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女仆 1

“请慢走。”管家颇有礼貌地鞠躬,替警官合上车门。

中年警探发动汽车,往后视镜回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大宅,隐隐有些不安。这桩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另一位当事人失血过多还在昏迷中,但没有伤到太要紧的脏器,要是他醒来不追究,估计也就当意外处理了。

可是……

“师父,难道您觉得那位许小姐在说谎?我觉得不像啊,”小警察挠头,“网上前段时间不是在讨论‘完美受害者’吗?如果真有完美的受害者,大概就是她这样的吧?你看,连冯少的狐朋狗友也承认了,他们一开始认错了许小姐,以为她是什么小艺人。姓冯的有好几次性|骚扰的前科,全靠受害者撤诉才没有闹大,那个小演员也能作证。就算真有人动了手脚,也应该是他,而不是许小姐吧?”

“我明白。只是……”正因为太完美,才叫人觉得蹊跷。

办的案子多了,他经常会产生直感,虽不是每次都对,但顺着方向查下去,往往会有新的发现。

“对了,那个饶燃,她跟许时安是什么关系?”

“啊?”小警察翻了下记录,“她们好像是高中同学。”

“同学……吗?”

漫长到令人不安的停顿。

“……师父?”

“呵呵,我问你,如果是你同学捅了你的婚约对象,你会帮谁?”

“这……”

警探摇下车窗,点了根烟,“去仔细查查。”

“你说谎了。”

刚送走警察,饶燃一句话让许时安整颗心都提了起来。两人指尖一触即分,对方从她手中摘走马克杯,俯身摆回茶几,神色沉静看不出波澜。

难道她知道了什么?但如果是这样,刚才为什么不拆穿她?

许时安眨了一下眼睛,后背冷汗早已风干了,这会儿却又觉出寒冷。不是害怕,而是有些隐隐的兴奋。

难道……饶燃,是在保护她吗?

“……你自愿的?”

“?”许时安回过神,没听清。

饶燃靠在沙发另一侧,单手撑着头,懒懒看向她:“今晚,你是自愿来的?”她眉峰微微挑高,眼尾有一瞬的上挑,闪过晦暗不明的光。

许时安双手前撑,仰头看向饶燃,认真思索了一会儿。

从饶燃的角度,能看到她纤瘦腰线柔柔地拧过来,还有因为姿势的缘故高高撑起的蝴蝶骨,好像随时都会展翅而飞,又好像随时都会脆弱折断。

“……是。”半晌,许时安低顺道,“我自愿的。”

“许家那几个拿你当外人,你倒是一头热,”饶燃似笑非笑地,伸长腿,逗宠物似的碰了碰她光|裸的小腿,“别被卖了还给人数钱。”

许时安注意力一下子全都集中到小腿那块皮肤,被划过的地方痒痒的。她脸又红了,垂头轻轻摇了摇。

不是的。她今晚过来,不是因为父亲的请求,而是因为……

“唔!”

许时安被饶燃突如其来的一推推得往后倒去,摔在软软的刺绣靠垫里,粗糙繁复的绣面蹭过后背,引得她一声惊呼。

室内只剩下她们二人。饶燃单手摁着她,另一只手往后捋了一把漂亮的长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还有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

许时安躺在阴影里仰望她,只觉得呼吸都停了。

“……”

“他们让你来做什么,你知不知道?”饶燃偏了偏头,逆光看不清表情,语气平静,但莫名传达出危险的气息。

许时安喉头滚动,紧攥着手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胡乱点了一下头,又摇摇头。

饶燃垂眸看去,女孩儿衣裙凌乱,腕上和肩膀都有蹭伤淤青,刺目得很。

她抿唇,控制不住地焦躁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无论如何驱赶,这个人还是一脚踏进了她的世界,踏进这个充斥恶意和危险的世界,就好像一头幼鹿茫然闯入陷阱尚不自知,还摇头摆尾向猎手撒娇。

——这样弱小,这样漂亮,这样脆弱。许家要掺和饶冯两家的婚事,她就傻乎乎跑去找那个姓冯的烂人,险些受伤不说,连撒谎都说不流利,面对警察的盘问,只会怯懦地依偎着自己发抖。这样天真的人……如果没有自己的庇护,或许很快就会死于下一场风雨吧。

饶燃面无表情,指尖重重抚过伤口,引出对方一声小动物似的轻啜。

“疼……阿燃。”

饶燃却没有放松力道,对方身上的每一道伤口,都让她感到怨愤,除此之外,更有强烈的不甘。

她受伤了,被那个名字都不配有的杂碎弄伤了。饶燃愤怒于她如此轻率愚蠢的行径。早知如此,自己又为什么要放手?反正都是要受伤,还不如由她来伤害她;反正都是要破碎,为何不能就碎在她手里?

饶燃自嘲地低笑起来。原来,一直以来她的努力都是徒劳,远离她,保护她,结果到头来,对方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危险。

甚至到了这种时候,许时安的眼神还是软糯又温柔,像日光下清澈的溪流,一眼就能看到底。

这样的人,一定很难想象世界的恶意吧。饶燃几乎遏制不住内心的恶意,如果看到了一直以来依赖的“朋友”对她怀有的龌龊想法,她眼底的光芒会不会瞬间崩塌呢?

“饶、饶燃,”许时安似有所觉,轻轻推了她,紧张道,“太、太晚了,我怕堂哥找我,我还得回家去,我——”

“你在说什么?”饶燃打断她,淡淡道,“你堂哥早走了。”

许时安一怔,手掌仍搭在她肩膀上,好像没听懂是什么意思。

饶燃拉过那只手,攥紧在掌心,漫不经心地轻划:“还不明白?他们不要你了。”

“……”

“他们早就不要你了。你的父亲,你的家族,许时安,你还有能回去的地方吗?”

许时安轻轻抖了一下,却没有反驳。

“最开始他们就没打算带你回家,”饶燃把玩着她的手指,“你本来就没有家,又何必自欺欺人?”

许时安垂眸沉默着。

“冯老爷子已经坐上回国的飞机,明早就到橘市,准备来向伤了他儿子的凶手兴师问罪;还有那位警探……他盯着你的眼神好像已经给你定罪了一样。我倒是能放你走,但然后呢?”

饶燃捏住她下巴强迫她抬起脸,“然后,你又能去哪里呢,嗯?”

“我……”许时安眼眶泛红,长长的睫毛颤抖着,“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很害怕,才突然失去了理智……”

“就算我信你,别人也不会信。你明天走出这道门,那群人循着味儿就来了。当然你也可以赌一把,看你那个‘爸爸’会不会冒着得罪冯家的风险来救你。”

“……”

许时安嘴唇嗫嚅。饶燃好整以暇地等着她,不知过了多久,许时安垂下眼睛,轻声道:“……别,别赶我走。”

“哦?”

许时安点头,冰凉手指祈祷似的合拢,抓住饶燃的手腕:“饶燃,让,让我留下来好吗?我们是朋友吧,好吗?”

饶燃抽回手,傲慢地笑起来:“留下来?你要以什么身份留在这里?朋友?朋友也只能借宿吧,万一冯老爷子找我要人,我可没什么理由回绝。”

“什么都可以!”许时安急道,“只要能留下来,我什么都可以做。”一想到可能可以留在饶宅,她忍不住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瞳孔放大,兴奋到甚至有些战栗,许时安不得不握紧拳头来克制。但看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却以为她是紧张害怕,走投无路了。

饶燃眼神微微一动:“什么都可以?”

“是!”

“好。”饶燃单手支着下巴,像只餍足的猫咪眯起眼睛,抬手晃了晃摇铃。

门被推开,刘叔快步走到她身后,微微弯下腰。饶燃反身低语几句,两人一齐朝“可怜”的许时安看去。

直到这时,许时安才注意到,进来的这位刘管事竟然就是当初拾金不昧的那位“刘先生”。她愣了一愣,有点害羞地低下头,恢复了人畜无害的模样。

刘叔面露恻隐:“小姐,我看还是……”

饶燃却不为所动,只随意摆了下手:“是她自己答应的。”

刘叔无奈,垂头应了声“是”,招呼许时安跟他站起来。

离开会客厅,身后房门合上,那一线光线越来越窄最后消失,眼前只剩下漆黑的长廊。

夜晚的洋房和白天完全是两个模样,走廊没有点灯,寂寥冰凉的月光透进来,拉长了窗棂的影子,影影瞳瞳地照亮了墙上华美的挂毯。

刘叔带路往楼梯走去。饶家客房安排在三楼,但出人意料的是,他在楼梯口脚步一拐,竟是要下楼。

“刘,刘先生。”许时安后退了一步,垂头轻声道,“我……不想离开。”

刘叔扭头,和蔼微笑:“许小姐,你误会了。小姐没说要赶你走。”

“什么意思?”

“一会儿你就明白了。”刘叔叹了口气,摇摇头继续往下走,“还请跟我来。”

许时安只得忐忑跟上。刘叔一路带着她走出后门,走向花园边的那排小屋子。许时安困惑极了,饶燃……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这位是范姨,以后会由她来照顾你。”刘叔介绍了眼前不苟言笑的中年女子,“请问,还有合适她的制服吗?”

范姨刚从睡梦中被叫醒,头发披散,身着睡衣,满脸都是被迫醒来的不满。她挑剔地打量了一下许时安的身材:“她这么瘦,最小码都嫌大吧,你问我合不合适?”

“麻烦你啦,这都是小姐的意思,”刘叔好脾气地笑笑,“或者先拿件将就一下,实在不行回头再改小吧。”

范姨哼了一声,向许时安招招手:“行了,过来。”

许时安下意识往前走,回头望了一眼,却见刘叔没有跟上来。

“看什么,走快点。”范姨皱眉。

她只得收回视线快步跟上。走了一小段路,范姨推开门,跨入一处简约的小房间,屋内收拾得很干净,床单被褥一应俱全。

范姨拉亮顶灯,从壁橱顶上取出一套衣服,递给她,淡淡道:“明早六点起床。”

许时安手忙脚乱接过。

“小姐吃了早餐就要回学校,你也来厨房帮忙。”

“?”许时安低头一看,只见手里抱着黑白相间的颜色和熟悉的荷叶边。这……她瞅瞅衣服,又瞅瞅抱臂站着的范姨,整个人都有点恍惚。

不是吧,女,女仆装?

……欸?

欸???

范姨嘴上不饶人,办事却很妥帖。

女仆制服底下还有一套棉质睡衣,洗手间有全套的盥洗用具。许时安换了睡衣,洗漱完躺床上人还是傻的,呆呆地看向那套搁在椅背上的制服。

饶燃说的留下……竟然指的是当女仆?

欸???

一想到自己明天可能要穿女仆装在饶燃面前跑来跑去,许时安羞耻得快要烧起来了,当然,是她自己说的“什么都做”,但饶燃这一出也也也太刺激了。

她不敢哀嚎出声,只得抱着被子滚来滚去,最后把脸整个蒙进被子里。

而且她明天回学校又怎么办,穿女仆装回去吗?

艰难的一晚,许时安最后总算迷迷糊糊睡着了,却做了整夜稀奇古怪的梦。次日清晨被拍门声惊醒的时候,她眼底还泛着憔悴的青色。

范姨一步跨进来,眉头紧皱:“怎么还没收拾好?都零五分了!”

许时安揉眼睛揉到一半,被吓出了一个嗝,彻底醒了。

“我……”她瞥了眼木桌,闹铃没响——昨晚没有充电线,手机已经自动关机了。

范姨大步走进房,躬身抖开凌乱的被子,一边帮她铺床,一边回头道:“愣着干嘛,还不赶紧去洗漱?”

许时安慌张张刷了牙,也来不及纠结女仆的制服有多羞耻,稀里糊涂套上就跟着范姨往外走,路上随手扎起了头发。

厨房一派忙碌景象。几个小菜慢火蒸着,大锅热气腾腾炖着百合粥。

许时安被排到水池边,跟小女仆一起洗菜。

“唉你是新来的吗?”

许时安扭头,那女仆正对她友好微笑。刚想回答,却听身后传来范姨冷冷的声音。

“聊什么天,活干完了吗就聊天?”

等范姨重新走远了,女仆吐吐舌头,凑过来戳了她一下:“你别怕,范姐嘴硬心软的。”

“嗯……”

“哎,也不知道小姐怎么回事,”小女仆甩了甩蔬菜上的水,放到一边沥干,嘴巴闲不住似的,“本来她早餐都吃煎蛋三明治,去了趟学校,忽然就说要喝粥了。而且还是甜粥。在我家那儿,甜粥和甜豆花都属于邪典啊邪典,要命了简直。为啥会养成这种习惯啊你说?”

许时安动作一顿。

……甜粥?

“而且你知道吗,第一天喝粥她居然拿吸管。天哪……我看刘叔脸都绿了。她以为是早餐摊上卖的那种粘稠剂垃圾吗?用吸管?”

许时安:“……”她坐立不安地端起塑料盆,“我,我去接点水。”

“许时安!”

回来时,范姨正站在台阶上等她,面上浮现出淡淡的焦虑。

她快步走来,“你刚到哪儿去了?”夺过许时安的水盆,随手放到一边,“算了别管这个,赶紧跟我来。”

许时安被她拽着往前走,跌跌撞撞穿过花园。

直到进了主宅后门,范姨才松手,蹲下来拍干净她裙边粘的水滴和草屑,又抬手正了正她脑袋上的喀秋莎头饰。

“怎么连头发都梳不好?”她恨铁不成钢地“啧”了一声,“算了来不及了,快点先上去吧。”

“……上去?上去哪里?”

“楼上,小姐要见你。”范姨在她后背拍了一下。

许时安刚刚缓过的一口气又差点噎住。

她……她现在这幅模样,就这样穿着女仆装上去见饶燃?等等,饶燃这么迫不及待一大早就喊她,该不会是算准了她的窘迫吧?

许时安犹豫起来,手指紧紧绞在一起。能待在饶燃身边当然是很好,可是女仆装……在喜欢的人面前穿女仆装真的太羞耻了,更别提女仆装会让人联想到那些奇奇怪怪的普雷,她努力克制自己不要胡思乱想,随便一想就腿软到连道儿都走不动,这可怎么是好。

“还干等着干什么?”急性子的范姨忍不住推着她往上走,“快点,小姐起床了要换衣服。”

换,换衣服?

许时安面色刚刚恢复正常,一下子又红透了。

帮饶燃穿衣服?许时安捂着鼻子,疑心下一秒就可能流出血。

上了二楼,门虚掩着很安静,房里应该只有饶燃一个人。许时安驻足良久,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进来。”冷淡的声音传来。

许时安又犹豫了一下,做足了心理准备,才硬着头皮推开门。

比起饶宅主卧,这间房小了一圈,是饶燃小时候住的。不知为什么,即使她现在成了家主,饶燃也一直没搬出去。纱帘半掩,柔和的日光照亮了室内陈设,将昨晚没能看清的角落都照得亮堂。

许时安环视一周,微微愣了一下。

这扑面而来的熟悉感……和记忆里的样子,竟然一点没变。旧沙发旧椅子,堆了满地的书和软垫,甚至床柱上还留着一排陈年刻痕,那是她们小时候量身高刻下的印记。

整整一排……你追我赶的,从矮到高的刻痕,好像无法磨灭的年轮,却在某个时刻戛然而止。

恰如她们的友谊。

饶燃就扶着那根床柱静立在床边,不知在想些什么。她黑发松松垂下,雪□□致的丝质睡裙微敞着,样貌少了几分攻击性,多了朦胧的媚意。

她偏头瞧见许时安,细长手指勾了勾:“过来。”

嗓音清冷。许时安生生打了个激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