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了酒店老板电话,他还要十分钟才到,”项依戴副羊毛手套,双手合实做祈祷状,“幸好遇到你,拜托你帮我们把车拉出来吧,感恩感恩!”
“先找出车后的拖车钩,应该在保险杠的位置。”陆策说。
啪嗒,身后突兀地传来关车门声。
沈清洛换了布尔津买的羽绒服,一身黑色,沉静肃寂地立在雪地。
羽绒服很长,遮到小腿,纤细的身体包裹其中,冷风吹来,空落的腰间轻轻鼓动。
陆策望着她,觉得有种无端心慌的冷,似有雪花融化在左胸膛的心脏位置。
他转身上前,双手捏住她羽绒服自带的帽檐,面对面给扣上,“下雪了,戴好帽子。”
连衣帽极其宽大,遮掉她小半张脸,沈清洛伸手微微拨后,露出额头。
目光从他肩侧穿过,淡淡扫了眼项宜轩,又盯着白色路虎,“前面发生了什么?”
陆策也往后看,“哦,他们车轮卡在雪坑,让我帮忙用绞盘绳拖出来。”
“表哥,愣着干嘛,找拖车钩呀!”项依收回视线,拽项宜轩胳膊。
云层低沉浓密,是个坏天气的预兆。
项宜轩摸到装置,项依立刻朝他们挥手,“陆策!拖车钩找到啦,你来看看呀。”
陆策没过去,帮沈清洛掸去外衣上的几粒雪花,“你先回车里坐,我帮他们......”
“陆策。”沈清洛轻声打断他。
“嗯?”
“我现在就想回「鲸也」。”
她强调“现在”,意思很直白,她不想让陆策帮这个忙。
陆策愕然。
沈清洛是公认的性格好脾气好,高中那会儿,她放学留在教室写家庭作业,经常最后一个离开。
时间久了,关教室门窗、擦黑板、检查开关、整理桌椅这些活都落在她身上。她本人也不计较,都是顺手的事。
隔壁周泽杭在陆策面前感叹,你们班的大美女原来那么好说话,还以为颜值高的都特有脾气。
他重新确认一次,“现在就走?”
“对,现在,立刻。”沈清洛问他,“只有这一条路能通行吗?可不可以绕路?”
“可以。”陆策回答。
两拨人离得近,前方三人很明显也听到她的话。林如茵一脸见了鬼,项依则炸了毛,她是大小姐脾气,这种事很难忍下去。
“女士,你要回民宿,非急这几分钟吗?”语气很冲。
陆策微微拧眉。
沈清洛声音平静,“很急。”又看向陆策,“现在就回去,好不好?”
“喂,你没必要吧,我们哪儿招你惹你了?”项依觉得这女的有点作。
沈清洛不语,转身坐会副驾驶。
眼看陆策也要跟上车,林如茵喊道,“这位好心帅哥,就拖个车而已,刚才那是你女朋友吗?也太小肚鸡肠了。”
很大声,沈清洛听见了,但她不在乎,也没打算反驳。
陆策瞥了林如茵一眼,淡漠的面容,带着隐隐的冷意。
林如茵有点虚,“干嘛啊,我就实话实说......”
项宜轩从头到尾没说过话。
正在这时,酒店老板的车也到了,刷一下开上坡,停住,他乐呵呵推开车门,“哟,这么多人啊。”
“算了算了,反正老板也到了,”项依脸色心思流转,突然神情一缓,“陆策,不用麻烦你啦,和你朋友先回去吧。”
陆策回到车上,掉头下坡,从村子另一条路绕回民宿。
车厢一路沉默至极,驶入「鲸也」停车场,陆策咔嚓锁上车门。
手还扶着方向盘,他说:“没什么跟我解释吗?”
“不想看见我讨厌的人。”
“具体讨厌哪个?对面三个人,是那两个女生,还是......那个男的?”
“男的,他叫项宜轩,和我同一所大学。”沈清洛轻描淡写,“我和他关系不好。”
陆策久久地看她,“沈清洛,有事情可以告诉我。”
半晌,她点头,“知道了。”
下了车,雪势愈大,陆策跟在她身后,冷不丁问,“你那么确定我会听你话?万一刚才我决定留下帮他们呢。”
沈清洛不知该如何回答。
说实话,她就没想过这种可能,潜意识里,她笃定陆策会站在她那边。
“咦,怎么不进来?”许怿开门,见两人门神似的戳在那儿,诧异道,“村里发紧急通知,夜里有暴风雪,还好你们回来早,通知说下午五点封山。”
“沈小姐,你手机是不是在响?”
沈清洛回神,看了陆策一眼,进屋接电话。
是她同事打来的,“呜呜呜,清洛,告诉你个不幸的信息。”
沈清洛大概猜到,“明市飞阿勒泰的航班取消了?”
“对!我们都已经到机场了,地勤通知飞不了,本来打算改去乌鲁木齐,结果接到消息,禾木封山。”
“没事,采风素材我......”民宿大厅张灯结彩挂满气球,沈清洛一怔,对面同事“喂喂喂”了几下,她继续道,“采风素材我来负责。”
挂掉电话,她沉浸在亮瞎眼的室内装扮中无法自拔。
陆策和许怿走了进来。许怿得意洋洋,“嘿嘿,我布置得不错吧?”
“......”陆策无言以对,“你要干嘛?”
“办派对啊,看不出吗?”
郑阿姨从厨房出来,她今天穿了件新衣服,眉角眼梢尽是笑意,“是我打算辞职了,许老板说给我办个欢送会。”
郑阿姨的女儿原本在布尔津镇上班,工作调动,要去克拉玛依,不放心郑阿姨一个人留在禾木村,带她一起走。
民宿创办之初,郑阿姨就在店里上班。
许怿玩票性地开了家民宿,当了个快乐的撒手老板,郑阿姨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是这家店当之不愧的大管家和大功臣。
“今晚所有酒水我买单。”许怿十分大气。
住店客人早上走了几个,后续订房的客人来不了,郑阿姨统计退订信息,一合计,空出四间房。
民宿住客虽少,但晚上欢送会依旧热闹,许怿直接在店外挂了个“今日酒水免费”的牌子。
禾木村娱乐活动不多,在这大雪天,合适的消遣,便是众人聚在大厅,喝酒K歌,打牌吹牛。
许怿给沈清洛和陆策留了单独座位,闹闹腾腾的环境里,郑阿姨这样一位年近五十的哈萨克族女人,抱着把吉他,在麦克风前唱民谣。
出乎意料,她的唱功非常好,节奏感强,音准准确,气息稳健。
沈清洛沉浸在郑阿姨的歌声里,手握酒瓶,轻轻摇晃,脚尖规律地上下点动。陆策看她慵懒闲适的模样,嘴角悄悄勾起。
“我们郑阿姨,年轻时候可是有名的‘阿肯’,”许怿卖关子,“‘阿肯’是什么知道不?”
沈清洛其实略有了解。
哈萨克族有句古谚语,“歌和马是哈萨克人的两只翅膀”,对于逐水草而居的他们来说,唱歌是一种文化和情感的传播方式。
喜怒哀乐要唱,悲欢离合也要唱,其中擅长即兴创作的优秀歌手,则被成为“阿肯”。
“沈小姐,听说你唱歌非常赞,要不要跟我们郑阿姨来一首?”许怿提议。
下台喝饮料的郑阿姨眼前一亮,“沈小姐,你愿意吗?”
沈清洛放下酒瓶,“当然。”
郑阿姨笑眯眯,“你这把嗓音,唱歌一定好听。”
她跟随郑阿姨去麦克风边选歌。
台下,陆策睨了许怿一眼,深色的眸间射出捉摸不透的光,冷冽,沉静,冻得许怿一哆嗦。
陆策缓缓问道:“你听谁说她唱歌好听的?”
“周泽杭啊,”许怿毫无心理负担地出卖朋友,“我跟他讲,你在禾木遇到前女友,他差点打飞的来新疆看戏,啊不是,来关心你。”
陆策灌一口酒,没说话。
“沈小姐,我看了网上视频,苏州评弹茶馆的老师唱的那首《声声慢》,好听得不得了,”郑阿姨提议,“就选这首怎么样?”
“可以呀,听你的。”
“我不会说苏州话,就用普通话唱吧。”
《声声慢》的前调温柔细腻,调子起来,陆策怔忡了一瞬。
“就是这首就是这首!”许怿咽下一口酒,“周泽杭给我看了你们高中艺术节的视频,沈小姐用苏州话唱了这支歌,是吧?据说艳惊全场。”
“啧,视频画面录得太糊,声音还算清晰,”许怿没眼色继续感叹,“吴侬软语听得人骨头都要酥掉了......”
陆策没空搭理他的言论。
他眼波闪了闪,就这么专注地盯着沈清洛,周边一切,变成静态与黑白画面,唯有沈清洛是灵动的。
开唱前,她习惯性地把头发勾在耳后。
深呼吸,然后嘴唇分开,伴着吉他简谱的伴唱旋律,开始唱第一句,「青砖伴瓦漆,白马踏新泥」[1]。
她唱歌时爱笑,漆黑的眼睛,溢出点点的、细碎的流光。
「屋檐洒雨滴
炊烟袅袅起
蹉跎辗转宛然的你在哪里」[2]
他仿佛穿越时间,看到高三那年,穿礼服的女孩,手揪裙摆,十分无奈地从墙背后现身,朝他解释。
“陆策,我不是有意听到你们对话。”
作者有话要说:1、[1]&[2],出自《声声慢》
2、“歌和马是哈萨克人的两只翅膀”,出自古谚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