便弯下腰,暴雨一落便避进屋,那不如不活。”

止水怔然,蓦然想起头一回拿刀,杀掉一个人,心里涌起的茫然。

她问过自己,难道除了做影卫,没有第二种选择吗?

答案是,没有。

“姑娘说得倒是轻松。”

轻松?

这个轻松的道理,是她用半身沦落换来的,她经历过随波逐流,知道任由命运愚弄只会换来凄楚。

所以这一世,她绝不妥协!

溶月不再管止水,她以眼横扫庭院,待扫到一块高石,立刻奔到石头边,想要搬起石头。

“姑——”

“要么你滚,要么我死,选一个。”

“……”

止水又一次怔住。

殿下身边影卫不少,但得殿下赐名得,统共只有七个,赤橙黄绿青蓝紫,她命“影橙”,排在第二。

殿下调她到姑娘身边,她很不甘愿,但殿下说,她未必看得住姑娘,那时,她只觉殿下在轻贱她。

但现在——

“姑娘,放下簪子吧,婢子送您出去。”

“为什么?”

止水没有回答,而是手掌一翻,只见她的掌心上赫然放着一把钥匙:“姑娘稍等,婢子去开门。”

“不是不知道钥匙在哪里吗?”

“骗姑娘的。”止水笑笑,推开了门,“姑娘,请。”

院外小径,幽深如墨,中庭的灯海被横斜的飞雪刮得若隐若现,止水捡起包袱,一手撑开纸伞,一手提起更灯:

“姑娘,走吧。”

溶月回眸,看着止水唇角的一丝浅笑,轻言:“你笑起来挺好看。”

“那婢子以后常笑。”

“好。”

“姑娘,我们去哪里?”

“宴席摆在中庭?”

“是。”

“那就先去中庭,看看临漳世子来没来?若是没来,我们转去月亮门后的听江亭等他,若是来了——”

便有些麻烦。

“姑娘,临漳世子多是没来。”

“你怎么知道?”

“临漳世子要来,必是和临安郡主一道来,而郡主不管去赴谁家的宴席,总喜欢晚到一刻钟。江家宴席酉时开,这会儿时候不到。”

溶月闻言,心思微动。

止水曾出去过,听仆从说起宴席,知道酉时开席不足为奇,但知道临安郡主逢宴好迟到,且每回迟到一刻钟,就奇怪了。

“你家主子命你查过世子和郡主?”

“没。”

“没有你怎么这么清楚临安郡主的喜——”

话未问完,止水忽而伸手,把她拽进一侧的树丛,然后吹灭更灯:“姑娘,前头有人,咱们避一避。”

是前头有人,还是她不想回答?

心思纷乱之际,前堂方向传来几点灯火,两个婢子提着灯,引着个年轻郎君,经过她们身前。

“两位好姐姐,你们倒是走快些,要迟了。”

“呵呵……”婢子掩唇轻笑,“几位公子不必着急,临漳世子和临安郡主还没到,宴席没开呢。”

“那太尉大人呢?”

“老爷自然已经在席上。”

“如此怎么还能不着急?”郎君们哇哇大叫,“若叫太尉瞧见我们晚了,来日我们还能进得太学?”

几人提起下裳,飞奔向中庭,婢子们跟在后头,“咯咯”大笑,待他们没了影,溶月才回上小径。

“时间不多,我们快走。”

“是。”

这会儿江家路上几乎不见人,她们很快来到距月亮门十余丈,从前堂到中庭的必经之路,听江亭。

这是一座三面镂空,一面为石壁的半山亭。

石壁原本刻着江家祖训,以提醒江氏子弟牢记先祖训斥,后来被外祖父下令抹去,变作一面白壁,意为训在心间。

止水点亮更灯,打开包袱,把里面的笔墨砚摊开。

“姑娘,怎么没有纸?”

“因为用不上。”溶月搓起一团雪,丢进砚台,“研磨。”

砚台本来未干,稍稍沾上一点雪水,磨两下,便成了一汪浓墨。

“姑娘,好了。”

溶月提笔,笔尖轻点浓墨,以白壁为纸,勾过一道黑线。

这两日,她画过各种各样的梅花,成片的梅花林,半山的孤梅,雪地的傲梅……但不管哪一种,都未得神韵。

圣人说,画由心生,笔中无己,墨里无魂,所以,她不该画梅林、孤梅、傲梅,她该画得是囚鸟。

不过片刻,白璧之上多出一支枯梅。

枯枝繁复,困得一只偶坠其间的雀鸟奄奄一息,鸟儿睁着滚圆的眼睛,怔怔地看着残留在枝头的最后一朵梅花,目光哀绝。

“止水,这画如何?”

她不懂画,只觉得石壁惨白,梅花暗淡,自己犹如那只被困在枯枝里的雀鸟,无处挣脱。

“太黑了。”说罢,她眉目一变,“姑娘,有人来了,是……临漳世子。”

“好。”

溶月身子不转,尤立在石壁前,只等小径上的脚步声近在耳侧,她咬破指尖,在雀鸟空洞的双目中,落下一点红。

而后,她又在那朵将落的枯梅旁,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写下:天长地久有时尽,唯有相思为无尽处。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