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附着在陆桥上的血迹属于西之幡社长时,已经是十一点左右的事了。西之幡豪辅是在那里被杀害之后,由凶手把他的尸体丢下去的呢?还是他为了躲避凶手的追击,而自己从那里跳下去的呢?这个部分虽无法轻易断定,但可以想象,西之幡的尸体应是掉到通过案发现场正下方的列车上,然后就这样被运到埼玉县的久喜车站。
当天中午以后,上野署二楼成立了搜查本部,从发现尸体那时算起,已经过了八小时。就算刻意勉强来说,此案的搜查还是没有好的开始,当初原本预定要将搜查本部设置在大宫署,方便与埼玉县警合作调查,但没想到后来发现案发现场居然是在两大师桥,因此搜查本部就改成设在上野署了。
盘查、搜证都是由本厅派出的刑警与辖区刑警两人一组来进行,前往位于银座西部的东和纺织总公司的,是入行二十五年的老鸟须藤部长刑警,以及去年才刚被任命为刑警的关刑警。让老鸟与菜鸟搭配,是组成搭档的基准之一。之所以要这么规定,就是要利用这种机会,使新手刑警能够直接得到老练前辈实务上的指导。
“往后还请多多关照。”菜鸟一开始先鞠躬问好。
“喔。”部长刑警只回答了一声,没有鞠躬,反而抬头挺胸了起来。
如果是一般人这么做,只会觉得那个人很傲慢,但关却一点都没有不快的感觉,因为须藤晒黑的脸上,那双眼角下垂的眼睛使这位刑警看起来十分亲切。部长刑警的鼻下有一小撮像是用笔尖涂上的胡子,这胡子让他给人一种像是下町的老伯一般好相处的感觉。
警方花了将近十五分钟凑成了九组搭档,完成搜查班的编组。之后,十八名刑警接受了课长的训示,并各自朝锁定的方向缉凶。有些搜查班的目标是前往现场盘查,另一些则寻找凶手或死者的遗留品,须藤与关两人则是在上野车站坐了地下铁往银座方向前进。只有电影或电视剧里的刑警,才能在这种情况下大手笔地搭计程车飞奔到现场,实际上,刑警不常搭汽车,与其说不去搭,不如说因为调查经费有限所以不能搭还比较正确。
两人从地下铁上到银座四丁目,在人潮的推挤下走到数寄屋桥,并于十字路口左转。几年前,有一出令家庭主妇们泪流满襟的广播剧,就是以数寄屋桥为舞台。而现在的数寄屋桥则在护城河被填平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有为无常啊。”关把他的感慨诉诸于话语中,但电车的噪音似乎让对方听不清楚他说的话。
“你说什么?荠菜?”部长刑警把自己的误解大声宣扬了出去,与他擦身而过的上班族女郎用诧异的表情看着两人。
东和纺织就在停车场的旁边,一进到大厅后就看到柜台小姐坐在那里。如果是平常,她的脸上应该会浮现出训练有素的亲切微笑,但现在公司老板惨遭横死,也难怪她的表情会这么僵硬了。
两人按她的指示坐上电梯旁的沙发,这时有一个穿着打扮得像快四十岁、中广身材的男人走近他们。他的服装看起来就像在银座上班的上班族,但却有些庸俗的感觉。他自称是社长秘书灰原猛,并将两人带到他的办公室。
“要不要抽根烟呢?”
互相介绍后,秘书亲切地说道。他说的虽是标准语,但却还是去不掉他浓重的东北腔。
“不,我自己有,不劳你费心了。”
部长刑警干脆地谢绝了对方的好意,拿出了一个镀金已经剥落的香烟盒,点火抽了一根烟,然后用温和的口气请对方协助西之幡社长杀人案的调查。
“你知道有谁想要社长的命吗?知道的话请务必告诉我。”
“有。而且想杀他的人不止一个,是三个。”
秘书明快地说道。从他的反应看来,他对这个问题似乎早有预备。
“有谁跟谁?”
“他们叫恋之洼义雄与鸣海秀作,担任我们公司工会的正副委员长。您或许知道,在这一个半月以来,我们公司的劳资争议没有停过。在三十号的团体协商中,结果已大致笃定,我们资方接受工会提出的四个要求中的一半,总算将事情导向和解的局面。”
部长刑警默默地点头。
“公司接受他们要求的一半,表面上看来胜负是五比五打平,但实际上这代表工会的败北。”
秘书交互地看着两名刑警的脸,像是在观察他们两人的表情。
“我想,你们应该在报纸或杂志上读过工会的要求了吧?他们有四项要求,也就是加薪、成立退休金制度,另外则是他们所谓基本人权保护问题。”
两人对这件事也有大略的了解。工会的要求中,最奇怪的就是废止私人信件的检阅。看周刊上的描述,住在公司宿舍里的女员工收到从外面寄来的信时,舍监会一封封打开加以查核。打开信件的行为很明显地已经触犯了法律,命令舍监做出这种事的西之幡社长过时的观念,以及服从这个不当行为至今的员工们的无知,都受到了社会严重批判。
“在前天最后一次团体协商上,他们所举出的四个项目,公司只接受废止私人信件检阅以及宗教自由这两项。工会干部也赞成这个方式,他们会在回到工厂后召开工会大会,听取所有人的意见后再决定要不要接受。我们费了好一番工夫才走到这个地步,但是,刑警先生,他们最期望的加薪及退休金这两项,公司已经一概拒绝了,他们的罢工成果等于零。有句话叫做虎头蛇尾,他们这样的结果连老鼠尾都比不上。”
“可是他们不是达成私人信件检阅还有信仰自由这两项成果了吗?”
“不,你这种想法是错误的。”
秘书立刻反驳了部长刑警的发言。他的说话方式有些饶舌,却相当地能言善道。
“公司从没有拆过员工的私人信件,那本来就是无凭无据的中伤。强调社长做了什么不人道的事,或这里也正上演着‘女工哀史’什么的,只是他们为了得到世人的同情,创作出的催泪情节罢了。公司接受一开始就是无稽之谈的要求,对他们来说等于是一无所获。”
两名刑警还第一次听到这种事。没想到劳资纠纷的内部,还有这种手段啊……两人啧啧称奇。
“在信仰自由上,公司也受到了很大的误解。只要是人,应该都会想要一个心灵上的归属。社长对员工的爱就像对自己孩子一样,所以才想导引他们进入自己信仰的宗教,与他们分享安身立命的喜悦。可是他们却不领情,还说什么宁愿玩柏青哥也不要拜神。社长本来是一片好意,但听到这些话后,想说勉强他们也不太好,所以就答应了工会的要求。对公司来说这样根本不痛不痒,但就工会而言,他们只实现了两项没有任何实质利益的要求而已。”
“原来如此。”
“在协商会上,社长下了最后通牒——公司既然接受你们两项要求,你们也要取消另外两项,不然的话公司就要停工了。其实社长早该这么做的,但他并没有实行这件事,这除了因为社长抱持温情主义外,也证明了他是如何地隐忍自持。”
“这样啊。”
“不过,这个地方请两位听清楚了,展现强硬态度的只有社长一个人,也就是说,社长是个独夫,如果就这样妥协的话,代表了工会的落败,而恋之洼与鸣海就会颜面扫地了。”
本来是温情主义者的社长,突然成了一个鹰派的独夫,秘书或许是太沉醉在自己的阐述中了吧,居然没有注意到这之间的矛盾。
“恋之洼与鸣海主导着整个工会,但这次是他们当选委员长后第一次发动罢工,也就是说,这次行动等于是测试他俩真本事的试金石。而且,他俩批评前任干部们是‘黄色工会’,藉此把他们拉下台,所以每当做错事时,前干部那一派就会嘲笑、抨击他们。最近甚至还有传言说,有一部分的前干部正计划要组成第二工会。恋之洼与鸣海会有杀了社长好拯救自己的想法,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吧?”
“这么说来,其他的董事对罢工,其实是感到同情的吗?”
“用‘同情’来形容是有语病的。”
秘书露出些许不快的神色,用纠正似的语气说道。
“他们的态度是没有像社长那么强硬,但工会正副委员长的心里一定是这么想的:只要除掉鹰派的社长,他们就可以得到对他们更有利的结果。这样的解决方式对外能带给工会成员幸福,对内则可以让他们不会受到敌方的嘲笑。就因为这样,我们才会认为杀了社长的人,很可能是恋之洼与鸣海。而且,鸣海也经常大声嚷嚷地说要给社长送葬这种偏激发言呢。”
说完后,他把第三根香烟点上了火。灰原是个白皙、皮肤细致的男人。或许是说太多话使他疲倦了,他白净的脸上浮现了些许不自然的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