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音员村濑死后过了一个礼拜,鸣海秀作也断气了。敦子在这段期间,花了好一番工夫,才得以到病房探病一次。
医院的病床旁有工会的女社员轮班照顾,所以,长相为大家所熟知的敦子,无法直接到医院探视,只好假装是从他家乡来的堂妹,才好不容易探到了病。可是当时的鸣海正在昏迷之中,脸全被纯白的绷带包了起来,完全不见他过去鼻梁高挺、充满男子气概的模样。敦子把鸭嘴壶贴在鸣海嘴唇上,让冰凉的果汁流入他的口中。
在认识鸣海之后,她第一次让眼泪沾湿了自己的脸庞。本来两人的恋爱过程,是那么幸福又充满希望,在这之前根本不需要眼泪这种东西。
鸣海的死讯要到后天,也就是在他去世后过了整整两天,敦子才从父亲口中听到这个消息。当然,她的父亲并不是因为想告诉她这件事,才跟她说的,而是在晚餐后,快乐的家族团聚时刻中,她的父亲突然想起这件事,像是说八卦一般地谈到而已。听到的那一瞬间,敦子像是失去了视力,眼前一片漆黑,拼了命才忍住想要呕吐的感觉。
在外人看来毫无关系的两人,鸣海的死,当然不可能马上传到她的耳中,这时间之壁的厚度,又转变成为距离的隔阂,让他们两人到最后的最后,也无缘再见上一面。敦子无法参加葬礼,甚至不能让她的悲伤表现在脸上。她只能偷偷在她胸中鲜红的心脏上,静静地戴上黑纱。
鸣海的告别式当天,敦子以头痛为由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咀嚼着去年夏天与鸣海的相遇情景。
她家在逗子有一处别墅,当时玩腻了逗子海边的她,一个人游到叶山郡边缘的森户海岸,在离岸将近一百公尺的海面上,敦子因为脚抽筋差点溺毙。而当时救了敦子的人,就是鸣海秀作。
被放在沙滩上的敦子凝视着鸣海,不可思议地想着:他那削瘦的身躯,到底是从哪里生出那么大的力道。他游到岸边时,被水母给刺伤的背,就像被鞭子狠狠抽过一般又红又肿,敦子清楚记得,当她看到那红肿的背时,还忍不住别开了眼睛。
身为副委员长的鸣海,不只以断然的态度抗议公司不当的作法,同时也对自己采取的方针,抱持着非常坚定的信念。拒绝其他工会的援助,从头到尾独立奋战,也是因为,他不希望自己公司的工会,成为其他工会的附庸。
另外,鸣海也非常看不起举办示威活动,在大街上游行妨碍交通的领袖。当同工会的委员说要头绑白布条的时候,鸣海马上拒绝:“又不是在表演白虎队的剑舞。你把罢工当成什么啊!”。
他的身上有某种东西,在那些装模作样的左翼分子身上,是看不到的。因此敦子爱他,同样也深深地尊敬着他这个特点。她很清楚,现在这个时代,值得尊敬的男人,可以说是少之又少。但还不到一年,这么幸福、美满的恋情,已经成为一场短暂的美梦了。
告别式的第二天,文江邀敦子晚上一起到银座散步。虽然她没有这种心情,但因为找不到理由拒绝,只好答应,并决定好碰面的地点与时间。敦子想:好久没和文江出门了,或许可以藉此忘记自己的悲伤也不一定。她想要永远怀抱着对鸣海的回忆,但还是希望:自己能从这痛彻心扉的苦楚中早日解脱。
那一天的天色与敦子的内心完全相反,深邃清澈到会令人望之失神。当她站到与文江约好碰面的日本剧场前遮阳篷下时,虽然她一点都不想看,但还是有一对穿着夏威夷衬衫与背心裙的情侣,进入了敦子的视线。每对情侣都是快乐又充满希望,认为自己的幸福将会永远持续下去。直到分开之后他们才会发觉,这一切的一切只不过是一种错觉,两人的幸福,其实是建立在非常脆弱的基础上,随时可能土崩瓦解。
这也不过才几天以前的事,直到她与鸣海一起走过这条路,不,应该说直到鸣海发生车祸、被救护车送走前,坐在咖啡厅包厢中等着他的敦子,也一样满心相信,幸福会永远地持续下去。为了忘记悲伤而外出的敦子,现在反而觉得,心情越来越低落了。
因此,当文江准时在她们约好的时间现身时,敦子松了一口气。文江很少见地穿着白色的旗袍,秀美的手臂夹着一只白色的提包。白色的船型高跟鞋每次踩在路面上,就会从开高衩的下摆间,露出修长的美腿。
“等很久了吗?”文江走到敦子面前问道。
“不,我也才刚到。”
“太好了,我们去银座买些冰的东西来吃。”文江一边提议,一边用细麻布手帕轻擦着额上的汗水。
现在并非周末,但从有乐町往银座的路上,人潮仍然川流不息。两人在人群推挤下,走上数寄屋桥的十字路口,红绿灯已经由绿转橙,敦子加快脚步走过马路的同时,想起他们去“黑色天鹅”侦察灰原的不在场证明时,她与鸣海两人也会并肩越过这条道路。当时他们在这里的人行道上握手说再见,而那也是她最后一次看到健康的鸣海。
随着他们越来越接近尾张町,她的回忆也变得越来越写实。村濑的车闯红灯后,用发狂似的速度向前冲撞的景象历历在目,敦子的耳朵甚至听到了行人尖叫的声音。
“我们走这条巷子吧。”
须磨敦子顾不得文江的反应,抓住她的手就向右转,她没有多余的力气,可以思考别人会怎么想了。她走了一阵子,才终于发觉她们走的是并木通。
“怎么了吗?”文江讶异地问道。
“没有,没什么。”她干脆地回答。
大概是因为她的语调中带有不希望他人追问的意味吧,文江没有继续问下去。
“上次跟你一起逛街时,我们也走过这里呢。”
菱沼文江盯着首饰店的橱窗向敦子说道。
须磨敦子也回想起来了。这里每间店的外观、摆放着商品的橱窗样式,跟一个半个月前,她们走在这里时相比,几乎没什么改变,有所改变的是观看这些景象的敦子本人。当时她很想要的金项链,现在仍宝贝地放在玻璃架的最上面,但是今天的敦子,却一点都感觉不到它的魅力。她心爱的鸣海走了,她也失去了装饰自己的动力。
一回神,她想起今天是为了忘记悲伤才外出的。而且,要是老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可能会害她被文江误解也不一定。目前,文江被每间店的橱窗给吸引住了,似乎没有发现敦子颓丧的样子。
“天啊,之前那个军刀型的扣针已经卖掉了。”
须磨敦子忽然发出了高亢的叫声,文江回头。
“难道是你买走了?”敦子问道。
“不是我买的,不过真是太可惜了……对了。”文江想起什么似地说道。
“我们上次是在‘宝西利佩’吃午餐的吧?现在决定有点早,不过我们今天也去那里吃好不好?”
“好啊,今天我来请客。”
“不行,既然是我邀你出来,当然由我来请了。”
两人离开橱窗后,以闲适的步伐,往意大利餐厅的方向前进。夏日的傍晚,四周虽仍一片明亮,但每间店都已经点上霓虹灯。在这不亮也不暗的时刻,被点亮的霓虹灯们,发出黯淡的光芒,那睡眠不足的脸上浮现困惑的表情。
须磨敦子与文江登上“宝西利佩”的二楼,在大盆栽旁找了一个位子坐下。跟上次来的时候不一样的是,二楼座位几乎客满,盆栽也从棕榈改种加拿利海枣。没有改变的只有那外壁贴上磁砖的喷水池,以及前来接受点餐的那位黝黑侍者了。而这位侍者似乎还清楚记得文江与敦子,他露出微笑向她们鞠躬。
“敦子,你想点什么啊?”
“我要点卡罗素通心粉,上次吃过就觉得它好好吃。”
“是这样的吗,很多客人都这么说。”
侍者亲切地说着。
须磨敦子现在很容易就会意志消沉,为此她勉强打起精神,努力营造用餐时的快乐气氛。两人谈着本来不适合在餐桌上说的公司的话题,现在劳资之间的对立,因为社长之死而冰释,资方与工会总算都能眉开眼笑了。因此,不管对敦子还是对文江来说,这话题谈起来非常愉悦。
如果鸣海还活着,他一定会很高兴吧……这想法倏地浮现在敦子心中,她急忙摇摇头,把它驱出脑海。
“我能明白敦子你的心情。”喝饭后咖啡的时候,文江点了烟,没头没尾地开口说道。
手中拿着咖啡杯、正心不在焉地追思着鸣海的敦子,有一瞬间无法理解文江话中的含意。
“咦?”
“我是说,我非常地理解你的悲伤。”
当那双无穷深邃的大眼睛,纹风不动地注视着自己的时候,敦子忽然感到一阵手足无措。
“我的悲伤是……”
“你爱上鸣海先生了,对吧?”
“鸣海?”
“你是瞒不过我的。在我跟你说了灰原先生与‘黑色天鹅’的事之后,鸣海先生就马上前往那个酒吧,问了很多灰原先生的事不是吗?听到这件事时,我马上就知道,你与鸣海是一对恋人了。”
“……”
“直到现在,你还是没有办法直视,鸣海他们发生车祸的现场,所以你刚才才转到巷子里的,我说得对吧?”
“……”
“没关系,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她用温暖的声调说完,把咖啡杯送到嘴边。不只是她的声音,连她那双大眼的眼神也十分温柔,好似在安慰她一般。
看着那双眼睛,敦子的心也渐渐恢复了平静。突然被她指出这件事,的确是令她颇为惊吓,但对象是文江的话,会这样问,应该不是有其他企图,只是想确定看看自己的推测有没有错吧。
须磨敦子把杯子放回咖啡盘上。
“不可以跟别人说这件事喔……”
“我答应你。”
“为了隐瞒我们两人的秘密,我们费了好多苦心。”
“我想也是。”
“死在长冈的那个叫知多半平的人,曾经用这件事来要胁我。”
“天啊。”这次换文江被吓到了,她把杯子重重地放下。
“什么时候?”
“我们之前不是曾经来这里吃过饭吗。就在我回家的时候,他在涉谷车站拦下了我。那种人啊,就算被杀了也不会有人同情的。”
“真是彻头彻尾的恐吓犯。”文江感叹地说道。
但是,她会如此感慨的理由,敦子无法理解,也没兴趣知道。
“不要再提那个人了,我们约好,这件事你不能说出来喔。”
“我不会说的,来打勾勾吧。”文江单手伸过桌面,两人的小指勾在一起。
“不过相对的,我也要请你听我说一些事,我就是为了这样,今天才找你出来的。”
“好,我洗耳恭听。是什么事情啊?”
“不急,我们晚点再说吧。”
菱沼文江岔开话题,她丰润的脸颊浮现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