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越冷,雪色如瀑,茂密的梅林里,溶月怀抱琵琶在前,江明庭提灯紧随其后。
“姑娘,请留步。”
溶月闻言,跑得越快,那单薄的衣裙在红梅白雪中,犹如一朵天边的浮云,虽近却不可被触摸。
江明庭急疯了,他使出全身气力,追了上去,不多时,他越过溶月,一边返身而立,一边扬起更灯。
昏黄的灯火如夕阳,扫过皑皑白雪,照亮了傲立于风雪中的一树红梅,以及红梅之下寂寞而纤细的女子。
“黄昏日落人寂寥,一树梅花独自娇。”
“你是谁?”
“姑娘莫怕。”江明庭淡淡一笑,以东晋之礼,端端正正朝溶月躬身作揖,“在下江家第七子,江明庭。”
金陵不乏清贵公子,但江明庭始终排第一,因为有志有才的,不如他富贵,比他富贵的,又不如他有志有才。
因他盛名在外,当初知道三舅母有意定亲,母亲才欢欢喜喜地求到外祖母跟前,定下她和他的婚事。
然而,母亲只知道他有才,却不知道他生性多情。
上一世,他除却娶了一位世家女为正妻,另又纳了十来个妾氏,那些妾氏无一例外,全生得楚楚可怜。
江明庭抬步,想要靠近溶月,溶月却忽而娇躯一颤,抱紧琵琶,转身又逃,可雪地湿滑,她栽进了雪里。
“姑娘——”江明庭大急,焦急中又透着浓浓的心疼,他丢开更灯,奔到溶月身前,扶住了她,“姑娘,没事吧?”
溶月仰面。
“月——月表妹?”
溶月仓惶低眉,猛地拂开江明庭的搀扶,她拂得甚是用力,以至于眼角那滴不知何时滑下的清泪滑过虚空,砸碎在江明庭的手背。
泪水温热,却比熔浆更滚烫。
江宁两家是姻亲,姑姑江梦洲是祖母最疼爱的幺女,姑姑一提,祖母便做主,为他和溶月定下婚事。
但那时,他已和婉儿互生情愫,婉儿得知此事,哭了好些天,是以,他未见溶月先生厌憎,以至于从未好好瞧过她。
后来,因着临安郡主,宁家败落,溶月不知所踪,他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心道以后再也不必见。
谁知,他竟会在此时此地遇见她。
江明庭垂首,目光扫过倒在雪地,比兔子更柔弱的溶月,怎么也想不起,昔日的她,是个什么模样?
他虽然记不起,却敢笃定,她绝不可能是眼前这样,衣衫褴褛,面色苍白,身上染满血色。
他忽而自问,如果当初他没有抗拒这门亲事,如果他肯欣然娶她过门,她是不是就不会落到这等惨境?
江明庭的心,莫名痛到了极点,他半蹲下身,目光歉意又满是怜爱地看着溶月:
“月妹妹,是我对不住你。”
呵……
江明庭可不就是对不起她,对不起宁家吗?
如果当初他肯同母亲坦诚,自己和李婉儿生情,母亲如何不会求祖母答应这桩婚事!
如果临安郡主看上他的时候,江家能主动提出退婚,宁家又怎么可能惹恼临安郡主,落得家破人亡?!
“没有的事。”
溶月轻轻摇头,泪水又一次滑过眼角:“不是明庭哥哥对不住月儿,是月儿和明庭哥哥缘分不够。”
说罢,她含泪起身,连退三步:“明庭哥哥,院中还有事,我先走了。”
“院?哪个院?”
“是哪个院还重要吗?”溶月轻笑,笑容却比哭泣更令人酸涩,“世外桃源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明庭哥哥不是一清二楚吗?”
江明庭被这话刺得半身微颤,他到底饱读诗书,知道礼义廉耻,宁家之祸源自何处,他心知肚明!
“我——”
他试图说些什么,但溶月却已转过身,眼看她要走远,江明庭一个箭步,又追了上去。
“月妹妹,别走。”
“不走,又该去哪里?”
“……”
“呵……”溶月再笑,笑声飘渺,“现如今的月儿是落进泥泞的残花败柳,不值得明庭哥哥记挂。”
她错身两步,又一次与江明庭擦肩。
江明庭怔怔地看着溶月渐行渐远的消瘦背影,一遍遍地重复,是啊,他不该记挂她,他该由着她走远。
可理智越是明晰,心里的舍不得越重。
他遥想起那一日在长春馆听见《弄梅》曲时的怦然心动,想起友人要买下她却遭景秀拒绝时的失望,想起得知她被卖给杨九,被大火烧死时的此生大憾,心痛得简直要死了一般。
“不——”
江明庭低吼,拔腿而奔,又又一次追上溶月,然后不顾一切地抓住她的手:“月妹妹,我不在乎。”
不在乎?
上一世,她困于长春馆的十余年间,也曾遇见过彬彬有礼的读书人。
他们喜欢她的时候,一遍遍诅咒发誓,不介意她侍奉过旁人,但当她卸下心房和他们比翼双飞,他们却又神色一改,嫌弃而走。
“呵……”溶月又笑,可眼泪却如断线的珍珠,一颗一颗往下坠,颗颗都砸在江明庭的手上,心里。
“月妹妹,你别哭啊。”
“明庭哥哥,谢谢你不嫌弃月儿,可月儿不配。”溶月抽回手,“若有来生,上天能允月儿再遇上明庭哥哥,月儿定和明庭哥哥白首不相离。”
“不是的——”
江明庭再一次抓住溶月的手:“月妹妹,沦落尘泥非你之过,你不该自责。我是真心想要护着你,照顾你,让你安然一生。
你等我两日,不,一日,我明日就来接你出去!”
“真得吗?”
“真得。”江明庭举起手,指天发誓,“皇天在上,我江明庭在此起誓,明日定会来救月妹妹离开世外桃源。”
溶月不敢置信地抽回手,捂唇痛哭:
“明庭哥哥,月儿早已认命,你又何必诓月儿?你可知月儿一旦信了哥哥,若哥哥没有来,那——那——”
话未说完,她哭得娇躯轻颤,几欲栽倒。
见此,江明庭的心越痛,痛到恨不能立刻带溶月离开这里!
“月妹妹,你等着我。”
话未落,江明庭提着下裳,迅疾地冲进夜色,那盏被他忘在雪地的更灯,被寒风吹得忽明忽暗。
“呵……”
江明庭此生最无法抗拒的女子,是像菟丝花儿般羸弱,少了他的呵护活不下去的女子,就像这一刻的她。
她拾起更灯,笑着伸出手,意欲拂去脸上泪痕,可就在指尖触及脸颊的刹那,暗夜里响起一声轻问:
“顽顽,笑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