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令人倍受煎熬的沉默。我不晓得道奇在想什么,但只有一个念头在我的脑海里不停地闪现。
如果这枚胸针是个古物,该怎么办?如果它来自远古时代,该怎么办?
如果它背后隐藏着鬼魂,那个与世隔绝的石冢里有鬼魂游荡,该怎么办?那座石冢一直处在平静的状态下,后来,道奇挖了他不该挖的地方,便打破了它的宁静。这听起来很荒谬,荒谬到我甚至都无法强迫自己第二次将它宣之于口。
然而,这个想法就是挥之不去。
黑暗本就无情可怕,此时此刻,它给人带来了无边的恐惧——这个认知早已深深地扎根在我的内心深处。什么东西潜藏在黑夜中?我情不自禁地在艾玛那混乱的故事里加入负面元素。这会儿,每一阵向我们吹来的风都会发出空灵的声音。轻轻的呼啸声,高亢的呼号声,整齐的飒飒声。风吹过我的头发,如同指尖撩过,因此,尽管穿着厚运动衫,我的手臂上依然起满了鸡皮疙瘩。
在此之前,火焰一直都是慰藉,这会儿,则变成了必不可少的东西。火边整齐码放着我们用来烧火的木柴。两次去小海湾,我都没想起要拾柴,所以这会儿柴堆里的柴少得可怜。我真不愿意继续消耗木柴,可此时火坑里只剩下一堆冒烟的灰烬。余烬依然散发着热量,但光亮已经开始减弱,黑暗逐渐侵入,就连艾玛在几英尺外的轮廓都难以看清了。我张开嘴,刚要提议再用一点逐渐减少的储备,道奇就伸出手,抽出两根相当粗的树枝。
“再过一会儿就点不着了。”他说着把树枝丢进火堆中心,又抄起一根较细的树枝,戳了戳闷烧的火堆,过了一会儿,火苗蹿了起来,饥渴地灼烧着新添进来的燃料。弄好了火堆,他就把那根细长的树枝丢进火里,向后一靠,显得很满意。只是他脸上的表情很凝重。我知道那是为什么。
“你觉得这些能坚持多久?”我指着剩下的柴火问。只有四五根木头了,还有几捧干海藻和树叶。
道奇耸耸肩,皱起眉头。这可不是什么能叫人安心的举动。
“够用到明天早晨吗?”我追问。
“我们要在这里坐上一整夜?”
是的。或者说,至少我是这么计划的。我绝不在黑暗中蜷缩在帐篷里。轻薄的帐篷材料尚不足以抵抗风吹雨打,又何以抵挡前来复仇的恶灵呢?
道奇似乎读懂了我的心思。
“我们可以去车里,锁上车门。”他提议。
钢铁和玻璃倒是比帆布的防护效果强,只是……
“我喜欢待在有光的地方。”我说。
沉默很久之后,道奇轻声说,“我也是。”
“那是不是需要更多柴火?”我问。
道奇想了一会儿,点点头。我叹口气。我也这么觉得。道奇病得这么重,不适合去捡柴,艾玛还是疯疯癫癫。只有一条路了……
“好吧。”我决然地站起来,“我去找点柴火回来。”
“什么?”道奇抬头看着我,扬起眉毛,“你一个人去?不行,希瑟。”
“不要紧。”我道,“我不会去太远,甚至都不会离开海滩。我想我之前在远处的沙滩上看到有浮木。兴许是其他露营者留下的。”
“希瑟——”
“只要五分钟而已。”我坚定地说,“把手电筒给我。它坚持五分钟应该没问题。”
我其实只是表现得很勇敢而已,心里却忐忑难安,而且,我绝不可能空手到黑暗中去。手电筒就快没电了,但微弱的光亮至少可以让我不被令人窒息的黑暗彻底包围。
道奇很不开心,我看得出来,但他还是把手电筒交给我,没有继续抱怨。我打开手电,一道细细的光柱投射到火光的照射范围外,这时候,我看到艾玛也站了起来。
“我也去。”她说。
我很惊讶,但我没有问她为什么。总算不用一个人去找柴火,我不由得松了口气。
刚刚试探性地离开安全的火堆那会儿,我们并没有说话。我的手哆嗦得厉害,弄得手电光也随之摇晃起来。我试图告诉我自己,我只是太冷了,没有了温暖的火焰,我就冻得直打颤,可真实的情况是我很害怕。不管我是不是相信我那套胸针幽魂的理论,我的心里都一直在打鼓。此时此刻,我身处黑暗中,远离别人,我的两个朋友离奇失踪,都足以让我深觉恐怖。
月亮躲在厚厚的云层后面,我们走出不远,明亮的火光似乎就只能成为记忆了。相比之下,微弱的手电光显得冷冰冰的,在它的照耀下,整个世界变得阴影重重。没有一丁点色彩,如同噩梦中的景象。我的牙齿开始打颤。为了盖过牙齿的磋磨声,我更加坚定地向前走去,走向远处的沙滩,我觉得我之前见过那里有柴火。
“你知道的,我们根本不可能离开这里。”在我们往前走的时候,艾玛小声说。
我瞥了她一眼,惊讶于她说这话时的严峻语气。
“什么?我们当然可以离开这里,艾玛。明天天一亮我们就走。”
“不,不行。”她不同意我的话,只是她的声音太轻了,不仔细听就听不到。我选择对她的话听而不闻。艾玛净说些怪话,这可不能帮我稳住手电光。
“快看,”我说着轻松地笑了,“柴火。”它们就在我以为的地方。
我把手电筒夹在腋下,腾出两只手,去抓那些柴火捆。艾玛没有帮忙,只是站在那儿,盯着悬崖边缘的岩石,海水拍打着我们最后一次看到马丁时他走过的小路。我坚决地背对那里,专注地干好手中的活儿。我一直望着道奇点燃的篝火,大约四分钟后,我即将返回那里。从这里看,篝火只有小小的一簇,我只能隐隐看到他蜷缩在椅子上的轮廓。
“艾玛,过来帮帮我好吗?”我有点不耐烦地问。我很想尽快回到温暖的火边。没人回应。我生气地转过身。要是她不想帮忙,那她来干什么?“艾玛?”我语气尖锐地又问道。
她的目光依然不在我身上,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两只手垂在身侧。
“希瑟,”她低声说,“希瑟,你感觉到了吗?”
感觉到什么?我不禁打了个激灵。
“什么?艾玛,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快过来,帮我拿木柴。”
她转身面对我。我用手电照她的脸,就见她伤感地笑了。
“风。”她说,“不刮风了。”
我知道她的本意不是指天气。我与她对视片刻,便匆匆忙忙开始捡木头。
“现在我们得赶快回到道奇那里。”我说着把最后一根木头夹在下巴下面。必须这么做。
“太迟了。”她喃喃地说。这会儿没有一点风声,所以她的声音清晰可闻。“听到海浪声了吗?”
“海浪还在原处。”我厉声道,否认了一个事实:我听不到海水轻轻拍打沙滩的声音了。“快点。”
她还是动也不动。
“艾玛!”
我迈步向火堆和道奇所在的地方走去,可不用转身我也知道,她并没有跟上来。我走了六步,便不得不停下。
她还在刚才的地方,目不转睛地望着岩石。
“艾玛!”
听见我呼喊她的名字,她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我站在原地,等待着,盼望着,一会儿过后,我不得不屈从于现实:她是不会走过来的,而我又不能丢下她。
“见鬼!”我咬牙生气地说。我把木柴放在地上,半走半跑地穿过沙滩。
“艾玛!”我走到她身边时又喊了一声。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紧紧拉着她的羊毛衫,“快点,我们现在要回到道奇那里去。”没反应。“艾玛!”
我不耐烦了,也害怕事情很快将超出我的控制,于是,我又走了三步,来到她面前,走进她的视野范围内。她依然直勾勾地望着前方,仿佛她的目光能穿透我的身体。我的心开始往下沉。我还以为她恢复了,理智慢慢地回来了,可惜她并没有丝毫进展。
她张开嘴巴。“我告诉过你,我们走不出这里。”
我很惊讶,但我很快镇定下来。
“我们当然可以!艾玛,快点!”我用双手抓住她的肩膀,推她向后走。她没有抵抗,却依然不愿意自行走动。我就这么慢慢地推她向后走到木头边上。这会儿,我必须放手了,毕竟这次出来就是为了拾柴。“别动。”我松手时警告她。
她惊愕地看着我。这次她真的看到了我。只是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我便再也无法弯腰去捡起木头了。
“它来了。”她说。
不管我对她的故事有多怀疑,不管我相不相信她说的“幽灵”是否真的存在,就在我被她的话震撼得难以自持的时候,我的疑虑全都消失不见了。我的大脑停止了思考,我的肺停止了工作。我的身体动也不能动,甚至都不颤抖了。恐慌和恐惧让我无法动弹。我有点糊涂了,因为艾玛一点害怕的样子都没有。她似乎……很平静,如蒙大赦的样子。
然而,下一秒,她如同换了个人。
艾玛仰起头,直视我头顶上方的天空。电光火石间,她瞪大眼睛,张开嘴巴,像是戴上了一张惊恐尖叫的面具。
我猛地转过身,搜寻漆黑的夜空,希望能看到是什么让她如此惊惧。我什么都没看到,但艾玛开始尖叫。
她的叫声久久不止,久到超过了艾玛需要呼吸的时间,我意识到,我听到的不再是艾玛的尖叫。是那个怪物。它在冲我们哀号。
然后,我看到它了。
漆黑的一团。没有脸,没有形状,只是一团黑影,比它后面的乌云还要黑,还要邪恶。比乌鸦和木炭还要黑。我分辨不出它的轮廓,它似乎与墨黑色的天空融为了一体。然而,我能看出它在动。速度很快。朝我们直扑过来,无声无息,却又尖啸不止。它没有眼睛,却虎视眈眈地注视着我,中心的幽深凹陷要将我吸进去。
我下意识地向后退,摔了好几个跟头,但我不敢将目光从它身上移开。我猛地撞到艾玛,我们的肩膀挨在一起。胡乱摸索之下,我的手指碰到了她那柔软的羊毛衫。我沿着她的手臂向下摸索,紧紧抓住她的手腕。死死握住。跟着,我转过身,我们一起向火堆飞奔。
“道奇!”我喊道,“道奇!”
这会儿又起风了。旋风在我们周围呼啸,吹散了我的声音,我知道他没有听到我的呼喊。我甚至都听不到我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也听不到在我身边奔跑的艾玛的喘气声。至少她在与我一起狂奔。我死死握住她的手臂,决心不要和她失散。
我牢牢盯着前方,篝火即将熄灭的火焰吸引着我。看脚下没有意义;地面一片漆黑,手电筒被我丢在了柴火堆边上。再说了,脚下只有光滑的沙子。没什么会绊倒我们。
那我为什么还会栽倒?我为什么会摔倒在地,为什么重力这么快地扯着我向下坠?出于本能,我猛挥手臂,想要阻挡倒地的势头,而在我重重摔倒在丝滑沙滩上的时候,我不得已松开了艾玛。
“艾玛?”她是不是和我一块摔倒了?我看看我的左边,她应该在那里,可我什么都看不到。夜色更浓重了,四周像是笼罩在漆黑的迷雾中。狂风在我耳畔呼啸,黑夜与狂风交织在一起,夺走了我的感官功能。“艾玛!”我伸手向前摸索,盼着能摸到她。
有两只手抓住了我,手指与我的手指交缠在一起。艾玛的手很冷,却向我传递着温暖。我将自己扯向她的方向,我们靠得那么近,几乎是脸贴着脸,她那张惊恐的脸在黑暗中显现出来,面色惨白如纸。
“那个东西在什么地方?”我大声叫道。我的呼喊声本可以令她震耳欲聋,但此时我的声音仅能勉强传到她的耳畔。
她晃晃脑袋。她的目光落在我身后,来回探寻着,不过我觉得她什么都看不清。我知道我也看不清。
幸好我的肺部又开始伸张,呼吸也随之渐渐恢复。我张大嘴巴,用力呼吸。
“我们必须回到道奇那里。”我叫道。
他在不到一百米开外的地方遇到了什么?不知道为何,感觉好像我和艾玛被困在了一个气泡里,好像只有我们所在的地方刮起了邪恶的风暴。
艾玛站起来,冲我点点头。她依旧拉着我的手,一用力,拉我站起来。
“我看不到它了。”她在我耳边尖叫着说,“我什么都看不到。”
风更大了,从四面八方向我们吹来,如同在推搡我们,让我们动弹不得。我的头发在面前疯狂舞动,我不得不猛吸气,不然就会喘不上气。我转身看向我印象中营地所在的地方,寻找那一道火光,而我此时已经彻底迷失了方向。
“是那边吗?”我用一根手指指着问。我此时根本无法抬起手臂。
我看到艾玛耸起肩膀。她松开我的手。抬起手臂。搂住肩膀。张开嘴巴,动动嘴唇,像问了一个问题,迷惑不解地皱起眉毛。
接着,她动起来。向上飘去。渐渐远离我。向上飘去。
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与此同时,我也明白了过来。我把手伸向她,她也把手伸向我。我尖叫起来,她也在放声大叫。我们摸索到对方的手指,紧紧拉在一起。艾玛的指甲狠狠掐进我的指关节,我感觉我的皮肤都被抓破了。在她被卷走的时候,我的手被她抓出了深深的血洞。
“不要!”我纵身向前扑过去,死死抓住她的羊毛衫和牛仔裤。可她依然从我身边被拉走。最后时刻,我依然在尝试抓住她,我用力把她的双脚夹在我的胳膊下面,抱紧她的双腿。她越飘越高,到最后,我只是脚尖着地。跟着,我也被拉到半空中,我不由得抱她更紧了,可艾玛疯狂地扭动身体,几乎不可能抱住她。
跟着,有温暖湿润的东西落到我的脸上。惊讶之下,我向后仰起头,手上一松,艾玛不断踢踹的脚便从我的手里滑开,紧跟着我掉了下去。我摔向地面,她却违反自然规律地被卷到了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