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磨敦子与文江分开后,坐上地下铁往涉谷方向前进。离尖峰还有一段时间,因此车厢与车站并不拥挤。她在涉谷下了车,想走到井之头线的月台时,一个男人叫住了她。
须磨敦子一开始以为他认错人了,这男人的长相对她而言是完全陌生的。那人有着白皙细长的脸,看起来像一位文质彬彬的男士,但那双瞳孔小又单眼皮的眼睛却十分锐利。
“须磨敦子小姐是吧?”
当他叫了自己的名字后,敦子这才确定他不是认错人。从对方无礼的说话方式与凶恶的眼神,她猜这个人大概是基层刑警。但刑警找她有什么事,敦子毫无头绪。
“我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可以跟我走一趟吗?”
“有什么事?”
“你来就知道了。”
“不要,如果有事就在这边说。”
“这里不方便。”男人说完,迅速地看了看四周。他如果是刑警的话,也是不太正派的刑警吧。
“你到底是谁?再不回答我就要叫啰。”敦子说这句话时,声音已经很大声了。
如果将在井之头线与玉川线的月台间穿梭的人群比喻为一条大川,那这两名男女就是立在水流中的两条木桩了。敦子想求救的话,只要稍微呼叫一声,四周的人、站员甚至警察就会马上前来救援,所以敦子一点都不害怕。
“别说这种蠢话。”
男人低声说道。虽然语调低沉,但阴森到令人心惊胆跳。在黑社会小说中常出现的所谓“警告的口吻”,指的应该就是这种声音吧。
“我可是一番好意,才想私下了结这件事,你这样做一切不就白费了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别装傻,我手上握有证据,你想让你的父亲蒙羞吗?”
“到底是什么事?”
“你还想装不知道。我在问你是不是想让你未来的丈夫背负背叛者的污名。”
他的这句话语尾声调上扬,带着胁迫的意味。“背负背叛者的污名”这句话,听起来像是会出现在差劲翻译小说中的做作台词,但敦子已经失去了冷静,根本没有余力注意到这件事。她一看到对方那冷静又嚣张的冷笑,就知道自己无法瞒混过去了。
“考虑得如何?要跟我走吗?我不会对你动手动脚。对了,为了让你安心,你就带我到你喜欢的店吧。就像我一开始说的,我不会花你太多时间。”
男人的声音恢复成原来那种平稳的语调了。与街上那些不良分子不同,从他的言谈中不难发现到他会受过一些教育。
“不要,要说在这里说。”
“别这样。我也是很忙的,如果是可以在这里说的事,我也不会执意要边喝咖啡边说的不是吗。选车站前的店应该就可以了吧。”
“……”
“喂,有什么好犹豫的。这是可以保住你父亲跟未来夫婿颜面的机会。不要拖拖拉拉的了,跟我走。”
男人催促完,不等对方回答便迳自迈开了脚步,敦子踌躇不安,不情不愿地跟在男人身后。敦子的确有一个符合他描述的秘密,她之所以跟他走,也是因为想仔细听听对方的说法,确定他到底知道多少。当然,对方那知识分子般的口吻,确实令她稍微安心了一点。
两人穿过剪票口走到车站前。这时正是闹区开始点亮红蓝色霓虹灯的时候,他以像是忠犬八公般坚定的眼眸看着敦子。
“要是被其他人听到你就糟糕了,找个没人的地方比较好,像是日本料理店,或荞麦面店的二楼……”
“我才不要去那种地方。”
“喂,我去哪都可以喔,反正会惹上麻烦的人是你。”
男人用嘲笑的眼神看着敦子。
并肩行走时,敦子才发现这男人的身高其实称不上中等,甚至可以说有些矮小。他不瘦也不胖,从他看起来不怎么结实的身体中,散发出一种类似杀气的东西。在战场上经历过多场九死一生冒险的人,或是常常参加黑道驳火的人,身上自然而然就会具备这种尖锐的气息。敦子就是被这种气息压得喘不过气来。
“就这间店吧。”
过了马路就有一间咖啡店,敦子在店门口前说完这句话后,不等对方回答就迳自走了进去。对刚才男人那种自信满满的态度还以颜色的同时,也宣示自己绝不会做出耻辱的让步,她环视店内,然后在一处位在角落的无人包厢那坐了下来。
“甜食我不喜欢。本来还想请你帮我倒酒,配着凉拌豆腐小酌一番呢。”
男人似乎得寸进尺了起来,他不知羞耻地说着,把咖啡搅拌了一下,咕噜咕噜喝下肚后,两口就把泡芙吃个精光。对于他恶心的玩笑与下流的吃相,敦子掩饰不住她的反感与轻蔑。
“请问你想说的是什么事呢?”
对这种人应该要用更轻蔑的语气才对,敦子气自己为什么说不出粗话。
男人用肮脏的手帕擦了擦嘴,故意用缓慢的动作拿出香烟,点上了火。
“那我从头开始说起吧,这样你也能快点进入状况。东和纺织,就是你老爸当常务董事的那间公司,现在正在搞罢工,而任职工会副委员长的那个叫鸣海的男人啊,连我都看得出来他个性爽朗,人又亲切,正是女孩子会喜欢的类型。你会爱上他是理所当然的。”
他看着敦子的眼睛讽刺地一笑。
“不过你难道没想到这是一种背叛吗。一边是工会的青年领导者,一边是资本家的千金。你们根本是处在水火不容的立场上啊。”男人紧盯着敦子,像在演讲似地说着。
“听好了,最应该效忠工会的副委员长,却偏偏跟敌方董事的女儿私通,我要是泄漏给工会的人知道……你想他们会怎么做?鸣海将会被扫地出门,并且背上叛徒的污名,而你还有你的老爸也无法置身事外,你们将会成为世人的笑柄。”
“这种事我早就知道了,请你说话快一点,我也是很忙的。”
“那么,我就直说了。我要一百万。”
听到一百万这个金额时,敦子一时间无法反应过来。因为这男人的说话方式十分平淡,口气干脆得像是在要香烟钱似的。
“你在发什么呆,对你这种千金小姐来说这点钱应该不算什么吧?”
“……”
“你只要把存款领出来就可以了吧。不够的部分就向你老爸撒个娇。你老爸这么疼女儿,不可能不给你。”
“不要再说了,我要不到这么多钱。”
“如果你没钱的话,我也不会做出这种要求。你老爸有多少钱我早就查个一清二楚了,我就是靠这个讨生活的。”
“可是这笔钱我付不出来。”
“那好吧。”男人怒气冲冲地说完后,站起了身子。
“给我好好记着。就因为你舍不得这点小钱,你的父亲将会被迫离开公司,你的恋人将会被社会唾弃,你现在明白了吗。”
“等一等!”
须磨敦子小声地叫住对方。她跟鸣海两情相悦的确是事实。但因为时机不对,两人一直隐瞒着这件事。敦子非常厌恶“私通”这个词,因为她觉得这词听起来既猥亵又下流,但令她不禁苦笑的是,除了私通之外,没有更适当的词,可以形容自己瞒着所有人偷偷与情人幽会的行动了。现在的她只能忍辱负重,期待着可以公开恋情、与鸣海结为连理的那一天早日到来。而这个男人又是在什么时候、在哪里看到他们幽会的呢?
男人再次坐下,像是已经看透了她的心似的,脸上浮出冷笑。他白皙的脸表情很少,只有警告的口气,与他那双蒙古人般细长、闪着光芒的眼眸,才能表现出他的喜与怒。
“我跟你说说你跟鸣海最近一次见面的地点跟日期吧,我在笔记本里记得很清楚。”
“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须磨敦子不了解为何他们两人会被这男人监视。
“因为我跟踪鸣海。”
“为什么?”
“为了让他乖乖听话,让他听从我的命令。”
“什么命令?”
“这种事你不需要知道。总之,我想要求鸣海帮我做某件事,但想也知道他一定会拒绝。为了让他无可拒绝,最好的作法就是掌握他的秘密,然后把那个秘密摊在他眼前了。”
“所以你才跟踪他吗?”
“没错,每个人都有秘密,只跟踪个三四天就放弃是不行的,这是一件需要毅力的工作。我跟在鸣海身后超过一个礼拜,到第十天,才终于看到了鸣海跟你私通的场面,这真是意外的收获啊。”
他的表情一点都没变,但口气听起来却非常自豪。
“这时我想,我之所以要找出鸣海的秘密,原因就是我刚才说的,我要他服从我的命令,但那件事用别的手段也做得到,所以把这个好题材用在更好的地方上如何呢?这件事可是牵扯到你这只会下金蛋的鹅啊。你不喜欢鹅这个比喻的话,那就用天鹅或孔雀代替也行,总之,你会生金币给我就是了。”
“你不要用这种童话般的比喻,童话是给天真的孩子们阅读的,与会恐吓别人的人一点都不配。”
“哼。”
“如果你要比喻的话,用野鸭比较好吧。”
男人的眼睛微微一动,嘴角也弯了一下,他一定是在苦笑吧。
“管它野鸭还是家鸭,重要的是你到底要不要付这一百万。只要把你新买的车子卖出去的话,就可以凑个七、八十万了吧。”
须磨敦子吓了一跳,看向对方的眼睛。她完全无法掌握这个人到底调查到什么程度,那辆跑车可是她今年三月才买的。
“抓住别人的弱点威胁别人,你可真够卑鄙。”
“只要能赚钱要我做什么都行,我的字典里没有卑鄙跟良心这两个词。”
他哼了一声后不屑地说道。
“可是这笔钱我还是付不出来。”
“怎么可能付不出来?女人这种动物就是天生吝啬。大杂院的老板娘有大杂院的吝啬法,富豪千金有富豪家的吝啬法。你虽然穿得漂亮,人长得美,但仍然是只铁公鸡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你要我用一百万买回我的秘密,但是接下来呢?你能保证不会再来吗?抱歉我说得比较直,你这种人就是所谓的勒索犯吧,你要我怎么相信一个会勒索别人的人?要我付一百万可以,可是如果还得被你用同样的理由再敲诈一次的话,我可受不了,在你无法提出确切的保证之前,我也无法给你任何回应。”
“……”
“请你好好地想一想,要谈等你想好再谈。”
“你!”
“我连你的份一起付。”
须磨敦子抓起帐单后快速起身,走到收银台前。虽然她鼓起勇气用下流的话羞辱了对方,但这么做却让她有种自贬身价的感觉,一点都不痛快。在从收银员那里拿回零钱时,她坚持不转头看那个男人。因为她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得到,在自己的背后,那个勒索者正像只斗败的公鸡般呆呆地坐在位子上。
坐上井之头线的电车后,敦子稍稍恢复了冷静,也有余力回忆今天发生的大事——有人代那位讨厌的秘书向自己提亲,还有一个怪人跑来向自己敲诈一大笔钱。敦子觉得今天真是她的大凶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