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着木板的事务所中响起了一阵工会成员离去的脚步声,所内很快便安静下来。四个男人围着长方形的桌子面对面坐着,鸣海把桌上散乱的茶杯放到一旁,然后用手帕把溅出的茶水擦干净。
“你们知道西之幡已经过世了吧?”须藤问道。正副委员长沉默地点头。
“当时你们两个在哪里?”
“你说的‘当时’是指什么时候?”
“就是社长被杀害的时候。”部长刑警不疾不徐地重复说了一遍,手上啪啪地揭着扇子,口气像在聊天一般悠闲。
“你在开什么玩笑,我们怎么会知道社长是什么时候被杀?”鸣海的口气很冲,充满质问的意味。
恋之洼的圆脸像是看不起卑鄙的诈骗伎俩一样,露出无声的嗤笑。
“你也不用这么凶嘛,我们警方也会有疏忽的时候啊。”部长刑警态度不变,笑咪咪地说道。
“社长的死亡时间是昨晚的十一点四十分。”
“你们还真清楚啊。”恋之洼揶揄般地说道。
“如果你不喜欢太清楚的话,用十一点四十分前后也可以。”
“十一点四十分……也就是二十三点四十分吧。”
鸣海对着恋之洼说道,然后他起身,把放在房间角落的小型行李箱提了过来,翻开塞在皮箱中的换洗内衣裤与装盥洗用具的袋子,拿出了一本时刻表。
“我来说吧。”恋之洼接口说道,眼光转向两位刑警。他那乐观的圆脸,在刑警们的眼中看来充满自信。关觉得他真是个惹人厌的男人。
“前几天的团体协商中,我们收到了社长给我们的最后通牒。”
这件事他们已从灰原那里听过了,但须藤却装出第一次听到的表情,因为他打算看看他们要在什么地方撒什么谎。
“这对工会而言是重大的打击,因为我们已经两个月没拿到薪水了,尤其我们还是薪水少、没有什么积蓄的受聘员工。那些操持家计的员工妻子们已经叫苦连天,所以理所当然,工会成员中也越来越多人听老婆的话,向工会提出希望到此为止,要我们先向社长投降,等到下次有机会再继续的意见。总之,我们——我所谓的‘我们’是指我跟鸣海——得听听长冈工厂与大阪工厂的意见,来决定未来方针才行。所以在三十一号的早上,我们先从上野车站搭上越线到长冈,当晚与翌日一号的整个上午都在进行讨论。我想结论就不用在这里说了,应该说这是工会的机密,所以我不能告诉你。接下来我们坐上当天下午的列车离开长冈,前往大阪。”(见附图二)
部长刑警面无表情地点头,关刑警以机警的眼神等着对方继续说。
“坐北陆本线的话,往大阪的快车只有‘日本海’这一辆了。请工会方面帮我们买车票后,我们就坐了那辆车。从长冈发车的时间是……”
“十六点四十八分。在这里。”
恋之洼用铅笔尖指着鸣海翻开的那一页上,写着“日本海”的那个栏位。(请参考列车时刻表⑵)
“社长被杀害的时间,是在晚上十一点四十分,当时‘日本海’正停靠在金津。”
鸣海秀作又把另一张北陆本线的书页,翻给刑警来看。刑警接下书本,扫视着数字的部分。原来如此,“日本海”的确是在二十三点四十一分离开金津车站。如果真的如他们所主张的搭了这班列车,在本案发生时,他们应该在离东京千里之遥的福井县。须藤虽然不愿意,但还是要按照程序讯问他们。
“有人可以证明你们在案件发生的时间正在那班列车上吗?”
“有,车长可以帮我们证明。”委员长立刻回答,快得就像是已经准备很久了一样。
“我们两人出门也只能坐三等车厢,不过长冈工厂的人体谅我们坐夜行列车的辛劳,所以捐给我们车钱,让我们可以搭三等卧铺车厢去大阪。不过,理所当然,车站售票口那卧铺车厢的票已经卖完了。搭上列车后我们有拜托车长帮忙,本来已经百分之九十九放弃了,但后来车长跑来通知我们,预定要从富山搭车的三个客人没有上车,出现了三个空位,我们就移到卧铺列车上去了,那是在离开富山站十分钟后发生的事,所以应该是在二十一点前后吧。”
刑警们看了看时刻表。的确,“日本海”离开富山站的时间是二十点五十八分,所以车长来带他们去卧铺的时间,应该是二十一点左右。不用说也知道,二十一点还在富山站的人,是不可能在仅仅二小时四十分后出现在东京来杀人的。
“如果你们需要我们的不在场证明,请快去跟那个车长确认。要是拖太久,他的记忆模糊掉的话,我们会很伤脑筋的。”
“会伤脑筋的可不止你们,我们也是。”部长刑警讽刺地回了对方一句。
“你们记得车长的名字吗?”
“我连作梦都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所以没有记他的名字。鸣海,你记得吗?”
“我不记得。”
“不记得没关系,那记得卧铺的号码吗?”
“这我也不记得了,我从没留意过这种事。大家都是一样的不是吗?很少人会把自己搭过的每辆列车的车厢号码,给笔记起来吧。”
“这个我知道。”鸣海在一旁插话。
这个可说是恋之洼最佳拍档的男人,把发言权完全交给恋之洼,从头到尾不发表任何意见,只是一直观察着两名刑警。
“几号?”
“你是107,我是207。”
“好像是上铺与中铺的吧?”
“没错。被人用怀疑的眼神看待,我也觉得很不舒服,就像委员长说的,希望你们能早点查个清楚。”
“这我知道。”
部长刑警像是要打断对方的话般坚决地说道。被外人对搜查方向说三道四,并不是件愉快的事。
“你们搭‘日本海’抵达大阪应该是今天早上的事吧。不过你们动作真快,这么早就回来东京了啊。”
“我们到大阪的宿舍吃完早餐,正要准备开始开会的时候,就传来了社长过世、而且还是被杀害的消息。不只我们,连大阪方面的人都吓了一大跳,社长死后情势完全改变,现在开会也没有什么用,于是我们就回来了。”
“你们对死去的社长有什么想法?”
须藤迅速换了个问题。巧妙的切换方式与听起来好似有陷阱、又漫无目标抓不到重点的问题,让之前流畅回答的委员长,第一次出现了犹疑的神色。
“如果我们说他是个值得尊敬的人,你也不会相信吧?”鸣海微笑着替委员长回答。
“就算我们说谎,你也会马上看穿,最后我们还是非说实话不可。他是一个令人嗤之以鼻的人。不只我这么想,大家都这么想。”
“为什么?”
“他是个狡猾的利己主义者,一点都没有道德观念,喜欢玩女人,而且猜疑心还比别人重一倍。这种人哪一点值得尊敬?”
“如果不这么做,他也当不上资本家吧。”
须藤不予置评地轻笑了一下。
“他是怎么个狡猾法?”
“说得简单一点,只要看看萨满教的问题不就知道了。社长以给我们精神食粮为由,要我们劳工全体加入萨满教,但事实上真相并非如此。”
或许是因为话题转到攻击社长上了吧,他的口气充满浓浓的火药味,眼神也跟着闪闪发光。
“所谓真相是?”
“社长他其实另有私心,他想在下一次的众议院议员总选举被保守党提名为候选人,但就连那个自恋狂都知道,凭他的一己之力是绝对无法当选,因为他的选区已经有某个大人物出马,社长的败选已经是昭然若揭的事。那么,他该怎么办才好呢。社长脑中想出的好方法,就是让各工厂的员工一起加入萨满教当信徒。因为人数众多,萨满教当然会乐开怀了。但相对的,等到选举的时候,萨满教要帮他把选区中信徒的票全都吸收过来,这样一来他就能顺利当选了,这就是他的策略。对萨满教来说,这也是一场不错的交易。于是社长与教祖很快就达成了协议。”
但是,西之幡社长却在这次的罢工中答应信仰自由的项目,容许员工大量退出萨满教。他的态度为何突然改变了?刑警们对这件事实在无法理解。
“其实是因为选区的情况改变了。这一年之中有两个大人物过世,只剩下一堆小角色。不只如此,他还代替死去的议员正式得到了党的支持,这样一来他已经是无所畏惧了。既然已经确定会当选,就不再需要萨满教的后援了。向一个来路不明的诈欺宗教的教祖低头,社长应该会觉得很不愉快,而且他也舍不得那些每年缴给萨满教的巨额捐款。”
“对你们来说,萨满教有这么讨厌啊?”
“那个教对我们来说是天大的麻烦。首先,我们被迫早晚都要做礼拜。所谓的礼拜可不是鞠个躬就好了,天气好的日子我们会被赶到广场上,花很长的时间诵唱一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经文。诵完经后,我们还要敲着破鼓、围成圈圈,跳着不合季节的像盂兰盆舞般的舞蹈,光诵经跟跳舞就要花三十分钟,而且不只早上,连傍晚下班筋疲力尽的时候,也被强迫跳舞,感觉根本像是被关在极权主义国家的强制收容所里一样。”
鸣海的说法与秘书灰原的说法可说是天差地远,不管是部长刑警还是关,都不知道该相信谁才好了。
“你说社长是利己主义者,可以请你说得具体一点吗?”
“他只考虑到资方的利益。我们工会要求加薪,跟其他的大工会那种,把罢工当成定期节庆活动的情况是完全不同的。我们要是不这么做的话,根本就活不下去。没有多余的薪水可以储蓄,到了退休年龄被迫离职后,明天的吃穿就没有着落了。我们卑微的心愿,只是希望至少能免于不安,过着像人的生活而已,这绝不是错误、无理的要求。公司的钱多得像山一样,我们要求的薪水公司是有办法负担的,但是社长却无法理解我们的心声。既然他小时候也曾尝过困苦的滋味,希望他稍微听听我们的理由,这应该不会太过分吧。”
“好色又是怎么回事?”
“他可是个酒色财气样样来的糟糕老头啊。我们有专门收集公司情报的秘密机关,所以知道得一清二楚,打字员办公室里,所有打扮得稍微漂亮一点的女人几乎都会被社长宠幸过。我想你们应该已经见过灰原秘书了吧?性好渔色的社长居然会选择男人当秘书,这你们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吗?”
“完全不会耶,社长很好色的事我是第一次听到。”
“那是为了让夫人安心的手段。找男秘书等于对夫人无言的宣示:‘其他社长都找妙龄美女当秘书,只有我是男秘书,你看我的修道之心有多么坚定啊!’对了……”
鸣海露出想起了什么似的表情。
“你知道社长怕我们晚上去暗杀他,所以天天找不同旅馆住宿的事吗?我们又不是赤穗浪士,怎么可能会做出夜袭这种蠢事。我想社长自己应该也很清楚才对,为什么他还要一副自以为是吉良上野介的样子,四处躲来躲去呢?因为这样他就能以躲避工会激进分子袭击为由,在待合茶屋跟妓女相会了。而且这样一来,连他那位歇斯底里的夫人也无法过问他的行动。这是社长为了能安心地跟艺妓大玩特玩而打的如意算盘。”
“如果这是事实的话,那他的确是相当老奸巨猾。”
“社长那家伙不管做什么都是这副德性,所以我们才认为他是狡猾且卑鄙的男人。”
“我明白了。”部长刑警向正在做笔记的关看了一点,然后继续说,“那么,你们对那个叫灰原的秘书有什么想法?”
“我们工会对他的评价也很差,就跟公司很讨厌我一样,我跟他算是半斤八两吧。”
这次由恋之洼接手回答,他张开大嘴笑着说道。他们两人就像网球的双打选手一样,依照自己负责的区域,决定哪个人反击敌方打来的球。
“大家都说灰原是个很会算计又很冷漠的男人,证据就是他没有朋友。就算他跟别人交上朋友,当对方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他马上就会把他一脚踢开。他的个性既无情又冷酷。他是社长的跟屁虫,也是他忠实的代言人。我们怎么可能会欣赏他呢?”
他又张开大嘴笑了出来。或许是对自己的不在场证明有绝对的自信吧,他的笑容非常开朗。
“对了,私信检阅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他们看其他人的信有什么用?”
“这是为了压制抱怨薪水太低的声音。”这次又换鸣海回答。
“很多女员工出身外县市的农村,现在住在工厂宿舍。她们要是向父母透漏出对低薪的不满,或者父母寄信过来推荐她们去其他待遇更好的公司上班的话,被公司视为封建时代女奴的她们就会逃跑了。公司最害怕发生这种事,所以他们打开员工的私信检查内容,藉以不让外界知道员工的不平与不满,也避免员工逃跑。”
“你们之前经常口出狂言,说要给社长送葬,这里也有贴这种标语……”
“这是误会。”副委员长一点都没有慌张的样子。
“我们没有要杀他,是要把他赶下社长宝座。我们希望他从社长退位,去当个会长什么的都好,让更明白工会运动、更有经营手腕的人来接管公司,比如说,其实我们是希望现在人在国外的副社长能够升上社长的位置。”
他的外表纤细,却似乎是一位相当优秀的理论家与雄辩家。不过要不是如此,他也不会被选为工会的代表吧。
问完话,关拿着铅笔的手被汗水弄得湿透了。
离夏至有三个礼拜的这段时间,是白天最长的日子,但当两人出了工厂的大门,足立区特有的毫无秩序又杂乱的街道,已渐渐笼罩在昏暗之中。
“他们真的搭了北陆本线的列车吗?”
“不知道,不过,他们两个看起来倒是很有自信。”
“正副委员长会一起出差实在不寻常,总觉得这其中必定有什么名堂。”
“可是那么重要的场合,正副委员长一起出席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吧。如果罢工行动得胜的话,委员长自然会自己一个人抬头挺胸出门,但这次他俩可是要去为自己能力不足道歉哪。”
“说得也是。”
虽说如此,关还是无法轻易接受部长刑警这种单纯的想法,恋之洼与鸣海两人一起出差,以及他们两人不在东京时社长被杀,他总觉得两件事连在一起看,似乎凑巧得有点刻意。
“说不定得要请你实际去确认了。”走了一会儿,须藤忽然吐出了这句话。
“您的意思是去见‘日本海’的车长吗?”
“没错,这件事得要查清楚才行。”
“是啊。”
“不过这样一来就需要他们的照片了。他们有清晰的相片就向他们借,没有的话就要拍他们了。”
如果拿着看起来不像本人的照片去的话,反而会引起纠纷。关年轻时会有过一次惨痛的经验,之后还被主任骂到臭头。
两人默默地走了一阵子,心中都在仔细琢磨着刚才谈话的内容。从正对着道路的面店飘来了汤汁的香味,他们闻到这味道时突然感到一阵饥饿,两人看向对方。
“先来填饱肚子吧。等等,在这之前先打个电话通知萨满教比较好。”
须藤像是要看透黄昏的街道般,张大眼睛寻找着电话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