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故人

下午,北城二中多功能报告厅,讲座结束后,举办了场小型颁奖典礼,对联赛选拔中,表现优异的学生和指导老师进行表彰。

教育局来的中年领导叫李建弘,由工作人员指引上台,托起奖牌绶带,抬臂,为获奖师生佩戴。

联赛主席安德森同时颁发荣誉证书,跟在他们身后的学生礼仪团队,则依次献上花束。

献花礼仪一共五男五女,沈清洛排最后。献完花的礼仪,从前方舞台的阶梯离开,走一个少一个,沈清洛位置不断前移。

轮到她,正好压轴颁奖给一位破纪录的同学。

出于宣传需要,破纪录同学的照片得多拍几张,摄影师举着稳定器,变换角度按快门,那同学笑得脸快僵了。

沈清洛怀抱鲜花,挨着主席身边的陆策,静静等待。

合影结束,教育局领导和联赛主席被簇拥着下台,沈清洛与陆策在队伍末端。

她看着李建弘的后脑勺,总觉得眼熟,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神思不属,下舞台的最后一级阶梯踩半空,沈清洛没站稳,眼看要扑地,被陆策一把拽回。

“沈清洛,走路专心。”

走在最前头的李局,听到“沈清洛”三个字,顿住脚步。

他回眸,越过攒动的人头,看向舞台边。那个男生他有印象,当安德烈随行翻译的学生,而被他搀扶的女孩,正弯下腰揉膝盖。

“李局,李局?”秘书提醒他。

李建弘回神,转头往前走,集中精力听秘书汇报接下来的工作日程。

学校当晚设了招待宴,地点非常朴素,学校餐厅的三楼宴会厅。不仅领导,做志愿者的学生也在受邀之列。

陆策的任务已经结束,他摘下领带,松开颈口扣子,平添了几分利落不羁的少年气。

他与沈清洛一道走去食堂,刚进门,李局就看到他俩。

李建弘与身边人小声打了招呼,径直朝沈清洛和陆策走来。他先看陆策,自古英雄出少年,夸他青年才俊。

又转向他旁侧,问:“同学,你叫沈清洛?”

“是的。”沈清洛有些诧异,陆策打量着李建弘。

李建弘保养得当的脸,笑起来时,褶子才明显,“你母亲是不是叫赵进菲?”

“您认识我妈妈?”

李建弘似乎欲言又止,“算认识,我和你父亲沈柏乌比较熟,以前在明市当过同事。”

沈清洛有些尴尬,她和他父亲,其实不是很熟。对沈柏乌的了解,大多来自苏州街坊邻里间的只言片语。

据说沈柏乌读书好,尤其擅长写作,自小顶着才子名号,不负众望突出重围,考入明市顶尖学府。

沈柏乌在大学认识赵进菲,来自北城的明艳大美人,才子配佳人,向来顺理成章,更何况就读经管学院的赵进菲同样出色,两人很快陷入恋爱。

校园里的甜蜜,到毕业也没减淡,赵进菲为了沈柏乌留在明市工作,两人同时拿到毕业证和结婚证,着实震惊一众同学。

婚后,沈柏乌留在明市一所重点中学教毕业班,赵进菲则进了一家外企。

结婚第一年,沈清洛出生。

小孩的诞生,没有成为维系夫妻感情的纽带,反而是婚姻滤镜破灭的开端。

沈柏乌加入工作,失去象牙塔里的才子光环,终日与升学率、教案、职称打交道,心情愈发烦闷,觉得这些事情“俗”。

而赵进菲事业心极强,跑客户争订单,三句不离升职加薪,在沈柏乌看来更是俗不可耐。

照顾小孩的保姆换了一个又一个,夫妻俩很挑剔,却连换尿布都不会,鸡毛蒜皮的琐事中,双方开始指责、争吵、冷战。

沈清洛的爷爷奶奶看不下去,把她带回苏州照顾,距离明市不远,半小时高铁。

起先只打算照顾到三岁,等沈清洛上幼儿园就送回父母身边。谁知这对夫妻越闹越僵,无休止的谩骂与怨怼,谁也不管女儿。

闹剧持续到沈清洛八岁那年,沈柏乌车祸意外去世,赵进菲辞职离开明市,回北城老家。

离开时,赵进菲并不愿带上她,只每月按时汇缴生活费。

不断有人来和李建弘打招呼,他应接不暇,朝沈清洛微一点头,抬步走回人群。

沈清洛突然想起,幼儿园毕业,爷爷奶奶带她去过一次明市,曾在爸爸的办公室里见过李建弘。

那会儿还不是李局,别人都叫他小李主任。沈柏乌埋头改卷不理她,小李主任看她孤单,陪她玩了一下午。

沈清洛松一口气,如果李局要谈论她爸的话题,那真是找错人了。

发了会儿呆,察觉陆策目光落在她身上,沈清洛没话找话:“我饿了。”

“你在向我打报告?”

她被噎了下,“我在自言自语。”

一时半刻不开饭,领导们应酬交谈,其他人玩手机干等,小声熙攘的餐厅。

陆策忽然压低声音,“沈清洛。”

“啊?”她莫名也压低声音。

“吃糖吗?”

陆策摊开手,掌心躺了颗旺仔牛奶糖。

大红色糖纸,旺旺品牌标志性颜色,上头印着穿肚兜、斜眼笑的旺仔,圆圆脸蛋顶一束盛开的草,十分喜庆。

沈清洛扑哧笑出声,从陆策手里拿走牛奶糖,撕开包装,“你还有这个呢,谢谢呀。”

吃饭时候,陆策又被叫去安德烈那桌。

沈清洛与其他礼仪队成员坐一起,她不喝饮料,倒了杯温水,每当杯中即将见底,隔壁座男生就给她加上。

搞得沈清洛有些不好意思,她看男生喝的是橙汁,玻璃台面,果汁壶转来时,她说:“我也帮你加一点?”

“不用不用不用,我自己来!”男生受宠若惊地立起来。

整张桌子愣住,继而爆强烈爽朗的笑声。

十七八岁的少年,吃顿饭都不掩饰张扬,笑声惹得其他桌频频回头,包括陆策。

看到面红耳赤手足无措的男孩,大致猜到发生何事。都是过来人,心照不宣笑一笑,转头继续夹菜。

“你别紧张。”沈清洛强忍笑意。

“我......没紧张。”

她把果汁壶递给他,“那你自己倒?”

“行。”

突来的插曲,一桌人很快熟悉起来,饭局到末尾,大家聊得热火朝天不散场。

沈清洛安静地听,忽然收到条手机信息,赵进菲说,她和和任成益等会儿经过二中,顺道接她回家。

沈清洛受宠若惊。

她怕赵进菲久等,与大家起身告别,旁边男生蠢蠢欲动想要号码,没鼓足勇气,她已提包走人。

边走边回信息,经过陆策身旁,带起一阵风。

晚饭结束,天色尚未全黑,沈清洛站在校门口,她妈妈发来新消息,“堵车,稍微晚点。”

赵进菲的晚点,不止晚“一点”,其他师生陆陆续续走光,初秋的校园逐渐安静,只能听见树叶拂动。

沈清洛站在风里,打了个喷嚏。

“走那么急,你等的人还没来?”

她吸了吸鼻子,回头,陆策只穿了衬衫,西装外套搭在臂弯。

几十米外,李建弘和秘书也正往外走,他看见沈清洛,偏头让秘书去停车场把车开来。

李建弘还没来得及和沈清洛说上话,不远处开来的一辆轿跑,疯狂朝他们打双闪。

沈清洛手背挡住眼睛,陆策也眯眼偏头。

“滴——滴——”

北城市区禁鸣喇叭,那辆车不管不顾地疯狂按,校内不能开车进入,眼看轿跑有撞卡的趋势,保安拿起对讲机准备喊人。

轿跑却突然冷静下来,兹拉,刹停在空地。

啪嗒,赵进菲摔上车门,气势汹汹地把沈清洛与李建弘拉开距离。

“李建弘!你跟她说了什么?!”

自打升任北城教育局,李建弘哪儿被人这样指着鼻子吼,那厢泊好车的秘书吓一跳,连忙上前,“这位女士,您......”

话没讲完,被赵进菲充满杀气地一瞪。

秘书闭嘴了。

副驾驶的任成益连忙跟下车,握住妻子胳膊,“进菲,别冲动,先接清洛回家。”

赵进菲呼吸都在发抖,整个人有种山雨欲来的疯狂。沈清洛被她推到一旁,吓得不敢动弹,而陆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身后。

李建弘久居上位,被赵进菲这么一闹,多少觉得丢面,他正了正外套,“进菲,多年不见,你脾气还是这么直。”

又转向沈清洛:“同学,今天的志愿活动幸苦了,有空下次聊。”

本来是句场面话,却莫名戳中赵进菲神经。

她指着李建弘破口大骂让他滚,又凶狠狠地回瞪沈清洛,不许她和这人聊天。

李建弘一丝不苟抹了发胶的发型,此刻掉下几缕,显得狼狈。他一甩手,进了座驾,喊秘书快快开走。

沈清洛印象中的母亲,一贯冷淡优雅,与面前女人判若两者。

“妈妈,他没说什么,就是提到和我爸以前是同事。”

赵进菲瞳孔蓦地睁大,“不许你提沈柏乌那个王八蛋!”

沈清洛完全吓傻,她爸爸人都死了,关系就算破裂,也是夫妻一场,她妈妈态度未免太过激。

赵进菲有过呼吸症状,沈清洛还是有些担心,想上前扶她,“你别动那么大火,爸爸他已经......”

“闭嘴!”赵进菲听不得沈柏乌的名字,头皮发麻,下意识用力推走沈清洛。

沈清洛没想到她妈妈会这样对她,一时不察,向后踉跄,撞到陆策怀里。

赵进菲看到沈清洛差点摔倒,稍稍冷静些,她无法向女儿解释自己有点癫狂的状态,只能重重地咬自己下嘴唇。

“回家,回家,咱们先回家。”任成益头都大了,半拖半包把赵进菲往副驾带,“清洛,你也进车,回程我来开。”

沈清洛一动不动。

“清洛?”任成益叹了口气。

“叔叔,我送她回家吧。”陆策瞥了眼垂着眼帘的沈清洛,突兀地说。

任成益转向陆策,他其实也觉得母女先别在一起,等他安抚好赵进菲再说,只是这人.....

夜风中,少年下巴微扬,给大家铺台阶:“摄影社拍了今天活动的照片,要们要去帮忙筛选,挑出用于发新闻稿的配图,挺急的。”

“既然学校有事,”任成益说,“清洛,我先送妈妈回家,等会儿来接你们。”

“叔叔,我送她吧,顺路的。”

任成益给了陆策一张名片,“有事随时联系。”

汽车扬长而去,岗亭里,目睹一场闹剧的保安见到陆策打的手势,犹疑地放下心,回去屋内。

“沈清洛。”

喊她,无人应,沈清洛低头不语。

陆策微微屈膝,凑近,偏头与沈清洛对视。

她哭的时候没声音,反而更叫人心疼,陆策一下子不知如何开口安慰,只觉心头有种异样的怦动。

今天第二次了。

第一次是下午的对视。

少女肩膀瑟缩,哭得太汹涌,抽泣声藏不住,隐隐飘出。

后来,沈清洛还是回了家,陆策送她到小区门口,想到赵进菲情绪激动的模样,有点怕她一不小心又对沈清洛怎么样。

“我没事,今天谢谢,你先回去吧。”哭太久,沈清洛温软的嗓音掺了丝沙哑,听起来楚楚可怜。

“我的手机号你知道吧?”

沈清洛还真不知道。

陆策从她手里抽走手机,举着屏幕,对她道:“指纹,解锁。”

沈清洛一个指令一个行动。

锁屏解开,陆策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存入沈清洛的通讯录。

远处别墅的客厅,任成益和赵进菲都坐在客厅。赵进菲胳膊肘撑着桌子,双手捂脸,看似在懊悔。

陆策收回目光,对她一字一句,“有事找我。”

“好,谢谢。”

临走前,塞给她一包拆开过的旺仔奶糖。

她和包装上的旺仔再次大眼瞪大眼,问:“给我这个干嘛?”

“流那么多眼泪,怕你哭饿了。”陆策笑笑,“快进去吧。”

自打到禾木,沈清洛频繁想起以前的事,那天晚上,她第一次看到赵进菲的失态,也是第一次见识到陆策的温柔。

距离约定出发的时间还有半小时。

沈清洛洗漱完,听到客厅手机响,来电人【赵进菲】。

她滑开接听键,赵进菲的声音一如既往优雅。

但沈清洛已不是十八岁的年纪,她已经能敏锐觉察,赵进菲的语气,带着想与女儿重修旧好的小心翼翼。

“清洛,我在机场,飞机马上起飞,要在明市出差一周。”

“我在新疆。”

电话那边沉默一瞬,“什么时候回明市?”

“还有一段时间。”

没有说具体日期,赵进菲知道,这是不想见面的意思。她挂断了电话。

咚咚咚,陆策敲门。

沈清洛揉了揉眼角,调整情绪,打开房门,“陆策,不是说大厅集合吗?”

“怕你又怪罪我看不到信息。”他双手插兜,随意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