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夜冷

止水步履微乱,没有回答。

一直到踏上回廊,她也没有回答,溶月以为她不会回答了,却又听见她用极轻的声音答了一句:

“是。”

三人进了房。

房中布置清简,一张木色夹缬素屏把房间分成内外,外间放着坐榻、小几等器具,内间置着卧榻、梳妆台。

除此,再无其他。

林缨抹着几案上的一层薄灰,双眸泛红:

“姑娘,您瞧瞧这屋,布置清简也就罢了,连收拾都不曾,等回头见了老夫人,你定要告那些刁奴一状!”

“然后呢?”

自她过江家门的那一刻,四位舅母脸上的笑意没了,赵夫人不仅告诉她,江老夫人不知何时能见她,还规劝她,不要乱走,可见江家没准备把她当一回事。

“林缨,江家接我进门,不是因为心有亏欠,想要补偿,而是迫于百姓舆论和御史弹劾,不得不为之。”

“可——

可先前在咸宜观,婢子亲眼瞧见老夫人把姑娘搂进怀里,心疼得不得了,她定不会不管姑娘的。”

江老夫人再疼她,越不过母亲,但即便是母亲,她说不管也就不管了。

且江老夫人接她回来,不是因为心疼她,而是被母亲的冤魂缠得日夜不安,为求心安,才做出的妥协。

如今,她被接回,愧疚自也散了。

“你若不信,尽管等等看。”

说罢,她不再多言,拿出生机膏,为自己上药。

止水急言:“姑娘,让婢子来吧。”

“屋里脏乱,你和林缨去收整吧。”

“是。”

一转眼,天黑了。

“姑娘,总算收拾干净了。”

林缨疲惫地搓着腰,大叹一声,叹声未落,院外响起一声喊,她立刻扬起眉眼:“姑娘,定是老夫人差人来请你了!”

“你去看看。”

“是。”

林缨欣喜地冲出房,未几,她又耷拉着脑袋,提着一个食盒回来了。

“姑娘,不是老夫人差人来,是云娘过来送晚膳。”

“布膳。”

止水接过食盒,逐一把膳食铺上案台。

东西不多,有一碟子粉蒸肉,一盆油闷冬笋,一盅莼菜汤,外加半碗冷透的米饭和两个干硬馒头。

“一起吃吧。”

止水默默拿起一个馒头,立在角落里啃着。

林缨捏起馒头,却是久久下不去嘴,她怔怔地看着院外,脸上盈满失落,就在这时,院落又传来一阵动静。

“姑娘,这回定是老夫人的人来了。”

须臾,巧慧被引进门。

“婢子给月姑娘请安。”

“可是外祖母要见我?”

“回月姑娘,老夫人说,天气不好,便不叫姑娘受累,待过两日,天气转暖,再唤姑娘去见礼。”

说着,巧慧朝外头招招手,几个奴婢鱼贯而入,她们手里或捧着书册,或托着笔墨纸砚、丝线布帛。

“月姑娘,老夫人说,姑娘如今来了江家,不比先前,过去在闺阁学过的东西,该一一拾回来。”

“知道了。”

“那月姑娘早些歇着,奴婢告退。”

“林缨,送巧慧。”

“是。”

待巧慧出去,溶月走到案前,瞥了一眼江老夫人送来的书册,《女规》、《女戒》、《女德》、《女容》……

看来江家对于她沦落过青楼一事,甚是嫌弃。

送完巧慧的林缨回到溶月跟前,她红着一双眼,几次欲言又止,又几次在张开嘴之后又闭上了嘴。

“想说什么?”

“姑娘,婢子听见巧慧嬷嬷吩咐门外的婆子,不许放姑娘、婢子和止水出门,还说但有人敢放姑娘出门,立刻发卖。”

“知道了。”

“姑娘,您不难过吗?”

她曾经难过过,可不管她难过与否,命运都不会减轻对她的残酷。

再说,她何必难过?

至少这江家,她进来了。

“林缨,我给过你反悔的机会,是你非要当江家有柳暗花明,如今,便你知道江家有的是山穷水复,也晚了。”

“……”

“睡了。”

夜色寒凉,衾被冷硬,溶月辗转反侧许久,才朦朦胧胧睡去,睡到夜半,她被旧梦惊醒,坐了起来。

窗台上,薄冰轻覆。

止水举着烛盏,走进里间:“姑娘,您怎么醒了?”

“冷。”

“耳房有个炉子,但是没有炭火。”止水放下烛火,“姑娘稍等,婢子去和门外的婆子要些炭火。”

“不用去了。”林缨披着棉衣,哆哆嗦嗦地凑到烛台旁,“我早去要过了,那两个刁婆子说,她们做不得主,得问云娘。

熬熬吧,江家再不济,总不能冻死咱们。”

不能吗?

白天,江家接她,用得是最浩大的声势,走得是金陵最热闹的一条街,为得就是叫人知道,她被接回来了。

可回来后,她过得如何,活了多久,谁又会在意?便她冻死,旁人也不过慨叹一句,她没福气。

“止水,去把那炉子拎过来。”

“是。”

等炉子被拎进来,溶月又道:“林缨,你捡两本书,先烧着。”

林缨瞪大眼珠子,不敢置信地看着溶月:“姑娘,烧不得,那书全是老夫人送来得,若烧了,回头——”

她的话没有说完,溶月已径自站起,拿起最上头的《女规》,就着烛火点着,一把丢进了炉子。

火光闪耀,屋子回暖。

可惜,纸不经烧,一本《女规》烧不了片刻。

但又幸好,书还算多。

“止水,林缨,你们辛苦,轮着守住炉子,若是书册烧完了,就烧旁的,再不济,砸碎一张几子。”

她回上榻,裹着衾被,又睡了过去。

这一回,梦里寂静,再无梦魇,她正是睡得舒服,却被一声尖利的怒问闹醒。

“你们都干了什么?!”

“谁在嚷嚷?”

云娘奔到榻前:“姑娘,那些书是老夫人送来叫您修身养性的,您全烧了,就不怕老夫人知道——”

“你尽可以去回禀她。”

云娘面色一滞,再不敢叫嚣。

见此,溶月心下有了底,江老夫人虽然冷着她,却没有弄死她的心思,恨不能见她死的,另有其人。

会是谁呢?

“云嬷嬷,非我要烧书,实在是夜里冷,得亏是烧了几本书册,我才小睡了一会儿,还做了一个好梦。

可惜,这梦叫嬷嬷打断了。

不过无妨,母亲心疼我,今夜定还会入梦,问我过得好不好?她说啊,万一我过得不好,她便再去冲外祖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