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阵子没看到你了。”玛吉·格瑞斯孔说。
他们在她位于克罗斯比街的统楼层里。凯勒的衣服整齐折好放在沙发上,玛吉的则在地板上堆成一个小黑山。她的音响放着音乐,一些很怪异的电子音乐。凯勒猜不出里头有什么乐器,更别说怎么会奏出那种声音了。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打电话给我了,”她说,“结果你打来了,然后现在人在这里。”
他人在这里,在她床上,在头顶的电风扇之下蒸发着汗水。
“我出城去了。”他说。
“我知道。”
“怎么会?”他的脸转向她,设法不要让他脸上的表情或声音透露出警戒。“我出城去了,”他说,“你怎么会知道的?”
“你告诉我的。”
“我告诉你的?”
“两小时前,”她说,“或者反正就是你打来的时候。‘嗨,是我,我不在城里。’”
“噢。”
“或是你讲了类似的话。你现在想起来了吗?”
“当然,”他说,“我刚刚只是有点昏头了,如此而已。”
“被做爱给搞昏头了。”
“就是嘛。”
她翻过身来侧躺,尖尖的下巴抵着他的胸膛。“你还以为我在调查你。”她说。
“没有啦。”
“一定有。你以为我的意思是,我早知道你出城了,早在你告诉我‘之前’。”
好吧,他的确是这么想。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会警戒起来。
“可是我没有调查你,”她说,“否则我就不会认为我们的表面化关系即将结束。我会想着:‘他回来就会打电话给我。’”
或许是音乐的关系,他心想。如果电影里面放这种音乐,你就会等着看某些事即将发生。恐怖片的话,你会预期某些可怕的事情。若是其他类型的电影,则是会发生预期之外的事情。
“也或许我不会这么想。”她说。她的眼睛离他的很近,近到没法好好看清楚,或是能看清楚但一定会引起头痛。他想闭上眼睛,但有人这样瞪着你的眼睛,你能闭上吗?这样不是很不礼貌吗?
“我差点打电话给你,凯勒,几天前。你没给过我你的电话号码。”
“你没跟我要过。”
“对,可是我电话上装了来电显示器,我已经有你的电话号码了,或该说曾经有。”
“你搞丢了?”
“我看着电话号码,差点打给你。然后我决定自己若是打了电话,就不可能维持表面化的关系了。所以我烧掉了你的电话号码。”
“烧掉?”
“好吧,不是用烧的,是撕成小碎片,像五彩碎纸似的丢到窗外。我想小纸片本来就属于窗外,因为游行撒的五彩碎纸,其实也不过就是小纸片,不是吗?”
他脑中浮现出一个画面,一堆警方专家拼着那些小纸片,小心翼翼地把每个拼图小碎片给收集起来,最后拼出了一个电话号码。
“你失去兴趣了,”她说,“承认吧——你今天晚上打电话给我的唯一原因,就是你想做爱。”
他张开嘴巴想否认这个罪名,然后停了下来,皱眉道:“我们之间不就只有这个吗?”
“的确如此。”
“那我干吗为别的事打电话呢?”
“你说得没错。”她说,往后退开身子。“这个问题得还给你。你干吗为别的事打电话呢?”
“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你的意思。规则是我订的,不是吗?跟你说,表面化关系跟其他别种关系一样难以维持。我不打算再跟你继续了,好吗?”
“这个嘛……”
“我不会再跟你见面了,”她坚决地说,“我想这样比较好。你有一个住下城的波西米亚情妇,穿黑衣服,听诡异的音乐。我有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企业情人,住在上城某个地方。我甚至不知道你住在哪里。”
好极了,凯勒心想。
“当然,如果我没把你的电话撕成游行的五彩碎纸片,我就能查出你住哪里。只要去查住宅电话号码系统就行了。哦,该死。”
“怎么了?”
“你两小时前打过电话给我。不会是用公共电话吧。”
“不是。”
“你从家里打的。”
“嗯,没错。”
“的确没错,我拿起话筒前就知道那是你。还记得我接电话时说什么吗?‘喂,你总算打来了。’好像我知道打电话来的是谁,或是你以为我接电话都会这么说?”
“我没想过。”他说。
“也许我应该这样。这样可以让电话推销的人很困惑,不是吗?总之,我在显示器上看到电话号码了,我认得。没有记住,可是看到了还是认得出来。”
“所以呢?”
“所以从那之后,就没有人打过电话来,这表示你的号码还在我的来电显示器上头,我拿起电话就会看到。可以帮我一个忙吗?出去碰到第一个公用电话,打给我。不管你在哪里打电话,那个号码就会出现在我的来电显示器上。这样我就不会有你的电话号码,扰乱我的生活。”
他心想,那个音乐并不是周遭最诡异的事物。他的电话号码?扰乱她的生活?
“没问题,”他小心翼翼地说,“我可以照办。”
“事实上,拜托你就在街角那个公用电话打给我,免得你忘了。”
“好吧。”
“最好呢,”她说,“就是你现在穿上衣服,马上出去打那个电话。”
“既然你这么说的话,”他说,“可是不能等一下吗?我回家路上会打的。”
“现在就去打,”她说,“你现在就回家。”
“或者随便你想去哪里。因为我们之间已经是历史了,凯勒。所以把你的号码从我的电话上去掉,丢掉我的电话号码,让我们各自继续过自己的生活。你觉得怎么样?”
他不确定这个问题是否需要回答,但无论如何他回答不了。他下了床,穿了衣服,离开她的统楼层,在百老汇大道和布利克街交汇口的一家酒吧里用公用电话打给她。
她立刻接了,完全没有任何开场白就说了,“跟你在一起很开心,但那也只是往事的其中之一而已。”然后挂掉了。
凯勒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在酒吧里找了个位子坐下来。酒吧里的人形形色色——下城类型的、上城类型的、城外类型的。酒保是个中国女孩,一头长长的直发染成淡金色。她有个鼻环,但最近几乎人人都有个鼻环。凯勒搞不懂这玩意儿是怎么流行起来的。
他听到有人点了杯黑色俄罗斯。几年前他喝过,但已经不记得自己喜不喜欢。他请黄头发中国女孩给他一杯,啜了一口,决定他接下来好几年都不会再点这种东西了。
点唱机放着一首歌,凯勒不晓得是什么歌,但仔细一听,他明白玛吉的临别告白是从一首歌里面抄来的。她讲得好像是毫无反讽的对话,不像你引用歌词时常会有的节奏感,而他直到现在才明白。很快乐,只不过是其中之一。
我出城了,他说。我知道,她说。
然后他觉得双手有种刺痛。
她有感觉到什么吗?她知道她有多危险吗?知道他的双手准备要伸向她了吗?
他想了想,判定她没有察觉到。但或许在某种更深的层面上,她感应到了什么,且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当他们还缠绵在做爱后的愉悦之际,她就催着他穿衣服,走出她的生命。
毕竟,他的念力很强,凭什么她不会感受到呢?
他又喝了一口鸡尾酒。就在某个地方,大家称之为罗杰的那个人把他列入名单。不是用名字记上的——罗杰不会晓得他的名字,如同他也只知道罗杰这个名字。但罗杰两度想杀他,而且很可能还会再度尝试。
罗杰知道同一个人曾经两度成为他的目标,分别在路易斯维尔和波士顿?就这一点来看,罗杰晓得他那两次都杀错人了吗?
若是如此,凯勒可以想象,罗杰很可能会把整件事情当成私人恩怨,就像卡通里面那只大土狼老是要追哔哔鸟。
凯勒知道这完全不是私人恩怨,你根本不认得你要杀的那个人,怎么可能是私人恩怨呢?然而他自己每回想到罗杰,就好像有点当成个人恩怨了。
不过这种情况不常有。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到处警戒张望,似乎没看到什么可疑的事物,于是他就忘了罗杰。但偶尔桃儿派给他一份工作,他就会十分警戒,不断地想到罗杰。但之后他出差完毕回家,没把任何人做掉,不是罗杰也不是其他任何人,结果客户付钱给他,一切就是如此。
然后他说他出城了,玛吉说她知道,接下来他就准备好要抓住她,扭断她的脖子,就像这样。
他遵照她的要求打电话过去,好用公共电话的号码取代她来电显示器上头的他家号码。可是一般来电显示器是这样运作的吗?一次只能记录一个号码?他电话上没有这种装置,想象不出要这玩意儿干吗。但即使显示器就像她讲的那样运作,他怎么知道她是否在他出门后立刻抓起话筒?她可以在他打去洗掉旧号码之前,就先抄下显示器上的号码。
承认吧,她可不只是有一点奇怪而已。一切都是照她原来的要求玩,那个诡异的下城怪胎,可是他必须承认,一切愈来愈不吸引人了。不过也就因为她怪,所以根本没法猜测她有什么动机。
如果她有他家的电话号码,她就可以弄到地址。她自己提到过住宅电话号码系统,所以她知道方法,知道如何用电话号码来查出地址。如果她査到了,另外她当然已经知道他的名字,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但这不表示她知道他做什么工作为生。假设她感应到了他的反应,假设她有点感觉到他准备要伸手干掉她。反正事实是他什么都没做,其至他也没有生气的举动,更别说要杀人了。一旦他走出她的门,一旦她确定安全了,她会打消一切她曾有过的警觉之感。
她会吗?
回到家,他整理了一阵子邮票,然后放到一边,打开电视。他巡回逛遍了各个频道两三回,按着遥控器直到手酸,接着按了电源钮把电视关掉。然后坐在那里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看着他手上的遥控器,看着他的大拇指。
玛吉知道他有个凶手大拇指,她曾指出来,引起他的注意。
也许他准备要对她下手时,她想到这一点,连同其他的点点滴滴,一起兜了起来。也许她怀疑到他这么年轻就退休,却又偶尔出城去替一些不特定的企业做某些特殊任务。也许报纸上或她看过的电影和电视上提到了雇佣杀手。或许她的眼睛大睁,然后联想到,明白他是什么身份,做什么样的工作。
然后呢?